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南島譚》和《環礁》的世界

第九節 《南島譚》和《環礁》的世界

第九節《南島譚》和《環礁》的世界吸引斯蒂文森和高更的,是南島充滿魅力的自然和原始生命力。這對於中島敦來說同樣也不例外。對於被扭曲、頹廢的近代文明所毒害的他們來說,原始的自然和樸素人情是療治精神和肉體的上好場所。

如前面章節所述,中島敦去南洋群島主要是因為如下幾個方面的理由:醫治哮喘疾病、經濟原因、潛心寫作、滿足南方情趣等。中島敦作為「南洋廳」的「國語」教科書編修書記,在南洋工作的時間前後只有八個多月。儘管如此,從那一時期中島敦寫給親友家人的書信可以知道,他在南洋的生活並不如意,多有怨言。事實上,他當初的打算幾乎落空了。不但宿疾哮喘沒有得到緩解,由於南洋地區的高溫和濕氣的緣故,身體反而每況愈下。這從下面這封他於1941年8月25日寫給橫濱高等女子學校的學生的信中就可見一斑:

儘管自然景觀豐富多彩,但是對這種文化上的寂寞實在是一籌莫展。而且,這裡的氣候也不適合我的身體,各種疾病接踵而至,讓人吃不消。現在我正患一種叫作「天狗熱」(兼有麻疹和瘧疾)的當地病,發高燒,但聽說對生命無虞,所以請放心。只是從七月末到八月初,患急性大腸炎時真是太痛苦了。和內地的腹瀉完全不一樣,幾乎就是痢疾狀態,來勢兇猛,又沒有認識的人,腹痛與拉痢疾持續了三天,在炎熱氣候中苟延殘喘,不吃不喝,完全無人問津,真的是痛苦極了。

除了身體狀況不佳之外,他來南洋的另一個目的,即潛心文學創作的打算也落空了,為此他非常苦惱。在中島敦1941年11月9日寫給妻子的信中就有這樣的抱怨:

事實上,整個十月,我原本是打算要做一件事情的(從內地出發的時候,就打算好了的,還帶來了稿紙等),但是在之前的七月、八月,光生病,然後就是旅行。出門旅行時也不死心,是帶著稿紙去的。結果一頁都沒能寫。(中略)到了十月底還沒有寫出一頁紙時,到底是覺得心裡難過了,覺得自己太窩囊,流下了悔恨的淚水。可誰也無法明白這淚水,除了你之外,也不能對任何人講。

如此說來,中島敦的南洋之行似乎毫無益處可言了。但是,如果從事後的角度來看,中島敦畢竟親身體驗了在南洋群島的生活,充分滿足了他的「南方情趣」,也了解到了南洋的實際情況,結識了作為民俗學家、雕刻家的土方久功,後者給中島敦提供了不少的關於南洋的創作素材。更為重要的是,中島敦以在南洋群島的經歷及見聞為素材創作的《南島譚》於1942年11月由今日問題社出版,是他的第二部小說集,這應該是中島敦去南洋的最大收穫。

在《南島譚》中,收錄了《南島譚》和《環礁》兩大部分。其中,《南島譚》包括《幸福》《夫婦》《雞》三篇短篇小說,《環礁》里收錄了《寂寞的島嶼》《有夾竹桃人家的女人》《拿破崙》《正午》《瑪利亞》《風物抄》六篇短篇小說。

關於《南島譚》的主題思想,奧野政元認為:《南島譚》《環礁》的特點在於「無法共有作為人的基礎」的不可理喻性;和田博文則指出,在《南島譚》和《環礁》中到處都存在著認可「無法理解」的東西這一視線;木村一信認為:「《南島譚》三篇之中的《雞》就是將『我不明白』這種不可理解的思想主題化的作品,在《環礁》諸篇中,『不明白』構成了基調重低音,有一種非常明顯的姿態,那就是要認同不可知的東西的存在。」

《幸福》講述的是關於南洋某小島上的第一長老及其僕人的故事。受盡奴役的僕人向惡神求助,讓他懲治長老。結果,長老與僕人之間的立場發生了轉換。長老和僕人從此開始每天都做奇怪的夢。在夢裡兩人的地位、生活都發生了逆轉。由於僕人在夢中吃好喝好的緣故,現實中的他竟然變得體態肥胖起來。相反,長老由於在夢中受盡了僕人的役使,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長老甚至認為夢中的世界比白天的世界更為真實。這個故事取材於《列子》,只是把舞台搬到了南洋而已。是以夢與現實之逆轉為主題,進一步地講,是一個將絕對價值相對化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在這篇作品中,將日本現在的文化(價值觀)相對化的眼光……傳達了在帛琉具有與日本不同的價值觀這一事實,而且在這裡並沒有帛琉的價值觀就要低人一等這種歧視性的眼光。」

《夫婦》的故事題材來源於土方久功。在土方的論文《論薩特瓦魯島上的結婚、離婚、通姦》中有這樣的內容:「帛琉島上有一種叫赫魯利斯的習俗,如果男女之間出現了三角戀,兩名女子就會決鬥,別人不能插手,任憑兩名女子決鬥到最後來決定勝負。」埃皮爾是一個多情、浪蕩而又孔武有力的女子,但是她在一次「赫魯利斯」的決鬥中被另外更為強悍的女子打敗,出於自尊,她想要自殺。自殺前,埃皮爾爬上村頭一棵巨大的椰子樹,大喊大叫,她當著全村人的面訴說心中的委屈。但是,因為她名聲不好,結果到場的人並不多,她自討沒趣,灰溜溜地從樹上爬了下來。敘事者只是客觀地講述這個故事,並沒有對其加以價值判斷。

《雞》同樣也可以當作價值觀多元化的文本來閱讀,說是「除了椰子樹葉摩擦發出的聲音和在環礁之外低吟的太平洋的濤聲之外,在這個一無所有的地方,倘若不住上十代,到底是沒有辦法理解他們的心情的」。作為其典型例子,敘事者「我」提到了馬爾庫普老人的故事。「我」雇來幫忙的南洋原住民馬爾庫普老人很貪心,曾偷了「我」的手錶逃跑了。老人後來得了重病,「我」幫助他轉院治療,但不久之後老馬爾庫普病死了。在他去世之後,有三個青年說是受馬爾庫普之託先後給「我」送來了雞。儘管「我」無法合情合理地解釋馬爾庫普的行為,但我由此知道在南洋原住民那裡有著和「文明人」不同的價值觀。

《拿破崙》也是中島敦根據土方久功提供的材料創作而成的。名叫拿破崙的少年無惡不作,警察對他毫無辦法。曾被流放到遠離帛琉的S島,可他在島上依然不改惡習,再次被流放到了更加荒僻的T島上去了。不可思議的是,拿破崙在長達兩年多的流放生活中已徹底忘記了作為母語的帛琉話。在這篇小說中,作者想要證明少年拿破崙身上的惡習與其說是根源於南洋群島的風土,毋寧說是由日本殘酷的殖民統治一手造成的。

在《夾竹桃人家的女人》和《瑪利亞》中,都描寫了「我」拒絕來自原住民女性的誘惑的故事。「我」之所以能夠拒絕這種誘惑,不是因為作為「文明人」的意志及良心的約束,而是因為多病衰弱的緣故。這一身體的隱喻,凸顯了作為被文明去勢后的現代人的羸弱和無力感。

像這樣,中島敦打量南洋的眼光,在那個時代是具有特殊性的。關於這一點,只要將中島敦的《南島譚》和同時期久保喬的《南洋旅行》(金星社,1942年)、石川達三的《赤蟲島日誌》(八雲書店,1943年)、野口正章的《當地報告:今日之南洋》(坂上書院,1941年)、丸山義二的《南洋紀行》(興亞日本社,1940年)等南洋遊記相比就更清楚了。在這些作品里,或者充滿了對南洋人露骨的蔑視,或者一味地歌頌在殖民地工作的日本人的勤勞勇敢的精神。正如論者所言:

在中島敦的小說中,沒有在那一時期關於南洋的作品中常見的對於日本人的優秀、勤勞品質的驕傲,也沒有對於當地人的侮辱、蔑視,可以說這就是中島敦的特點。這恐怕是因為中島敦擁有將自己的價值觀相對化的姿態的緣故吧,這種姿態也成了他看穿日本在南洋高壓政策的視點。

當代著名的文學評論家小森陽一也高度認可中島敦徹底地認同作為他者的南洋島民的「不可理喻性」的態度,日本的殖民政策就是要持續不斷地抹殺、消解這樣的「不可理喻性」。日本帝國主義將對於其他民族的侵略戰爭粉飾成「大東亞解放戰爭」,把加諸其他民族和國家的殖民統治鼓吹為「八紘一宇」,這就是一種對於他者性與差異性的最大的否定。從這個角度看,不用說中島敦是站在了軍國主義體制的反面。

如是說來,中島敦的《南島譚》雖然只是幾則掌篇的結集,但其意義不容小覷,坐實了中島敦作為一個反戰者的姿態和他在日本現代文學史上作為「藝術抵抗派」作家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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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島敦研究:「越境」的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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