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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的每個瞬間,像飛馳而過的地鐵。

甘陶整日坐過山車般的大起大落的情緒,竟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莫名沉澱。

甘陶在黑暗中望著他,他停在距離她一米處,無聲對視。

像是設定好的,一旁的路燈「啪」的一聲,亮了,光線很暗。

魏孟崎的眼垂得很低,她這才發現他面色憔悴,不比倒時差睡覺又外出凍了一天的自己好上多少。

「我道歉。」最終,還是他先打破寂靜,垂眸低聲,「走了這麼些天,什麼也沒來得及跟你說。」

甘陶目光偏了偏,小聲嘀咕:「又不是必須,你道歉做什麼。」

「因為我也在等你。」他說。

甘陶噎了十幾秒,辯駁不了,無話可說。

海珠說她又得栽,陳姨眼睛雪亮,連老畫家都看得出她心神不寧,她再自欺欺人,著實說不過。

這個「也」,一語中的。她認命。

正欲奪回主動權,那句「你這麼晚來找我有事」就在嘴邊,卻被他向前靠近一步給震住,生生咽了回去。

他們挨得很近。

魏孟崎低俯下頭,她的心怦怦撞著胸口,以為他又要強吻,她條件反射地單手捂住嘴。

豈料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伸出手摩挲著她圍巾的尾端,眉目柔和地似笑非笑睨她幾眼。

甘陶尷尬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他洞察她意:「你放心,我雖然很想吻你,但是你會生氣。」

在他面前,從來沒有扳回一局,拿到主動權這一說法。

魏孟崎很紳士地替她解圍:「圍巾,還喜歡嗎?」

「謝謝。」她舒了口氣,臉皮薄得不敢正眼瞧著他說這兩個字……

「這麼說,你是答應了?」

甘陶愣了幾秒,沒聽懂。

他點明:「戴了這圍巾,就要嫁給我。」

甘陶瞪目,立刻反駁:「誰說的!」

魏孟崎言之鑿鑿:「盒子上就這樣寫的,你沒看?」

知道他在誆她,甘陶沒好氣道:「盒子上的字才不是這個。」

他默了一會兒,嚴肅地說:「不是正面的標語,在背面,小字。我以為你戴上,是給我的答覆。」

甘陶心慌了,猶疑地瞟他,拚命地回憶究竟有沒有,但細枝末節的東西實在想不起。

她猶豫兩秒:「可是憶夢坊的店家不是這麼說的,而且女的送男的才是要嫁給他,男的送女的不該是這個意思……」

咦?呃……

魏孟崎挑眉,眉眼舒展,淡淡笑了:「看來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愛你如故土,歸宿亦歸鄉嗎?

甘陶發覺自己跳進了一個挖好的大坑,還給對方造成了特地查過寓意的錯覺。

她耳根滾燙,有氣無力地扯了下圍巾,悶悶道:「我今天去了長南,幫我爺爺帶了點東西,然後看了憶夢坊那家店。」

他點頭:「難怪電話打不通,去心理諮詢中心找不到你,公寓樓下等了一陣才見你回來。」

甘陶抓住訊息,猛地抬頭:「你去我工作的地方找我?」

「嗯。」

「你……」她上下打量,緊張地醞釀著要說的話。

他已經察明她意,直接道:「機場回來后開著車去的,他們問我找誰,我說找你,又問我是什麼人,我說你的追求者。」

「……」不知道那些人又能編出怎樣驚天地泣鬼神的瓊瑤愛戀。

魏孟崎細細看她豐富的面部表情,半張臉隱於忽明忽暗的燈光里,神色溫柔。

「騙你的。」他嘆氣,說了實話,「找不到你,直接來的你家,等到現在。」

他抬頭看了眼暗淡的光源:「這燈撐不了多久,外頭冷,上車說。」

兩人坐在後座。

氣息挨近,她的心又一牽一牽地跳著。

「我這幾天,陪同我奶奶回了趟俄羅斯,因為一些事,才一直沒聯繫你。抱歉,甘陶。」這是他的解釋了,一晚說了兩次對不起。

甘陶搖頭,哪裡會怪他。

暖氣漸漸盈滿車廂,電台在放著一首老歌,旋律很熟,記不清名字。

他低聲道:「你知道,我爺爺是俄羅斯人。前幾日是他的忌日,他的骨灰葬在故鄉,所以我奶奶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回去。」

曾經,她聽他提起過家族往事,不過都是隻言片語,零星片段,沒有深談,她也自覺領悟,不敢多問。

二十一世紀,世界各國連為一體,交往暢通,思想觀念轉變,跨國戀都顯得平平無奇。

但舊社會的艱難,那些封建思想,戰爭年代踐踏國土的痛,大國關係緊張惡化,很容易激發民憤,辛酸不可想象。

「奶奶是南方典型大院的大家閨秀,被家人送出國念了幾年書,和爺爺的相逢就在美國。俄羅斯男人向來風流多情,爺爺被這個黑髮黑眸的中國女孩兒嬌小甜美的氣質吸引,對她展開了追求。奶奶也為爺爺的幽默談吐和異域風情所著迷,兩人很快墜入愛河。他們共同學習,交往親密,就這樣度過了留學歲月。奶奶和俄羅斯男人交往的事被家中人得知,她父親大怒,勒令她立即回國,當時他們學業修滿,已經打算跟隨爺爺回俄羅斯。但是家中寄信得知奶奶父親氣急攻心,癱瘓在床,她不得不含淚回國,就此天涯兩地,相見無期。」

甘陶唏噓,聽得入神,問:「後來呢?」

他把保溫杯開蓋,遞到她跟前,示意她喝水。

甘陶想了想,小小抿了口。見她喝了,他才繼續道:「新中國成立不過二十餘年,那時很多舊社會習俗一時半會兒改不掉。家中早給奶奶定了一門親事,等她留洋回來就成親。奶奶誓死不從,絕食逃跑,什麼法子都用過了……最後,讓她徹底死心的,是她父親的死。」

風夾著雪,飄在窗外。外頭冰天雪地,車內溫暖如春。

但她此刻的心,卻熱不起來。

「當時家中只有奶奶一人還未婚配,曾外祖父的身體早在她留洋那幾年就一日不比一日,全靠喝葯續命,報喜不報憂,讓她度過安然愉快的留學生活。想讓她成親,就是想早些看著她嫁出去,再無遺憾。曾外祖父去世前夕,奶奶失了魂似的跪在他床邊,自始至終,曾外祖父只說了一句話。」

魏孟崎頓住,沉默半晌,才說:「曾外祖父說的是:『你若真同他遠走高飛,嫁於國外,日後受盡白眼委屈,萬里路途,歸家不易,誰替你頂風扛雨,做你堅實後盾?若他日葬於他鄉,魂無所歸,孤魂飄蕩,一家人,生前難見,死後難聚,如何再續!』」

她彷彿回到一九七二年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風吹燈籠晃影的房中。

素衣女人跪於床邊,面色蒼白無血色。床上老人奄奄一息,神色悲痛,一字一句道出那番臨終絕句。

甘陶聽得陣陣揪心,輕聲回應:「你曾外祖父的想法,就連現在很多家庭都有。在當時,不怪他這麼難過。」

魏孟崎點頭:「奶奶生了一場大病,人瘦成枯骨,恍若野鬼。後來一年,她不鬧不怨,安心養病,調養身子。家裡又為她說了一門親,那年她已二十五歲,已經是很多人口中的老姑娘。但對方是她的青梅竹馬,傳言一直未娶,只為等她,且在畫界小有名氣,家中還算殷實,不至於虧待了她。她不再反抗,只是夜深人靜時,會拿過當年留洋時的黑白照片,靜坐看上一宿。只是,婚禮前一周,本應遠在俄羅斯的爺爺,卻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聽到這裡,她已隱隱察覺不對,但究竟是哪兒,細說又道不明。

「爺爺遠渡重洋,十分憔悴,兩人相見,淚水縱橫。為了奶奶,他甚至和家中決裂,一心奔赴中國,只為找回她。後來,她又退了婚,但那位自小同她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並未怪罪,二人和平解除婚約。奶奶家裡人為此又氣又寒心,縱使爺爺選擇入贅,他們依舊無法接受洋人。於是,二人自立門戶,從江南來到江城,在此定居。」

甘陶抓住他的手臂,怔怔問:「你奶奶,是江南人?」

魏孟崎看她:「是。」

她張了張唇,欲言又止,只能搖頭。

「其實故事到這兒,已經快結束了。」他淡淡直視前方,「二〇一一年,爺爺去世。他在俄羅斯的親人來到中國,想要帶走他的骨灰,葬在故鄉。奶奶沉默一宿,最後,還是曾外祖父死前的那番話讓她放手。爺爺為了她遠走他鄉,拋下過去幾十年。縱使有了新的家,但午夜夢回,那種是夢是醒的迷茫和無助感,腳踩不到底,身無所依的懸浮失重,她怎麼會不明白。後來,奶奶將爺爺的骨灰交給他的親人,帶回俄羅斯。奶奶說,他們生前早已足夠溫暖,她不能再自私地霸佔他魂歸故里的權利。」

談及往事,老人目光閃爍,如夢如幻,只余嘆息。

冰冷墓碑前,頭髮花白的老人神色柔和,緩緩道來:「我知道他是想家的,顧及我和孩子的感受,總不說。我也知道這是最好的決定,他那年既然能根據我們交往時提過的細枝末節來到江南找我,那麼我相信,陰陽兩隔,他想來見我,也一定能重返舊途。一如當年,隻身一人萬里尋到我,再次相逢。」

故事末了,久久無聲。

甘陶沉默數秒,幡然醒悟。她知道老人話中所意的洒脫放手,究竟為何。

她想說的是——

冥冥之中,自有愛引領,把他帶回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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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與你,如約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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