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花叢的草
「這家外賣的飯菜還不錯。」李雯一邊吃一邊給飯菜評價。
我們在滿是泥土味的陶藝室里吃著盒飯,浮遊的塵埃並沒有影響李雯吃飯的心情,她吃得有滋有味,並且中肯地對飯菜的味道給出評價。
「嗯!」我看著才砌了一半的女人半身像,心裡默數著剩下不到一半的時間,時間的緊張讓我無心顧及飯菜的味道,只能順著她的意應了一下。
「嘿,你們叫外賣的啊!」吃完午飯回來的范夏晴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她像個沒長大的小女孩一樣活潑,她的長相也像個沒長大的女孩。李雯嚼著飯菜朝她禮貌地點點頭。
「嗯,要趕作品。」我把嘴裡的飯菜咽了下去,然後問她:「你吃過了?」
「嗯,剛吃過,現在回來給我的泥板噴點水保濕。」她看了看我的作品,接著說:「你的這件作品真是個大工程啊,好期待看到最後的成品。」
「呵,謝了啊,希望能成功。」我吞下口中的飯菜,接著問她:「你打算做什麼大作品?」
「我做了一些陶瓷手串,大的作品想做一些陶瓷浮雕吧,泥板壓好了,不過我要回深圳忙幾天,下周回來再做。」她說著走向她的泥板,掀開泥板上的保濕塑料膜,用噴壺給泥板噴了些水,接著轉身朝我說:「這幾天你有空的話幫我給泥板噴點水保濕唄,我見你一直都在陶藝室里待著。」
「嗯,好的。」我看著她的泥板問:「就那些是吧?」
「嗯,就這些,拜託了,等陶藝課結束后我請你吃飯。」她微笑著說。
「好啊!」我也禮貌地笑了笑。
李雯把飯盒收拾起來,扔到了陶瓷工作室門外的垃圾桶里。
我和范夏晴並不在一個小組,陶藝課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並不認識,可是她憑著活潑的性格,不到一周便認識了班裡大部分同學,包括我。她是個大忙人,至於忙些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經常曠課。雖然她上課時間出現的次數並不多,但常常會利用課後的時間去做一些作品。她身材嬌小,在揉泥巴的時候總是要艱難地聳起雙肩,把身體的重量也轉化成手上的力量。每次見到她像個小雞一樣聳起雙肩,我總想伸手幫她一把。我之所以爽快地答應她的這一次請求,是因為母親自小教給我的助人為樂的娛樂方式一直讓我樂到現在,更何況在第一周燒出來的那些作品中,大部分人的作品都失敗了,唯獨我的作品受到老師大讚完美,因此我俘獲了不少的仰慕者,范夏晴就是其中的一個,所以我可不能讓我的仰慕者失望。
她不在的那幾天,我按時給她的泥板澆水,把她的泥板保養得和剛壓出來的沒啥兩樣。幾天之後,她從深圳回來,見到泥板完好無損,便大讚我是個好人。「好人」這個標籤往我身上一貼,我就變得更熱情了,我不單給她的陶泥板澆水,還幫她修胚,以致後來她從一個仰慕者升級為一個愛慕者。
我察覺到她對我的愛慕之情是在孔昕出現在陶藝室的那天。
下鄉回來以後,有好一段時間沒見過孔昕了,聽說她沒選上選修課,在宿舍里盡情地當起睡美人來,常常一覺睡到中午才睡眼朦朧地從床上爬起。那次在畫室里迴避了孫彬的追問之後,我心中確實襲來一陣空虛,不過緊接著的陶藝課又讓忙碌把我的生活給填滿,把我的空虛給擠掉。我不知道我心裡的空虛是因為無事可做,還是因為想念一個人,但如果是因為想念一個人,那這個人是孔昕?還是葉露凝?我的感情開始混亂不清,我只好問自己手中的泥巴。那天我正在和我的泥巴對話時,孔昕突然給我打來電話。
「喂,鄧逸心,聽林木森說,你也選修了陶藝是嗎?」電話剛接通,她便在電話那頭迫不及待地問。
「是啊,是不是想過來做作品啊?」我說。在她的迫不及待里,我聽出了她的企圖。
「是啊,你現在在陶藝工作室嗎?」她問。
「在,你要過來嗎?」我問。
「嗯,等會過去,想做個吃飯的勺子。」她說。
「那你過來吧,我給你陶泥。」我掛掉手機。
下午的陶藝工作室只有幾個人在忙碌著,李雯也在,她在我旁邊做著一件類似植物形狀的作品,但我沒見過這種植物。拉胚機前坐著一個正在專註地拉著胚的女生,但並不是很順利,因為還沒找到中心點,轉動的泥巴扯著她的手在擺動,導致她不斷地停下拉胚機,好調整上面的泥巴。我還在用小泥塊耐心地堆砌我的女人半身像,女人半身像的胸部和脖子都已經成型了,只剩下頭部。
不久,孔昕出現在陶藝工作室門口,她探出頭來掃視陶藝工作室裡面的人,搜索到我的身影便朝我喚了一聲,我轉過頭,示意她走過來。
「你是要做勺子?」我問孔昕。旁邊的李雯抬起眼睛偷偷看了孔昕一眼,便將目光移回她的作品上。
「是啊,你會做嗎?」孔昕問,她的語氣像是在求助,但她的表情沒到位。
「我沒做過哦,給你泥巴,你自己探討,這樣才好玩。」我把一塊巴掌大的泥遞給她,她有點無助地拿起泥巴在我桌子對面站著。我笑了笑,接著說:「先搓泥,把泥巴裡面的空氣擠出來,這樣燒的時候就不會爆炸。」
「爆炸?」她不解地問。
「嗯,如果有空氣在泥巴裡面,燒的時候空氣會受熱膨脹,就會爆炸,你物理沒學好啊!」我故意笑她。
「切,誰會一下子想到這些啊!」她說著,低下頭把泥巴摁到桌面上笨拙地搓了起來。
我實在是看不過眼她的笨手笨腳,走過去把泥巴一把奪了過來,說:「真笨,搓泥都不會,這樣子搓。」我把泥巴放到桌面,左右兩手同時握住泥團的兩頭,用兩個手掌將泥團中部推壓向檯面,隨後用兩手指部將檯面泥土卷拉向頂端,再將當中部分推壓向檯面,直至把泥巴里的氣體揉盡,我停下來,說:「這樣,懂了嗎?」
「切,你剛才都沒教我。」她面露不屑,接過我手中的泥巴,開始捏她的勺子。我繼續堆砌我的作品。
「這樣行嗎?」不到五分鐘,她將一把乾癟而且粗糙的勺子放到我眼前。
我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故意問:「你這勺子能把食物送到嘴裡嗎?」
「哎呦喂,這可是我第一次做這玩意,能看出是個勺子就已經很不錯啦,你不覺得我很有天分嗎?」她壓低聲音說。
「不覺得。」我看著她的勺子搖搖頭,她的手工確實讓人不敢苟同。在一旁忍著笑意做著作品的李雯又偷偷看了一眼她擺在桌面上的勺子。「還是我幫你做吧!」我說。
「好啊,不過我這個你也幫我燒出來,畢竟這是我第一件陶藝作品。」她說。
「好吧!」這樣的勺子雖然是在浪費材料,但我還是答應了她。
「那我就先回宿舍了,改天再來玩,勺子就拜託你了,謝咯!」她放下泥巴,愉快地走出了陶藝工作室。
隨著她移動的身影,我看到范夏晴就站在陶藝工作室的門外,斜著目光打量著與她擦肩而過的孔昕,接著若有所思地走進陶藝室,但這一次她沒和我打招呼,只是偷偷瞥了我一眼,便徑直地走到了她的座位。我把視線移回我的作品上,繼續耐心地堆砌我的「女人」。
三周之後,我的女人半身像順利地堆砌完,待風乾之後,在幾個男同學的合力幫助下,我的「女人」有驚無險地安全進入電窯。經過第一輪素燒后,它的造型基本穩定下來,出窯以後,我在它表面噴了一層白色釉,再送進高溫窯里煅燒了一天一夜。
在它沒出窯前,我想象中的它是一副打了馬賽克般的模糊面容,這副面容之上,罩著純白色的肌膚。然而現實總是和想象產生偏差,「女人」被抱出高溫窯的那刻,面容確實像打了馬賽克般模糊,但膚色卻成了米黃色。這讓我感到困惑,我噴的確實是白色釉,為何卻成了米黃色,難道因為它是出自我這個黃種人之手,所以在白的基礎上遺傳了我黃皮膚的基因?百思不得其解后,我只好這樣安慰自己。
我略顯沮喪地將作品抱到陶藝老師面前,沒想到她一見到作品,便贊口不絕,還大讚這個顏色要比純白好看。我聽后眉開眼笑,把純白皮膚的念頭拋於腦後,接受了我的「女人」。
我的「女人」除了給我帶來了陶藝老師的認同,也再一次將范夏晴的愛慕之情點燃。陶藝課結束之後,為了答謝我在陶藝課上的幫忙,她將自己燒制的陶瓷手串送了我一條。我爽快地把手串套進手腕,不過我對她並沒有什麼越界的想法,所有的感情都只在朋友的範圍之內,可她卻有了很多想法,所以在陶藝結課的第二天,我便收到了她的信息:啊心,你晚上有空嗎?我想請你吃個飯,謝謝你的幫忙。
我不做任何思考便回了她一句:嗯,好啊,在哪?
信息框里很快又彈出一條信息:在南亭村的東山美食館唄!
我又敲下一句:好的,晚上見。
晚飯時,我們在約定的時間到了南亭村的東山美食館。剛走進美食館,我還是會被老闆的熱情嚇到,趕緊和他微笑點頭。雖然他在廣州呆了好幾年,但他的東山腔還是特別明顯。將我們領到四人桌坐下后,他把手中的餐牌遞給我們。
我上下看了一遍餐牌后,點了一份七成熟的牛排。此時范夏晴將面前的餐牌推到一邊,朝老闆說了一句:「一樣吧!」
老闆一邊寫下我們點的餐,一邊點頭說好,接著收起餐牌走回前台。
范夏晴將手提包放到旁邊的木凳上,然後朝我問:「明年你就要畢業了,畢業以後想做什麼?」
「還不知道,我喜歡畫畫。」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現在最能想象到關於未來的畫面便是我正在畫畫。
一個20歲左右的女服務員走過來將兩杯茶擺到我們面前,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手機里有你的畫嗎?我想看看。」她兩手握著水杯問。
「嗯,剛畫了一張。」我說著,把手機掏出來,點開一張關於拆遷的畫,遞到她跟前。
她接過手機認真看了一會,說:「畫得挺好的,不過我覺得你現在畫的題材批判味道有點濃,也有點直接,應該不太好進官方展覽吧?」沒等我回答,她接著說:「你可以畫些積極的題材,這樣應該會容易進展覽。」
她的這個想法我也曾有過,可是現在我正努力逃離這樣的自己。但我沒告訴她,我只是放下茶杯朝她笑了笑。我最近畫的這張畫確實和以前的畫不同,批判性挺濃的,或許它們真像她說的那樣,進不了官方展,可我卻挺喜歡,因為這畫說了我想說的話。
她把手機還給我,接著說:「畫些美好的,說不定還可以拿獎呢!」
我還是沒回答,只是禮貌地再次回予微笑。見我沒興趣將這個話題接下去,她便問:「那你······女朋友呢?她是讀什麼的?」她小心翼翼地問。
我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茶杯,面帶笑容回答她的問題:「不知道,她還在遙遠的未來。」
「那陶藝課的時候······過來做勺子的那個不是嗎?」她努力讓語氣自然點,可是我聽到的是她的刻意。
「不是,那是我的同班同學。」我看著手中的茶杯說。
「噢,那你要主動去找一下未來的她啦,或許她就在身邊呢!」她語氣中透露出她內心的竊喜,緊接著她又問:「你覺得李雯怎麼樣?」
我又愣了一下,抬起眼睛看了看她期待的目光,然後回答:「很好的一個女生。」李雯確實是個很好的女生,她將生活和感情都經營得很好,人也善良,我想應該是愛情讓她變得如此優秀。
我話音剛落,對李雯一無所知的范夏晴,臉上馬上浮起幾分失落。我沒有把話繼續往下說,剛才的女服務員把牛排端了上來,牛排在滾燙的鐵板上茲茲亂叫。我低下頭,拿起擺放在鐵板兩邊的刀叉,沉默地切下一小塊牛肉放進嘴裡嚼起來。牛排在她面前茲茲亂叫了差不多一分鐘,她才慢慢回過神來,拿起刀叉機械地切下一小塊牛肉,但她並沒立刻將牛肉放進嘴裡,或許是我們之間出現的冷場讓她感到不自在,於是她把林木森搬上了餐桌。
關於林木森,我只告訴范夏晴,林木森是個聰明的人,對自己的作品很有想法,只可惜手頭功夫不太到位,耐心也不夠,常常在作品還沒成型之時就被自己不足的手頭功夫給改變了自己的想法。而關於他的愛情,我避而不說,因為我擔心她會順著這個話題往我身上打聽。
我估計現在林木森應該在和他遠在加拿大的女朋友視頻聊天。林木森在下鄉回來后便和前任女友提出了分手,和遠在加拿大的初戀開始了他們的異國戀。其實在和本土女友提出分手之前,林木森和加拿大的女友就已經是情侶關係了,按他的理解,這並不是一腳踏兩船,他只想確認自己更愛哪一個,哪一個更適合自己,最後他弄清了自己的感情,便義無反顧地為了他愛的人背上負心漢的罵名。他說愛情就這樣,沒有誰對誰錯,只要為自己的心負責,那就是負責。我當時真想給他跪下,聽他這一席話,徹底改變了我對他花心大蘿蔔的看法,以致他現在對於謹的蠢蠢欲動,我也覺得他是在對他的感情負責,合情合理。但我卻學不來他的愛情觀,因為我總能看到我和身邊的每個異性的未來,唯獨看不清的是我和葉露凝的未來。未來裡面那些清晰的細節告訴我,我和她們不合適,而那些模糊不清的細節卻讓我對葉露凝心存希望。
於謹是低我們一屆的師妹,她是學校學生會宣傳部的幹事,是現任學生會宣傳部部長的林木森親手把她招進宣傳部的。於謹屬於那種身邊永遠不缺追求者的可愛型小女生,第一次在陶藝工作室看到她,我也有種想去保護她的衝動,怪不得能讓林木森迷失。但於謹早已有了男朋友,是一個大她好幾歲的師兄,畢業后一直在廣州工作,聽說是一個畫室的負責人。所以她和林木森的關係就是很要好的異性朋友,而林木森卻一直為這種關係懊惱。為了更靠近於謹,林木森選修了於謹也選修的陶藝課,我們很巧合地被分在一個小組裡面,而我因為長期待在陶藝室里,被推出來做了小組組長。當然,也因為我身在花叢中,護花使者的重擔自然就落在我的肩上,所以我毫不掩藏自己的護花能力,以致後來於謹成了我的妹妹。因為她說她是個獨生女,希望能有個哥哥,而我剛好給她的感覺就像個大哥哥,於是我順理成章認了她這個妹妹。想想這一路以來,我所認的妹妹還真不少,我還真是個當哥哥的料啊!
晚飯過後,我們沒有四處閑逛,因為我壓根沒想過有這麼一出,可是我也沒想到范夏晴會來這麼一出——「送我回宿舍吧!」她說。
「······嗯。」我內心有點慌亂,不知所措,可是我的肉體剛吃完別人的飯,只能硬著頭皮把我的靈魂給出賣了。再加上女生宿舍就在男生宿舍隔壁,這只是順路啊,可是我腦子裡卻沒有那條路。
我恍恍惚惚地走在她身邊,我的大腦開始混亂,我想將思緒整理一下,可是卻找不到入口,無從下手。
幸運的是,在差不多走到南亭村口時,我的手機突然響起。我從褲袋裡掏出手機,是林木森的來電。
「喂,阿森。」我對著手機說。
「在哪?」手機那邊問。
「在南亭,剛吃完飯。」我說。
「我們也在南亭,有空過來坐坐嗎?宿舍幾個人都在。」
「在哪?」我邊問邊想,這電話來的真是及時。
「在南亭美食街的湛江大排檔這裡。」
「嗯,我現在過去。」我掛了電話,對范夏晴說:「我送不了你回宿舍了,林木森他們在等我。」
「那麼急嗎?你就不能先送我回宿舍嗎?」她轉過臉,楚楚可憐地對著我說,她的語氣里充滿撒嬌的味道。
我不禁打了個冷顫,毫無底氣地說:「真的不好意思,他們催的有點急。」我不知道我的臉有沒有紅起來,但我感覺到發燙,幸好夜色朦朧。我向她揮揮手,沒等她說再見便轉身走向人來人往的街道。我沒有回頭,我不忍見到她失落的表情,可是這樣對她來說是件好事,短暫的疼痛總好過長期的煎熬。
對不起,范夏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