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生地

第1章 出生地

1990年3月30日,一枚流星劃破南方那一望寂靜的夜空之後,隨即消失在海平面上,寥落的星光點綴的夜空也隨即自愈,繼續保持它的寂靜,以為就此得以安寧的黑夜,被突如其來的一聲尖銳的啼哭打破了它的寧靜,在黑夜下沉睡的聖誕村也隨之蘇醒過來,然而這一聲迫不及待的啼哭並無收斂的意思,反而更尖銳地刺向了熟睡的上帝的耳膜,似乎是想通過擾亂上帝的清夢來宣洩他被扔到人間那不適的情緒。也難怪,他剛剛從母親的子宮裡鑽出來,身上的羊水還沒被擦乾淨,眼前的世界還是一片沒有任何物象輪廓的灰暗。

雖然他巧合地和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一個世紀的梵高先生同一天生日,但從出生到抓起畫筆那天,他對梵高依然是一無所知,直到他在教科書上看到梵高的向日葵,閱讀了關於梵高的一些故事碎片,才粗淺地了解到偏執的梵高。儘管他後來也選擇了畫筆,但他依然堅信,對於任何事情,他都不會投入如此偏執的熱情,即使那偏執被賦予了意義,他也不想為了藝術貢獻自己短短的一生,更何況他一直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信心,包括愛情。要不是被擾了清夢的上帝後來和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在他的人生劇本上安排了她,讓他的偏執遇上了意義,他會選擇相信上帝一輩子。

出生后的第七年,學校給予他一份特殊的禮物——一條鮮艷的紅領巾。那是一個新的身份,所以領到紅領巾的那天,他迫不及待地跑回還只是水泥胚房的家中,對著一面掛在窗邊的十五寸大的鏡子,認真又笨拙地將紅領巾系在脖子上,雖然系得並不完美,但他依然自豪地挺直小身板,堅定地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了句:「祖國的花朵,鄧逸心。」接著,他將自己的小手舉過頭頂,一本正經地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敬了個禮。隨著胸前的紅領巾被從窗戶吹進來的風拂動,他稚嫩又黝黑的臉上溢起得意的笑容,這笑容里包含了他對當下身份轉變的自豪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因為那年他剛上小學,老師和校長都極度一致地告訴他們,他們是祖國的花朵。

「我還是祖國的花朵!」喃喃自語的他站在滿地泥沙的足球場上,沒趣地踢著腳下的泥沙。今天是他上高中的第一天,在記憶的長河中,成長只是一滴瞬間便被淹沒的水滴,但花朵們確實是以正常的速度在成長,大人們也以正常的速度老去,唯一亘古不變的就是領導在開學典禮上的那句開場白:「今天的你們是祖國的花朵,明天的你們將會成為祖國的棟樑,世界是你們的。」領導的開場白喊得激昂澎湃,但這激昂澎湃之情也僅限於開場白。

從成為學生的第一天起,鄧逸心就握緊拳頭相信自己是祖國的花朵,信仰促使他努力生長,只是作為花朵的他,花期確實太過漫長,而花期過後的結果,卻遙遙無期。他常常幻想到長成果實的自己,憧憬著未來的自由,因為他天真地以為長大那頭,除了為祖國貢獻,他還可以賺錢給自己買更多的《龍珠》漫畫書和光碟,當然,還可以將自己體內的種子散落在另一朵花兒身上,開枝散葉,就像悟空和琪琪一樣。

領導還告訴他們,作為花朵,要多點吸收陽光,陽光有助於健康生長,於是,一場陽光燦爛的開學典禮順應而來。9月的第一天,南方的早晨早早來到,陽光才剛出來不久,就開始迫不及待地顯露自己的鋒芒,穿透不斷升溫的空氣,肆意地刺向整齊地站立在沙地足球場上那心裡揣著夢想,臉上掛著冉冉朝氣的花朵們。沒過多久,花朵們便收起了朝氣眯起眼睛,他們稚嫩的臉蛋被陽光烤得泛起一層油光。而叫他們花朵的領導們,就坐在他們前面的舞台上。臉部肌肉略顯鬆弛的校長在喊完幾句激昂澎湃的開場白后,便拿出演講稿,坐在紅布鋪蓋著的主席台前滔滔不絕地念起來,乾巴巴的聲音完全抵達不了花朵們的心坎,花朵們毫無感情波動。套著統一黑色西裝革履的十多個校領導在校長兩邊排開坐著,他們有的看著手臂上金光閃閃的手錶數著從秒針上溜走的時間,有的擰開擺在桌上的礦泉水喝了一口,有的略顯躁動地交頭接耳。在校領導們的頭頂上是一方遮陰擋雨的圓拱,圓拱擋住了有助於健康生長的陽光,陽光打在圓拱上面,格外蒼白。

燦爛的陽光將花朵們干蒸了一個小時,校長手裡的演講稿才念了一半,真是才高八斗,口水橫溢,只可惜台下那些只有半斗容量的花朵早早就裝不下那溢出的幾鬥口水才,他們開始躁動不安,小聲埋怨。站在隊伍後面的學生乾脆蹲了下來,躲在其他站著的學生的影子下。他站在隊伍中間,身上的那件黑色T恤已經發燙,黑色T恤雖然擋住了刺向身體的陽光,但吸收熱量。除了衣服溫度上升,他那頭烏黑濃密的頭髮也讓他頭皮灼熱得發癢,於是他左右張望一下,也偷偷蹲了下來。這樣一蹲,腳下的沙地觸手可及,於是他順勢伸出食指,在沙地上畫起畫來。很快,他在沙地上畫下一個籃球,籃球一半壓在前面學生的影子之下,另一半暴露在陽光下,凹凸起伏的線條在陽光下變得立體。

他停住手,謹慎的他又再次環顧一下周圍,一張熟悉的臉讓他停住了目光。的確是那張臉,那位負責美術招生的牛登老師,正站在隊伍後面,用左手擋住刺向眼睛的陽光,皺著眉頭望向主席台,他額頭上幾條清晰的皺紋暴露了他正趨向老年的年齡,可是卻幸運地掩蓋了他不為人知的往事,讓人誤以為他是為祖國的花朵的健康成長操勞過度所致。

這些往事也是讓他牢記牛登這張臉的原因,在那件事之前,他還被攔在川三中學的大門外,那件事之後他就成了川三中學的美術特招生。

不過這個學校的特招門檻甚是複雜,除了「特長招生考試」這一檻外,還要跨過另一特殊門檻——牛登的錢包。雖然川三中學的招生簡介上明確寫著:美術考試前十五名的學生優先列入錄取範圍,但實際上這十五名學生的名字在美術組長牛登手裡隨時可改,只需一個大紅包。為了這個大紅包,牛登懷著滿腔的熱情逐個給名單上的考生家長打去通知電話,電話接通后,牛登先是給此家長賀喜,大讚一番他家孩子考得不錯,是個好苗子,已被列入錄取範圍,接著牛登畫風一轉,告知學生家長名單還沒公布,可能會有所變動,接下來就要看看家長的表現了。

那個暑假裡,他的父親也接到牛登打來的一通電話。掛掉電話之後,他父親搖著頭無奈地嘆息了一句:「唉,沒想到到嘴的鴨還被人掐在喉嚨里。」

三個小時后,散會的音樂終於響起,這音樂如同久旱里的甘露,被曬得臉部通紅的花朵們便是那擱淺在烈日之下的魚兒,得水之後,他們的朝氣一下子蓬勃起來,轟轟烈烈地向倘開的兩扇黑色鐵網大門涌去。他拍拍手上的沙粒站起來,踢散腳下的沙畫,隨著涌動的隊伍擠向操場大門。

擁擠之下,一個柔軟的身體被擠到他身邊,無意間兩人的手臂相碰,那隻如水般柔軟的手臂讓他忍不住扭頭看上一眼。一張清純水嫩的桃子臉讓他眼前一亮,只可惜這張臉上的五官被剛及耳垂的短髮擋住了一部分。雖未來得及看清這張臉上的五官,但他還是直接被勾走了幾分魂魄,身體在剎那間失去了大腦的指示,獃滯若木,不知所向,在周圍涌動的人流連架帶推之下,木訥地走出了鐵網大門。

鄧逸心這種與異性稍微有肌膚上的接觸便立即腦子短路的情況自他小時候就有,那時他的家鄉還是個十分保守的地方,那裡的孩子,從小聽大人們教導的男女關係叫「男女授受不親」,但事實上,從他懂得儲存記憶開始,他的記憶里就開始本能地儲存了許多的異性,例如兒時的過家家,即使他扮演過許多的家庭角色,擁有過不少的家庭成員,但他能記住的也只有和他牽過手的小女生小倩。對於一個男性來說,這是本性,一點也不奇怪,作為孩子來說,這也只能叫可愛。可是慢慢長大點,男女有別的道德觀念開始在他們玩伴之間逐漸成型,一些關於他和同學小倩的流言蜚語開始不脛而走,在不懂啥是愛情的小屁孩嘴裡,牽手便成了愛情。這「愛情」傳到了大人的耳朵里,照理說,這只是小孩間的遊戲,可當這話傳到小倩那思想十分保守的母親的耳朵里,她母親便信以為真,認為這是早戀,丟人,於是私下把這些閑言閑語說到鄧逸心母親那去了。鄧逸心的母親雖笑言那只是孩子的玩笑話,可轉身回家后,她便把兒子叫到跟前,不溫不火地說:「心仔,你最近和小倩走得太近了,閑言閑語也多了,你離她遠點吧!還有,作為一個學生要好好念書,別想著不該想的東西,包括男女朋友。」那時的他並沒有想過談戀愛,畢竟他還是個連女朋友和女性朋友都區分不開的小屁孩,但母親的這番話一出口,他的臉便刷的一下紅了起來,帶著羞澀,他一本正經地對著母親點了點頭。

從那時起,他心裡便埋下了對女性的過分羞怯,過分的羞怯讓他和女性保持著過分的距離,也讓他過分抑制自己感情的自由發展空間,於是他的身體對異性開始保守起來,似乎她們身體的任何地方都是禁果,包括皮膚。可是人類都渴望自由,當然包括對感情的自由支配,所以他身體里的靈魂隨著他年齡的遞增,越發變得不聽話,身體越是保守,他的靈魂對禁果的慾望就越發強烈,因此很多時候,碰上合眼的姑娘對上視線,都會讓他體內的靈魂緊張起來。

走出操場,他的靈魂逐漸平靜下來,他刻意地留意了一下周圍,想看清楚那張臉上的五官,好停下他不確定的想象,可是那張臉早已淹沒在人潮里,他只好帶著遺憾隨著朝氣勃勃的隊伍回到課室。

不過很快,他們勃勃的朝氣便在接下來的兩周軍訓里被消磨得所剩無幾,留下來的是黑黝黝的皮膚,而那個他人生里的第一次軍訓,卻成了他青春里的一個轉折點,只是那時的他還渾然不覺。

新生開學典禮過後便是迎新晚會,雖然新生晚會並無他想象中精彩,但現場還是來了不少觀眾,而這些觀眾,大部分是高二高三的師兄師姐,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的前來只為物色一下師妹師弟。只可惜台上一個二個都化著濃烈的妝,再加上繚亂刺眼的舞檯燈光,台上的人是濃眉還是大眼,是黑一點還是白一點,台下的人只能憑著想象力展開討論,當然,有點造型基礎的同學還是估摸得到幾分台上之人的五官和身材的,比如鄧逸心。不過似乎更多的同學願意欣賞濃妝下的姑娘,觀眾席前面刺耳的尖叫聲足以印證了這一點。

熱鬧過後,校園回歸平靜,過於炎熱的天偶爾下起幾陣大雨,之後白晝和黑夜照常輪換上班。兩個月過去了,除了宿舍旁邊的那排夜來香依然不甘寂寞地在夜裡噴著濃郁的香味,校園的生活依舊沒有什麼特殊的味道散發出來。月亮漸漸隱去,伴月的星星也沒趣地逃離寂寞的夜空。這天夜裡的天空沒了星月,只剩下零星的燈光點綴一下校園裡的沉寂。白熾的燈光擋住了外面的夜色,鬆鬆散散地撒在兩個男生身上,一個身穿川三中學夏季的校服——藍領子白衣的男生,半躺在自己的床鋪上獃獃地看著一本高一物理書,在他枕邊,還擺放著一本練習本,本子上面寫著一個名字:李祖。另一個男生便是上身穿著寬大的白色運動T恤,下身穿著藍白色籃球褲的鄧逸心,他正翹著二郎腿半卧在李祖對面的上鋪,手裡同樣拿著一本物理書在看,準確來說,是對著書進入神情遊離的發獃狀態。

和許多上帝作過證的好孩子一樣,他們看書,上課下課,打籃球,肉體生活在好孩子的軌跡上面,但他們也同樣有著和許多同齡人一樣的秘密。作為祖國的花朵,對於男女感情,他們同樣是心花容易怒放,只是在這個未成的年齡捆綁之下,父母的嚴管之下,「好學生」的標籤之下,他們的心花開得小心翼翼,甚是煎熬。因此,他們常常要依靠腦子裡的幻想去解渴,例如在按部就班的課堂上幻想,在酸甜苦辣的情感文字間幻想,在虛幻沉浮的夢裡幻想,以致一覺醒來他們都鬼鬼祟祟地躲進廁所里換內褲。像這樣隱藏在世俗的規則之下蠢蠢欲動的一群人被稱為暗戀者,他們的思想一直在情感禁區里冒險,肉體卻徘徊在禁區之外。當然,暗地裡突破禁區讓愛情之花怒放的學生也不少,最讓人羨慕的莫過於班上的朱荻和劉小妹,他們的感情穿梭在互聯網的虛擬世界里,悄無聲息的手機信號里,相互碰撞相互糾纏,然後開花,那糾纏在一起的四片紅唇便是花瓣。而鄧逸心只敢做一個在禁區外蠢蠢欲動的暗戀者,他的思想精神早已悄悄地出走在上帝為好孩子鋪設的軌跡之外,簡短來說叫精神出軌。

靈魂被肉體憋得難受的時候,鄧逸心會找到班長李祖訴說一下,因為李祖和他一樣,一本正經的皮囊之下也藏著一個躁動不安的靈魂。

「你和她怎麼樣,還聯繫嗎?」鄧逸心突然向李祖拋了一個問題,雖然他眼睛還是盯著手中的那本物理書,但視線已卡在文字之間。

「少了,不過早段時間她去過我家找我,我剛好不在,後來她給我寫了封信她告訴我她有了男朋友。」李祖停頓了一下,眼睛還盯著手中的書,只是表情略顯失落,接著他忍不住吐出了一句:「真後悔。」

李祖家境不是很好,在手機迅速普及的年代,大部分高中生兜里都揣著一部手機,而李祖卻覺得那是件奢侈品,養不起,家裡唯一能與外界信息往來的就是那一台固定電話,可是他在校的時間較多,只有周末偶爾回家,因此那女生只能給他寫了封信寄到他的學校。又或許是覺得,有些話在信里說起來更容易坦然,畢竟當面的語言情感太過赤裸,打擊肯定是強於可以理性組織包裝過後的委婉文字。

「她可是問過你是不是喜歡她的噢,只是你不承認,現在後悔有什麼用。」鄧逸心把書扔到了一邊,眼睛盯著幻想空間更大的天花板,沉默的天花板是他忠實的傾聽者,但他現在不想和它說話,他只想回憶。書砸在床上並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音,下鋪的同學和其他舍友外出吃宵夜了,沒人理會這沒力的聲音。沖涼房裡的水聲倒是挺響亮的,還伴隨著時不時走調的歌聲。「這麼快就找男朋友了?真佩服她。」鄧逸心憋不住埋怨了句,像是那女生一下子和他搭上關係然後出了軌。

「唉,出去打工是這樣的了,換作你,或許也會很快喜歡上能給你依靠的人。」都說窮孩子早當家,不知道是不是早當家的緣故,李祖總是愛用不符合他年齡的大人口吻說話。

鄧逸心抿著嘴搖搖頭,他一直生活在相對風平浪靜的家庭和校園裡,社會上漂浮不定連滾帶爬的闖蕩所導致的孤寂無助他未曾有過,道聽途說倒是有,他憑著別人片面之詞想象了一下,可是腦子裡沒有畫面,他想象不了另一種生活下的男歡女愛的那顆心是酸是甜是肥是瘦,就像一朵溫室的花朵不曾理解一顆野草的經風歷雨。

李祖把書合上放到枕邊的練習本上,接著坐了起來,他抬起頭看著還躺在床上的鄧逸心,然後把話題轉移到他的身上:「你和她還常聯繫嗎?」像一個家長在詢問孩子的成績,他滿眼期待地等著鄧逸心的回答。

鄧逸心沒有回答,依然盯著沉默的天花板,他伸直雙腳,然後攤開雙手,也一同攤開腦子裡的記憶。

「對於我們,或許這樣的選擇,是對的。」李祖把枕頭揉了揉,又躺下來,用班長慣有的口吻意味深長的總結了句,似乎歷經了滄桑,看慣了人間煙火,然後無奈收場,無奈地給自己剛開始的人生打了個還不確定的分數。

鄧逸心還是沉默,連同眼睛一起閉上沉默。

這時,從沖涼房裡傳出來的跑調的歌聲出奇地清晰起來,水聲幻作旋律,夾帶著記憶的歌詞,歌聲雖然走調,但經過了他的耳朵和想象力的過濾,聲音變得異常動聽煽情,並不影響他情感的波動,他的靈魂隨著歌聲遊走在洞黑的大腦記憶空間里,穿越了時空回到了過去:

初秋的天

冰冷的夜

回憶慢慢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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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朵花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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