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付託樽前殷勤雙握手 分離燈下慷慨一回頭
第一回付託樽前殷勤雙握手分離燈下慷慨一回頭
是一個陰沉的天氣,黑雲暗暗的,在半空里,結成了一張很厚的灰色天幕,低低的向屋頂上壓了下來。一所立體式的西式樓屋,前面有塊帶草地的小院落,兩棵梧桐樹,像插了一對綠蠟燭似的,齊齊地挺立在樓窗下。扇大的葉子,像半熟的橙子顏色,老綠裡帶了焦黃,片片翻過了葉面,向下堆疊的垂著,由葉面上一滴一滴的落著水點,那水點落在階沿石上,卜篤有聲,很是添加著人的愁悶。原來滿天空正飛著那肉眼不易見的細雨煙子。在陣陣的西北風裡,把這細雨煙,捲成一個小小的雲頭,在院子上空只管翻動著。樓上窗戶向外洞開著,一個時裝少婦,亂髮蓬鬆的披在肩上,她正斜靠了窗子向外望著。向東北角看了去,紫金山的峰頭,像北方佳麗披了擋飛塵的薄紗一般,山峰下正橫拖了一縷輕雲。再向近看,一層層的高樓大廈,都接疊著在煙雨叢中,在這少婦眼裡,同時有兩個感想:第一,好好一個偉大的南京;第二個是在這煙雨叢中的人家,恐怕不會有什麼人快樂的過著日子。她痴痴的站立著,她聽到牆外深巷裡有一陣鏗鏘的聲音,由遠而近,她立刻喊著僕婦王媽去開大門。她的丈夫孫志堅,是一個在前方作戰的軍官,這雨天,正因有了公事回京,順便來家看看。
他穿著制服,踏著馬靴,馬靴總是照例夾著一副白銅刺。平常聽到這種叮噹叮噹的馬刺碰了地面聲,就覺得既不騎馬,這馬刺在靴後跟夾著,就失去了馬刺兩個字的意義,徒然一步一響,增加人的煩惱。然而到了現在,這馬刺就給予了她自己一種莫大的安慰。所以馬刺響到門口,立刻心裡一陣高興。王媽去開大門了,她也就跟著追下樓來。在樓梯上便笑道:「志,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呢?你走後不多久,我就在樓窗戶上望著,直望到現在。」口裡說著,人奔下樓梯到了小客堂。門口一個穿呢制服的人,正脫下了雨衣,搭在朝外的窗戶台上,他掉過臉來,這少婦卻是一怔。他約莫三十歲,圓圓的臉,筆挺的胸襟,是一位很健壯的少年軍人。他行過禮,取下了帽子,放在茶桌上,笑道:「我是江洪,和志堅是極好的同學。你是孫太太吧?」她哦了一聲,笑道:「是的,是的,我常聽到志堅提起江先生。他是昨天晚上回來的,明日早上就要到前線去。今天是連在家裡吃碗飽飯的工夫都沒有,大概快回來了。」江洪道:「是的,志堅在今天早上已經和我會面,談了很久,還約著我這個時候到府上來暢談呢。」他說著,回頭看到牆角落裡的一張小沙發,便退兩步坐下去。
可是等著她向他望了一眼時,他又站起來了。孫太太笑道:「江先生,你不必客氣。天氣這樣壞,要你大遠的路跑了來。」江洪又坐下了,笑道:「那不算什麼。在前方的弟兄們,還不是在泥里水裡滾著,和人拚命嗎?」孫太太一笑,在對面椅子上坐下。江洪很少和婦女界交際,這時對了這位年輕太太,頗覺得手腳無所措。自己又是不吸紙煙的,女僕敬過了一遍茶煙,依然無事可以搭訕,便昂頭向屋子四周看看,對於牆上掛的山水畫與對聯,都賞鑒了一會。孫太太心裡倒暗笑了,一個當軍人的,倒對著婦女有點害臊,因便故意找了一些問題來說話。由於問他讀書的學校,知道他有個姐姐叫江葦,在北平教會女中念過兩年書,彼此正是同學。
孫太太又自己介紹著道:「我的學名叫薛冰如。」江洪聽了這話,才不覺引起笑容來,點著頭道:「這樣說,我們在若干年以前,一定是見過的。舍下在北平的房子,很是寬敞,家姊的同學,凡是感情還好的,都喜歡到舍下去玩。」冰如笑道:「是的,我們同學們常到府上去玩的。江小姐有個弟弟穿著童子軍制服的,大概就是你了。」江洪微笑了一笑,接著又嘆了口氣道:「光陰迅速,不覺我們都是中年人了。我們也想到過,國際戰爭,總會在我們手上發生,倒沒有想著發生得這樣快。」冰如隨了這話,也就發生了不少的感慨。客堂門一推,主人孫志堅進來了。冰如立刻迎上前,代他接過了雨衣。他約莫三十歲,瓜子臉,腮上帶了紅暈,證明他是個多血男兒,身體細長,若不穿了軍服,他竟是個文人。他和江洪握著手道:「失迎失迎!我在這兩天之內,要辦許多事情,隨便一耽誤,就遲過了一兩小時,現在好了,我把所有的事情已結束了。冰如,家裡預備一點菜,我請江兄在家裡喝兩杯呢。」江洪兩手互搓著笑道:「不必費事,我們久談一會子,倒是無所謂的。」冰如為了丈夫在家裡只有兩日,他要辦什麼,就替他辦什麼,以免他失望。自聽這話以後,就到廚房裡去,督率著女僕,預備晚飯。這個時候,上海的戰事,已經發生了兩個月,南京城裡,為了防空的關係,普通住戶,已經沒有了電燈。在細雨紛飛的秋夜裡,窗門都已緊緊地關了,但還可以聽到隔戶的檐溜,不住地滴著。
客堂中間的圓桌上,白銅燭台,點了一對紅色的洋燭,燭影搖搖的照著兩個穿黃呢制服的軍人,對面而坐。一個是主人,白皙的面孔,目光有神。一個是客人,圓胖而平潤的面孔,粗眉大眼,透著忠厚。下方坐了女主人,她穿了紫綢長衣,上有葡萄點子的白花。長頭髮梳了兩個五寸長的小辮,各系著一朵綠綢辮花,這覺著薛冰如活潑潑地還是一位青春猶在的少婦。燭光下陳設了酒杯菜碟,主人是很豐盛的辦著晚飯,招待這位客人。兩位軍人臉色紅紅的讓燭光照著,酒意是相當的濃厚了。男傭工又送了一瓶酒到桌上來,江洪卻把手心來接住了杯子,因向志堅道:「我們弟兄今天一會,很有意義。當軍人的隨時都預備為國犧牲,在對外戰事已發生了兩個月之下,我不能斷言,我明天還存在著。有酒當然是喝,但我們也有我們正當責任,不能為喝酒誤了大事。」
志堅手握著桌上放的原來那個酒瓶搖撼了兩下,笑道:「就盡瓶里這些個喝。」江洪笑道:「假如不是有責任,我和你喝醉了拉倒。」志堅道:「談了半天的話,我還有一句最要緊的話,不曾對你說。是你所說的話,軍人是隨時都預備為國犧牲的。我不得不趁今天我們還可以痛快喝幾杯,把這句話對你說了。在說這句話之先,我自然應當敬你一杯酒。」江洪把手按住的杯子放開,端起來先喝乾。然後兩手舉了杯子,送到志堅面前,鄭重地道:「我先接受你這杯酒。」志堅將他的杯子斟滿了,然後拿了瓶子舉著向冰如道:「冰如,你也陪我敬一杯。這杯酒是為著你敬江兄的。」冰如笑道:「既是這樣說,我就勉力陪上一杯。」也兩手端著杯子,接了酒。志堅把三杯酒斟完了,放下酒瓶,向客笑道:「江兄你看我們這樣,不是相敬如賓嗎!」江洪微笑著點了兩點頭。
志堅道:「我們雖已結婚三年,但我們依然像在新婚期中,我們的感情是很好的。」冰如手扶了杯子,正等他說要喝這杯酒的理由。聽他說的是這些,便向他笑道:「客人沒醉,你倒先喝醉了嗎?」志堅笑道:「不,這話應該這樣遠遠的說來。江兄,我們老同學,你當然很知道我。我這生命交付了祖國,但我還有兩件事放心不下,第一是我的老母已經到六十歲了,只有一個快將結婚的妹妹陪伴著,現時在上海。其次便是內人,嫁了我們這樣以身許國的軍人……」冰如笑著插嘴道:「我不因為你是一個軍人,我才嫁你的嗎?嫁一個以身許國的男人,那是榮譽的事呀。」志堅笑道:「冰如,你等我說完。江兄你想,我這次能回南京來看一看,那是極不容易的事。而這次再上前線,我想激烈的鬥爭,也許要勝過以前的兩個月吧?我不敢說還一定能回到南京來。」說著,他把胸脯挺了一挺,接著道:「這是無所謂的,當軍人就不顧慮到生死。不過我既在難得回南京來的情形下,終於得一個機會回來了,我應當把內人的事情安排一下。至少,是最近的將來,可以計劃計劃。我昨日已和她商量了,教她搬到漢口去住,她雖未加可否,我是決定了這樣辦。現在你既要到漢口去,那就好極了,有便船的時候,請你帶了她走,而且向後一切……」
江洪不等他把話說完,舉起酒杯子來道:「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我到漢口去的時候,一定護送了嫂子一路去。就是到漢口以後,生活方面發生了什麼問題,我也當儘力而為。」志堅端起杯子來,向冰如笑道:「你也陪一杯。」冰如道:「陪吃一杯酒,那是可以的,不過我不願到漢口去。因為那就彼此相隔得更遠了。」志堅道:「且不管,你先喝了這杯酒再說。」於是三人在燭光下高舉了杯子一碰,然後各把酒飲幹了。冰如道:「住在南京,不就為了怕空襲嗎?經過了兩個月的空襲,我也覺得這件事很平常,何況我們屋后就有一個很好的防空壕。」志堅道:「不是這樣簡單。這回戰事,也許有個十年八年,南京兵臨城下,那是絕對可能的事。你不看到報上載的西班牙內戰,馬德里是一種什麼情形。無論什麼事,我們要向極好的一點去努力,可是又要向極壞的一點上去準備退路。要不,政府為什麼極力的做疏散工作呢?」冰如道:「你這話是對的。不過總還沒有到那種時候,而且我到漢口去了,你再有這樣一個回南京的機會,我們也會不著了。」志堅道:「在前方的軍人,哪裡常有回到後方來的機會。這一回有了例外,還想一個例外嗎?」冰如道:「我也知道不會再有例外,不過我總捨不得離開南京。」說著皺了兩皺眉頭。江洪道:「這樣好了,這件事,暫且就算談定了。我要離南京的時候,一定來和嫂夫人商量,志堅兄放心就是了。」志堅道:「我看你也不會在南京好久了吧?這件事要立刻決定才好。到了你要走的時候,而她還不肯走,以後再托別的朋友,不能說沒有,但是我已不能回南京來面托,那成分就差得很遠了。」他說著話,端起酒杯子來要喝,卻又放到桌上去,剛放到桌上,卻又端了起來。江洪道:「嫂夫人,我以第三者的資格,從中插一句話。縱不打算到漢口去,也可以決定一個別的比較安全的地方。這讓我們志堅兄他就在前方安心服務了。」冰如道:「志堅,你果然為這個放心不下嗎?但你要相信我,我是一個自己能維持自己的婦女。」志堅道:「這一點我是完全了解的。不過你在南京住下去,於我無補,於你自己,也不見有什麼好處。說到對國家吧?當然不會需要你在南京。」冰如笑著搖搖頭道:「用不著抬出這種大題目來和我說話。但為了我在南京,讓你在前方不能安心作戰,那倒是我的責任。你既約了江先生到家裡來,深深的託付了他這件事,那我就勉從你的意思吧。」志堅笑道:「你答應到漢口去?其實我們說了兩天這個問題,也應該得一個結論了。」冰如道:「你是一個出征軍人,我能騙你嗎?」孫志堅說了一聲好,把兩隻空杯子斟滿,笑道:「我們倆也對干一杯。」他說時,舉起了杯子,向冰如道:「祝你健康。」冰如臉紅了,眼睛向他一瞟,笑道:「我們還來這一套?」志堅道:「為了堅定你這個允諾,當著我所重託的朋友,我們應該對干一杯。這也無非表示我們鄭重其事的意思。」冰如笑著,也就陪他喝過了。
志堅將空杯子移過來向江洪照著,笑道:「這問題算解決了。」江洪見話說到了這種程度,就不肯再飲酒。他又覺得志堅是個前線回來的人,夫妻們會談的時間,是十分寶貴的,匆匆地吃過飯就告辭。志堅夫婦,親自送到門口,冰如先伸過手去和他握著,笑道:「有勞江先生了。在中國,婦女們能伸著手和朋友握的,那已是有知識而很文明的人了。」江洪在冰如那嫩軟的手輕輕一握之下,便自愧交際的手腕,大不如她。而志堅倒有這麼一個摩登夫人。他一剎那的感想不曾完,一隻肥厚的手,就伸了過來。那手是緊緊地握著,又搖撼了一陣。志堅道:「江兄多年的老同學,而且我們的性情又十分相投,我只有把這種事拜託你了。」江洪搖撼著手道:「孫兄,你很安心地回前方去吧。我一定幫助嫂夫人到漢口去。」他收回手去,很莊敬地向孫氏夫婦行了個軍禮,然後轉身走了。天上雖不飛著雨絲了,但陰雲密布著,半空依然沒有一粒星光。冰如握了志堅的手道:「你的手很涼,進來加上一件衣服吧。」志堅便攜著她的手,一路上樓,冰如叫道:「王媽!今夜天氣很壞,不會有警報的,把那盞大燈給亮起來吧。」可是走進房裡時,桌上已經點了一盞很亮的白瓷罩子煤油燈。王媽在屋外答道:「先生在家裡,當然要點亮燈了。」冰如將志堅推在一張小沙發上坐著,自己在沙發的扶手上,半坐半靠著,手搭了志堅的肩膀問道:「你不出門了嗎?」志堅笑道:「雖然還有兩件小事沒辦,但我為著陪伴你起見,不去辦了。我丟下兩封信寄給朋友們就是了。」
冰如道:「那末,我來替你脫馬靴。」志堅道:「上面很多的泥,我自己來吧。」冰如也不再說什麼,蹲下身子,兩手托起志堅一隻腳,拉了靴子就向後扯。扯下了一隻靴子,又去脫那一隻。志堅笑道:「你看,弄髒了手。」冰如笑道:「不說私人關係,就算你是一個普通出征軍人,伺候你,那還不是應當的事嗎?」她脫下了靴子,在床底下掏出一雙拖鞋放在志堅面前。然後在洗手盆里洗了手,見王媽打了洗臉水來,就擦了一把熱手巾,兩手托著,送到志堅面前。志堅要站起來,冰如兩手將他推著坐了下來,笑道:「你就好好的坐著,讓我好好的伺候你吧。」志堅笑著坐下來,兩手捧著手巾擦了臉。笑道:「冰如,你不要對我太好了。」冰如站在他面前,倒是一怔,因問道:「那為什麼?」志堅道:「那你讓我回到了前線,格外的想你。」冰如接過他的手巾,笑道:「那我就不管了,終不成你回得家來,難道我倒是對你愛睬不睬的。」志堅笑道:「到今天,才想起以往我們在一處馬馬虎虎的過著日子,未免可惜。你看,我們現在相處著,不是一分一秒鐘都很有意思嗎?」冰如且不答覆他的話,在洗臉架上洗過臉,將桌上那盞煤油燈,移到梳妝台上來,然後背對了志堅,臉朝著鏡子,又重撲了一回脂粉。脂粉撲好了,又打開了衣櫥,脫下身上的紫綢衣服,把一件粉紅色的絲棉袍子穿了起來。衣服牽扯得好了,把亮燈依然放在中間桌上。志堅道:「外面沒有街燈,又泥滑難行,你還打算到哪裡去?」冰如笑道:「我哪裡也不去。」說著,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
志堅道:「打扮得像個新娘子似的就為了陪我嗎?」冰如笑道:「就說陪你,又有何不可呢?」志堅嘆了一口氣道:「你的用心,是很可感的,只是我沒有什麼可以使你滿足的。」冰如道:「你做了你軍人所應做的事,你就使我很滿足了。」志堅點點頭道:「你是個有志氣的女子,你看,你儘管對我滿腔兒女情懷,卻不露一點兒女子態。」冰如笑道:「我們不像夫婦兩個。」志堅靠了沙發坐著,卻突然坐了起來,正色向她道:「那我們像什麼?」冰如走過來,又坐在沙發扶靠上,手搭了他的肩膀笑道:「我們這樣文縐縐的說著話,像兩個演員在台上演著話劇。」志堅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手挽了她的手道:「長夜漫漫,我們靜坐著談天,也很是可惜。」冰如道:「那末,你說我們作一個什麼消遣呢?」志堅道:「下一盤圍棋。」冰如鼻子里哼了一聲道:「我也安不下這個心去。」志堅道:「拿牙牌來接龍。」冰如道:「無聊得很。」志堅道:「那末,你高高興興唱兩個歌,我來吹洞簫。」冰如道:「假如不是戒嚴時間,我早就唱了,不必想這樣想那樣了。我去把汽油爐子搬上樓來煮咖啡你喝,我們喝著咖啡,還是隨便談著過這個長夜。」志堅道:「喝了咖啡,我就睡不著了。回到後方來,我應當好好地睡個兩晚。昨晚上我們已經是談得很夜深了。」冰如道:「你明天早上幾點鐘走?」志堅頓了一頓,卻是緊緊地握了她的手,因道:「我不等天亮就要走。可以叫王媽先和我預備一點茶水。」冰如向梳妝台上看去,那一隻小鍾,還是針指在七點半鐘上。
因道:「你們的汽車幾時走?」志堅將手指了鐘面,笑道:「這鐘上的長短針,第二次再走到這個位置,我就離開南京了。」冰如默默著想了一想,突然站起身道:「我和你煮咖啡去。」志堅看到夫人這種艷妝,又是這個柔情似水,他也就不攔阻著她,隨她去預備了。梳妝台上的鐘,本來不過茶杯大小,平常是不怎樣令人注意。假玉石做的鐘框子,不過像夫人的一種化妝品裝潢而已。今晚上卻不同,那小鍾裡面的機件,吱咯吱咯,不住地把那響聲送進耳鼓裡來,讓對時間注意的人,格外覺得時間容易過去。因為如此,那小小的兩根長短時針,支配著這屋子裡的空氣,時時變換。長短針指著九點的時候,桌上是擁擠了咖啡壺、咖啡杯、糖果碟子。笑嘻嘻的談話聲,不斷地發生著,把小鐘的針擺聲都蓋過去了。時針指到十二點鐘的時候,這笑嘻嘻的聲音,改了低小的。咖啡杯子、糖果碟子,還放在桌上燈光下。燈光照出兩個人影相併的映在白粉牆上,人影下面,是椅子黑影的輪廓。時針指到兩點鐘的時候,燈光微小了,那件女紅袍子和一套黃呢制服,都掛在衣服架上,正面的床帳,低低地垂下了。帳子下面,是併攏了男女兩雙拖鞋。三點鐘的時候,咖啡杯子、糖果碟子,依然放在桌上燈光下,燈光格外微細了。時針指著五點,到七點半那一個間隔是很近了,燈光突然發亮,男女主人翁都起來了。
志堅對了梳妝台上的鏡子,整理著自己的制服,挺了胸脯子笑道:「假如我是一個書生,這樣倒是相稱的。然而我是個軍人。」冰如也在旁邊挺了胸道:「是呀!可是你有丈夫氣概,並不帶一點兒女態。」志堅迴轉身,提著放在屋角的馬靴,坐到椅子上來望著。冰如又走過來,彎了腰代扯了靴筒子。志堅見她的頭落在懷裡,便將手輕輕撫著她的頭髮道:「冰如,我走了,你不感到寂寞嗎?」冰如道:「不!天天在報上看到我軍浴血抗戰的消息,我只有興奮。因為我有一個丈夫也在這浴血人群之中。」說著話,馬靴穿起來了。那馬刺接觸著樓板,又在鏗鏘作響,志堅笑道:「你現在不討厭這馬刺的聲音了嗎?」冰如道:「根本我就不討厭。我以為這聲音代表了軍人步伐的前進聲。」志堅道:「好!我們的步伐是前進的;快天亮了,我要前進了。」說著,在燈下握著冰如的手,很誠懇地道:「祝你平安,我要走了。」冰如道:「現在還只五點半鐘,下樓去喝杯熱茶,王媽已經和你預備下點心了。」志堅在衣架上取了帽子蓋在頭上。兩人手挽了手臂,一同走著下樓。
樓下的客堂正中桌上,放了一盞亮燈,一壺熱茶,兩碟干點心餅乾與雞蛋糕。冰如道:「我本來想下碗面給你吃,王媽起晚了,已是來不及了。」志堅道:「我也吃不下去,喝點茶就好。」冰如拿起茶壺,將放好的茶杯,斟滿了兩杯茶,然後坐下來笑道:「不忙,等著天亮你再走吧。」志堅道:「我願意在天亮之前就走,象徵著我們的前途是光明的。」冰如道:「我們又來演戲。」志堅坐下道:「不是演戲,真話!我們這一別是很有意義的,我們的動作,也要做出一點意義來,使我們別後的印象加深些。」冰如道:「我們就是一點有意義的動作沒有,我敢斷言,別後的印象,也是很深的。」志堅把那杯熱茶喝完了,抬起手來,看了一看錶,然後兩個手指夾了一塊餅乾,就站將起來。冰如道:「天沒亮,什麼車子也找不到,你要走到司令部去,是要相當的時間的。」志堅左手把餅乾送到嘴裡,右手又提茶壺斟茶,他就站在桌子邊把那茶喝了。手撫了一下衣領,把搭在椅子背上的雨斗篷取過來,披在肩上,然後伸手握住了冰如的手道:「我走了,你一切珍重。」冰如讓他執了手,頓了一頓,然後笑道:「我想,我們下次見面,應該是東戰場吧?我等著身體好了一些,一定到前方去服務。」志堅握著她的手搖撼了兩下,笑道:「你不愧是軍人之妻。」這時,王媽已開了客堂門,伸頭向外看了一看,因道:「天還黑著呢。」志堅道:「不要緊,越走越天亮。」他隨話走到了屋外天井,馬刺碰了地面石頭,鏘鏘有聲。冰如送出來,看看天上,東方微見有點魚肚色的天幕,映著人家屋脊的影子。因道:「好!黎明了,志堅,你正迎著亮光向東去,祝你不久凱旋。」
志堅走出了大門,忽然迴轉身來,立著正,向冰如舉手行了個軍禮,掉轉身去就走了。冰如站在小天井裡,聽到叮噹叮噹,馬刺響著路面鵝卵石過去。於是追了出來,追到了弄堂口,見晨光曦微中,志堅挺了身子,大開步向前走,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志堅。遙見志堅迴轉身來,立了一個正,再行一個禮。他並沒有說什麼,就這樣走了。叮噹叮噹,馬刺碰了地面石頭,越響越遠,以至於聽不到。看看巷口人家窗戶里透出來的燈光,已經暗下去,遠近人家,在青灰色的晨光里,慢慢呈現出來,軍人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前方,天隨著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