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死

孤獨死

孤獨死

今天又是無趣的開始。早上閑著沒事,看著「小老闆」(守護冰庫的地藏王菩薩),跟它交流一下眼神,希望今天不要出任務。但交流沒三秒,就有往生者送了過來,一般般的業務,一般般的家屬。就在填寫資料的時候,下一個往生者又送了過來,然後又來一個。

唉,果然不能說大話,是會出事情的。

第一組一般般的業務,真的什麼都一般般。等家屬到齊的時候,由於往生者手中有手尾錢,所以我們請他女兒拿冥紙將往生者手上的錢換下來。在換的過程中,由於屍僵,他女兒感覺自己的手被往生者握住了,原本就很難過的女兒突然大哭,她覺得父親還有話要對她說。旁邊的親友也靠過來,不斷自言自語地跟遺體說話。

一旁的我看在眼裡,不知為什麼有種不耐煩的感覺。後面還有一大堆人排隊,而這組家屬因為一般的屍僵,全部擠在這裡不出去。

我正要告訴他們後面還有人要進來,突然想到,在我眼中一般般的家屬,做著一般般的道別,訴說著我眼中一般般最後的話,可能是他們這輩子的一件大事,可能是喪父,可能是喪偶,也可能是喪子。那一般般的道別,或許是在跟最愛的人做最後的離別。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對這一切都麻木了。

等到下一組遺體的家屬對我說:「能不能快一點?」

我告訴他們:「等這些家屬好好把話說完,這是他們這輩子最後的對話。你們也不差這點時間吧?」

就這樣,我在冰庫一直忙到下午驗屍。驗的是什麼屍呢?

是前一天,專門開車出去的「老司機」接來的一具腐屍。

孤獨死。

關於孤獨死,我們已經看到不想看了,因為每三五天就有一具孤獨死的屍體。也不奇怪,基本上有家屬的通常都簡單辦,而孤獨死的亡者,剩下的家屬也不會親到哪裡去。沒家屬的就成為「長老」,等到排隊輪到他后,就火化掉,彷彿不曾存在過一樣。

所以老司機接回來后,也不多說就直接冰存,沒有儀式,也沒有哭泣著捨不得的家屬,就這樣被我們推了進去。

非常意外,隔天認屍的時候,全家人都來了,來的有老婆、兒女,而且看起來並不窮困。這倒是很令人玩味的事情,因為通常這樣的人不會走到孤獨死的境況。

驗屍前,兒子跟警察說,父親和他們長期分開住。

他父親原來是服志願兵役制的士兵,退伍之後回到家裡,可能是不適應,就把軍隊那一套帶回家了。原本爸爸對他們來說是家裡的支柱,是穿著軍服的大英雄,但是退伍之後,卻在家裡不斷以命令的方式指揮大家,出門要被查勤,回家時間如果跟報備的不一樣會被鎖在門外,自此後沒有正常的生活,整日隨時待命,家人都困擾不堪。

在協議下,他們分開住,只有過節才在一起。

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慢慢地,他們的聯絡變少,老人家也變得孤僻,就這樣死在外面,變成腐屍,死亡一周了也無人問津。

認完屍后,直接用最快的方式處理,幾乎隔天就結束了。

旁邊一個長輩罵那個兒子,「有那麼嚴重嗎?他沒有養你們嗎?弄得跟仇人一樣!」兒子的臉色壞到不行。

旁邊的我看了,笑一笑。

有時候,雖然一開始只是小事,但是經過長期精神上的折磨后就會發現,這件小事變成了深仇大恨;又或許也不是什麼恨,但一定是一個無法解開的、註定不能同在一個屋檐下的死結。

而那些親戚沒跟這個退伍軍人住在一起,沒經歷過,自然不會覺得這是什麼大事。

「有這麼嚴重嗎?」永遠都是事不關己的人才說得出口。

等到驗完屍的時候,大概下午三點多,感覺可以開始享福等下班了,但一通電話打碎了我的美夢。「接體,××地區農田旁水溝。」於是我們穿好裝備,急急忙忙趕到現場。

到了現場,聽到家屬一陣罵,「你們搞什麼?那麼久才來!你們知道這樣,我老爸要在水裡泡多久嗎?你們這些公務員不知道百姓家屬的感受嗎?」

聽了這些話,看看現場的狀況,我們問警察:「請問鑒定小組說可以移動嗎?」

警察說:「他們離開的時候就說可以移動了,但家屬不敢。」

看著卡在水溝里的老人家,那個水溝很淺,高度不到膝蓋,老人家應該是經過時跌倒撞到頭往生的。我們中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輕鬆地把他抱起來,但旁邊的家屬一句接著一句:

「小心點!」

「那是我爸爸!」

「不要再讓他受苦!」

「快!」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我心裡不禁想:假如在水溝里的是你很重要的人,警察又說可以抬起來了,你會讓他在裡面多泡那麼久嗎?

我笑了笑,反正這種言語沒少聽過。

終於回到公司,打了卡準備下班,同事們順便聊一下最近哪裡有人被打死、哪裡有人上吊、哪裡又有腐屍。

那些活著的人、死去的人,家屬和死者,陰和陽,沒少過的抱怨以及無盡的遺憾,夾雜著多少別人人生的故事……

這只是我們工作的一部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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