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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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客廳的燈調到昏黃的光線。無人,只為給她留盞照明燈。
書房門半掩,她輕叩兩聲,推門望去。
魏孟崎低頭板繪,而桃酥就蹲在他桌子旁離他一米的位置,不吵不鬧,安靜守著。
「回來了。」魏孟崎並未抬頭,用筆指了指白貓,「抱桃酥出去玩吧。」
她應著,人已經輕手輕腳地挨近,手摸著桃酥的腦袋,眼瞧著他專心畫稿,不敢出聲打擾。
「能不能稍微給我劇透一下,這一輪迴到一九三七年,是不是有人會死?」甘陶悄聲問。
他筆鋒不停,漫不經心地答:「不會。」
她鬆了口氣,懸心未落,又聽他劇透:「會殘疾。」
甘陶:「……」
魏孟崎停了筆,左手拇指和食指去捏鼻樑,向後靠時朝她招手:「過來。」
她走過去,被他掐著腰抱坐在腿上。他眼底淡淡一圈青,紅血絲可見,一副勞心勞神的模樣。
他的手去捏她柔小的耳垂,看著她:「見到了?」
「嗯,筱風已經是准媽媽了!感覺年少的事情還歷歷在目呢。你不知道後來他老公來接她時寶貝得不行,很難想象小時候還整天罵她愛哭鬼。」甘陶眉飛色舞地絮絮叨叨,「男生是不是都這樣,年輕時喜歡哪個女孩兒就愛欺負她,掀裙子呀或者圍著她跑捉弄她,現在想想真是幼稚又可愛。」
魏孟崎目光鎖住她,半笑不笑的樣子,不吭聲。
甘陶講累了,停下,瞅他。她越湊越近,在他臉上上下打量,眉頭漸漸皺起。
「你這樣太辛苦了。」甘陶心疼,指尖去觸那圈青色,「要是你的粉絲知道你身兼兩樣重職,可能還能再愛你五百年。」
「包括你嗎?」他低低地問。
「當然,我對你的喜歡可是全領域的。」
「全領域?」
她笑得抖肩,呼出的氣全撲在他耳邊,酥麻,又潮熱:「你的粉絲是心愛你,我是身、心都愛你呀。」
他氣息一頓。
甘陶得逞,迅速跳離他的懷抱,抓捧起還睜著圓鈴眼盯著他倆的桃酥,一溜煙跑走了。
晚上,她卷著空調被側躺床上玩手機,突然感覺身旁床墊一陷,腳踝一扯,整個身子騰空被抱起。
手機跌落床沿,甘陶驚慌失措,摟住他脖子:「干、幹什麼?」
「干快樂的事。」他在她耳畔低笑。
她臉紅耳根燙地被抱進了書房:「來這兒做什麼?」
他似笑非笑,把她放在收拾乾淨的桌子上,在她惶惶目光里,傾身壓下:「古人云,今日事今日畢,在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
轉眼進入七月,盛夏酷熱,學生們的暑假也正式來臨。
江城市下遠郊縣的留守兒童心理健康教育諮詢活動也即將啟動第一期,初陽青少年心理諮詢服務中心也就本次暑期重點項目展開最後的準備工作。
在和筱風恢復聯繫沒多久,甘陶就在某夜接到一個陌生來電。
電話那頭的人正是過去的胖磊,陳木。
一別經年,再次聽見對方的聲音,都悵然若失,恍若隔世。
不管怎樣,也算是舊時玩伴。同為孤兒院出來的孩子,再重逢,總會有比常人更親的感受。
都是曾遭拋棄的人,童年舊傷,分離與陪伴,只有彼此最清楚。
兩人也就簡單地寒暄幾句,再無話題。寂寂深夜,最後他說,希望能見她一面,如果單獨不方便,還可以叫上筱風和寧之洲。
甘陶沉默良久,才說,我想想。
那晚,她站在窗邊,過去的回憶畫面像按了2.0倍放映的幻燈片般飛快地在腦海閃過,一幕一幕,不停歇。
恍若五六歲,那時的孤兒院還有滑梯和雙杠;那時最快樂,最輕鬆的事就是一個個排隊跑到樓梯,順著滑梯一溜滑下。那種身心無阻礙,頭髮揚起,風在耳邊打轉兒的感覺,最暢快,也最直接。
蹲在草堆里捉螞蚱,拔掉它的大腿餵給它自己吃;丟沙包被砸中臉,眼淚嘩嘩落下,耳邊是男孩兒放聲的大笑和老師的呵斥;女孩兒們摘花摘草,你追我趕;還有男生們抓著螳螂扔在女孩兒面前,抑或是小小年紀逞英雄替女孩兒解除掉會飛的蟲類……很多,很單純,過往雲煙,一晃十幾年。
他們跟普通的孩子不一樣,丟沙包砸中臉,摔跤磕破皮,打架傷到身,最後都還能有父母的安慰,但他們,都沒有。
為什麼再見故友時,會想哭。因為曾經只覺得,一生其實不就這樣,而現在會想,一生原來還能那樣;過去埋藏心底的軟弱與退縮,不爭與怯弱,和現在對幸福的期待與嚮往,勇敢與熱愛,兩兩嗟嘆,哪裡還懼人生急轉彎。
在和魏孟崎交代過出門后,她應約而去。
這一眼,四人相對,竟然都十分默契地釋懷一笑。
彷彿一朝回到年幼時,單純美好,掙扎希冀,過往相伴情誼,還是最初的模樣。
那晚,四人天南海北地聊,嗟嘆唏噓。
後來,筱風和寧之洲先行離去,只剩甘陶和陳木。
西裝筆挺的男人,和幼時又圓又胖的印象形成強烈反差,然而那害羞不安時撓後腦勺的動作,卻依舊沒變。
服務員又為二人端上一壺熱茶。
「能遇上寧之洲,就覺得人生像個圈,想著如果繞著走,會不會有機會再見到你。」陳木笑了,略帶靦腆的眉眼,「當時差不多年紀的孩子,陸續被領養。也有一直待在福利院的,那會兒也不知道相見無期這個詞,只是單純地覺得心裡空空的,過著過著,十幾年的光陰也過去了。」
甘陶左手拇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搓著茶杯手柄,目光落在面前的馬蹄糕上,靜靜不語。
「陶陶……」他突然開口,遲疑片刻,看著她,「一直都很想再見你一面,今天如願以償了。我也能重整心情,安心地在國外定居。」
「你……要出國?」
「嗯,下半年出國,這邊的事情也全都安排妥當了。本來也是無意間合作中遇上寧之洲,正巧他們夫妻二人要回江城,我當時就想著說不定還能聯繫上你,抱著這個希望,沒想到還真實現了。」
陳木復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謝謝你今天能出來,這麼多年擱在心上的事,如今也不留遺憾了。」
甘陶微微恍惚,抿唇而笑。
「還會回江城嗎?」
「不知道,應該不會。不過,說不定會過個十幾年再回來和你們聚一次,到時候看看誰老得快。」
甘陶垂眸一哂。
覺察到他的目光,她回視,一時悵然萬千,嘆息化到嘴邊只有祝福:「那……提前祝你一路順風,前程似錦。」
「好。」陳木點頭,撓了撓後腦勺,憋出一句,「小時候欺負你的事,別介意。」
「放心吧,調皮的是胖磊,你現在可改頭換面了呢。」甘陶促狹地朝他眨眼,笑了。
四目相對,新茶已涼,坦然一笑。
真好,曾經孤獨弱小的影子,早已不甘命運而延伸,不再畏縮逃避陽光。
他們也在紅塵萬象中,打碎悲慘遺棄的過往,在陽光下,在草地上,像不拘的風,像流動的雲,張開雙臂自由奔跑。
這是他們爭取來的人生,腳踏土地,頭頂艷陽,任風霜雨雪,任海浪磅礴。
念舊的人,才最強大。
因為心中有不老不朽的愛。
如同那年無拘無束地從滑梯上迎風而下,在草地上赤腳奔跑。一次又一次,將身心交付予空氣和風,得到酣暢淋漓的一秒永恆。
六歲那年,老畫家逆著晨光,在一處荒草地前,俯身朝她伸出手:「會變好的。」
二十三歲這年,她重逢了曾經相伴成長的「另一個自己」,良辰美景,今夕往昔,都已抵達幸福的彼岸。
「都變好了。」
驀然回首,她才發覺這大半人生,也不過是一盞熱茶端上,在裊裊青煙飄散后,能說完的故事。
陳木離開后,她獨自一人坐在四人座的小位置上,含笑望著窗外燈火璀璨的城市夜景。直到涼風像傾瀉的月光籠罩下來,她才忽而察覺,自己早已打開了那扇緊閉的窗。
一切,都在不知不覺中,悄然降臨。
苦難是,幸福是,愛亦是。
侍者來到她面前,輕輕放下一份草莓奶油蛋糕。
迎上她疑惑的目光,侍者微笑解釋:「小姐你好,這是有位先生替你點的甜品。」
視線順著侍者的手勢望去,穿過三四桌的顧客,落定——
應該在家中畫稿的男人,此刻卻坐在右後方拐角的窗邊,指尖有半明半暗的火光,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
少頃,他輕吐綿長的煙圈,漆黑的眸子透過轉瞬消散的白煙,看向她——
「哎,從小到大,有沒有讓你緊張到心臟猛烈跳動的事?」
「當然。」
「稀罕,是什麼時候呀?」
「你回望我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