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艷舞媚華筵名姝遁世 寒宵飛彈雨魔窟逃生
第二十一回艷舞媚華筵名姝遁世寒宵飛彈雨魔窟逃生
卻說何麗娜滿面淚痕,坐車回北京去了。家樹悵悵的站在站台上望了火車的影子,心裡非常的難受,呆立了一會子,仍舊出站坐了汽車回家。到了門口,自給車錢,以免家裡人知道,可是家裡人全知道了。靜宜笑問道:「大哥為什麼一個人坐了車子到火車站去,是接何小姐嗎?我們剛才接到陶太太的信,說是她要來哩,你的消息真靈通啊!」家樹欲待否認,可是到火車站去為什麼呢?只得笑了。——自這天起,心裡又添了一段放不下的心事。
然而何麗娜卻處在家樹的反面。這時,她一個人在頭等車包房裡落了一陣眼淚,車子過了楊村,自己忽然不哭了。向茶房要了一把手巾擦擦臉,掏出身上的粉匣,重新撲了一撲粉,便到飯車上來,要了一瓶啤酒,憑窗看景,自斟自飲。這飯車上除了幾個外國人而外,中國人卻只有一個穿軍服的中年軍官。那軍官正坐在何麗娜的對面,先一見,他好像吃了一驚;後來坐得久了,他才鎮定了。何麗娜見他穿黃呢制服,系了武裝帶,軍帽放在桌上,金邊帽箍黃燦燦的,分明是個高級軍官。這裡打量他時,他倒偏了頭去看窗外的風景。何麗娜微笑了一笑,等他偏過頭來,卻站起身和他點了點頭。那軍官真出乎意外,先是愣住了,然後才補著點了一點頭。何麗娜笑道:「閣下不是沈旅長嗎?我姓何,有一次在西便門外看賽馬,家父介紹過一次。」那軍官才笑著「呵」了一聲道:「對了,我說怪面善呢,我就是沈國英。令尊何署長沒曾到天津來?」何麗娜和他談起世交了,索性就自己走過來,和沈國英在一張桌上,對面坐下,笑道:「沈旅長!剛才我看見你忽然遇到我,有一點驚訝的樣子,是不是因為我像個熟人?」沈國英被她說破了,笑道:「是的。但是我也說不起來在哪裡會過何小姐的?」何麗娜笑道:「你這個熟人,我也知道,是不是劉德柱將軍的夫人?我是聽到好些人說,我們有些相像呢。沈旅長不是和劉將軍感情很好嗎?」沈國英聽了這話,沉吟了一會,笑道:「那也無所謂。不過他的夫人,我在酒席上曾會過一次面。劉德柱還要給我們攀本家,不料過兩天就出了西山那一件事。我又有軍事在身,不常在京,那位新夫人,現在可不知道怎樣了,何小姐認識嗎?」何麗娜道:「不認識,我倒很想見見她,我們究竟是怎樣一個像法,沈旅長能給我們介紹嗎?」沈國英又沉吟了一下,笑道:「看機會吧。」何麗娜這算找著一個旅行的伴侶了,便和沈國英滔滔不絕,談到了北京。下車之時,約了再會。
何麗娜回到家,就打了一個電話給陶太太,約了晚上在北京飯店跳舞場上會。陶太太說:「你不是到天津去了嗎?而且你也許久不跳舞了,今天何以這樣的大高興而特高興?」何麗娜笑而不言,只說見面再談。
到了這晚十點鐘,陶太太和伯和一路到北京飯店來,只見何麗娜新燙著頭髮,臉上搽著脂粉,穿了袒胸露臂的黃綢舞衣,讓一大群男女圍坐在中間。她看見陶伯和夫婦,便起身相迎。陶太太拉著她的手,對她渾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美麗極了。什麼事這樣高興,今天重來跳舞?」何麗娜道:「高興就是了,何必還要為什麼呢?」話說到這裡,正好音樂台上奏起樂來。何麗娜拉著伯和的手道:「來,今天我們同舞。」說著,一手握著伯和的手,一手搭了伯和的肩,不由伯和不同舞。舞完了,伯和少不得又要問何麗娜為什麼這樣高興。她就表示不耐煩的樣子道:「難道我生來是個憂悶的人,不許有快樂這一天的嗎?」伯和心知有異,卻猜不著她受了什麼刺激,也只好不問了。
這天晚晌,何麗娜舞到三點鐘方才回家。到了次日,又是照樣的快樂,舞到夜深。一連三日,到第四日,舞場上不見她了。可是在這天,伯和夫婦,接到她個人出面的一封柬帖:禮拜六晚上,在西洋同學會大廳上,設筵恭候,舉行化裝跳舞大會,並且說明用俄國樂隊,有鋼琴手脫而樂夫加入。
伯和接到這突如其來的請柬,心中詫異,便和夫人商量道:「照何小姐那種資格,舉行一個跳舞大會,很不算什麼。可是她和家樹成了朋友以後,家樹是反對她舉止豪華的人,她也就省錢多了。這次何以變了態度,辦這樣盛大的宴會?這種行動,正是和家樹的意見相反。這與他們的婚姻,豈不會發生障礙嗎?」陶太太道:「據我看,她一定是婚姻有了把握了,所以高興到這樣子。可是很奇怪,儘管快活,可不許人家去問她為什麼快活。」伯和笑道:「你這個月老,多少也擔點責任啦。別為了她幾天快活,把系好了的紅絲給綳斷了。這一場宴會,當然是阻止不了她;最好是這場宴會之後,不要再繼續向下鬧才好。」陶太太道:「一個人忽然變了態度,那總有一個緣故的,勸阻反而不好。我看不要去管她,看她鬧出一個什麼結局來——反正不能永久瞞住人不知道的。」伯和也覺有理,就置之不問。
到了星期六晚上七點鐘,伯和夫婦前去赴會。一到西洋同學會門口,只見車馬停了一大片。朱漆的一字門樓下,一列掛了十幾盞五彩燈籠,在彩光照耀裡面,現出松枝架和國旗。伯和心裡想:真箇大鬧,連大門外都鋪張起來了。進了大門,重重的院落和廊子,都是彩紙條和燈籠。那大廳上,更是陳設得花團錦簇。正中的音樂台,用了柏枝鮮花編成一雙大孔雀,孔雀尾開著屏,寬闊有四五丈。台下一片寬展的舞場,東西兩面,用鮮花扎著圍屏與欄杆,彩紙如雨絲一般的擠密,由屋頂上墜了下來。伯和看了,望著夫人;陶太太微笑點點頭。何麗娜穿了一件白底綠色絲繡的旗衫,站在大廳門口,電光照著,喜氣洋洋的迎接來賓,就有她的男女招待,分別將客送入休息室。伯和見了何麗娜笑道:「密斯何,你快樂啊!」何麗娜笑道:「大家的快樂。」伯和待要說第二句話時,她又在招呼別的客了。
當下伯和夫婦在休息室里休息著,一看室外東客廳列了三面連環的長案,看看那位子,竟在一百上下。各休息室里男女雜沓,聲音鬧哄哄的。這裡自然不少伯和夫婦的朋友,二人也就忙著在裡面應酬起來。一會兒工夫,只聽到一陣鈴響,就有人來,招待大家入席。按著席次,每一席上,都有粉紅綢條,寫了來賓的姓名,放在桌上。伯和夫婦按照自己的席次坐下,一看滿席的男女來賓,衣香鬢影,十分熱鬧,但是各人的臉上,都不免帶點驚訝之色,大概都是不知道何麗娜何以有此一會。
這時,何麗娜出來了,坐在正中的主人席上。她已不是先前穿的那件白底綠繡花旗衫了,換了一件紫色緞子綻水鑽辮的旗衫,身上緊緊的套著一件藍色團花一字琵琶襟小坎肩,這又完全是旗家女郎裝束了。大家看見,就噼噼啪啪鼓掌歡迎。何麗娜且不坐下,將刀子敲了空盤,等大家靜了,便笑道:「諸位今天光臨,我很榮幸。但是我今天突然招待諸位,諸位一定不明白是什麼理由。我先不說出來,是怕阻礙了我的事,現在向諸位道歉。可是現在我再要不說出來,諸位未免吃一餐悶酒。老實奉告吧,我要和許多好朋友,暫時告別了。我到哪裡去呢?這個我現在還不能決定,也不能發表。不過我可以預告的,就是此去,是有所為,不是毫無意味的。我要藉此讀些書,而且陶冶我的性情。從此以後,我或者要另作一個新的人。至於新的人,或者是比於今更快樂呢,或者十分的寂寞呢?我也說不定。總之,人生於世,要應當及時行樂。現在能快樂,現在就快樂一下子,不要白費心機,去找將來那虛無縹緲的快樂。大家快樂快樂吧!」說著,舉起一大滿杯酒,向滿座請了一請。大家聽了她這話,勉強也有些人鼓掌,可是更疑惑了——尤其是伯和夫婦和那沈國英旅長是如此。
且說那沈旅長自認識何麗娜以後,曾到何家去拜會兩次,談得很投機。他想劉將軍討了那位夫人,令人欣羨不置,不料居然還有和她同樣的人兒可尋,而且身份知識,都比劉太太高一籌,這個機會不可失。現在要提到婚姻問題,當然是早一點;可是再過一個星期,就有提議的可能了。在這滿腔熱血騰涌之間,恰好是宴會的請帖下到,所以今天的宴會,他也到了。何麗娜似乎也知道他的來意似的,把他的座位,定著緊靠了主人翁。沈旅長找著自己的座位時,高興得了不得;現在聽到何麗娜這一番演說,卻不能不奇怪了。可是這在盛大的宴會上,也沒有去盤問人家的道理,只好放在心上。
當下何麗娜說完了,人家都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也沒有接著演說。還是陶太太站起來道:「何小姐的宗旨,既是要快樂一天,我們來賓,就勉從何小姐之後,快樂一番,以答主人翁的雅意。諸位快快吃,吃完了好化裝跳舞去。今晚我們就是找快樂,別的不必管,才是解人。」大家聽說,倒鼓了一陣掌。
這時,大家全副精神都移到化裝上去,哪有心吃喝?草草的終了席,各人都紛紛奔往那化裝室中去。不到一個鐘頭,跳舞場上,已擠滿了奇裝異服的人:有的扮著鬼怪,有的扮著古人,有的扮著外國人,有的扮著神仙,不一而足。忽然之間,音樂奏起,五彩的小紙花,如飛雪一般,漫空亂飄。那東向松枝屏風后,四個古裝的小女孩,各在十四五歲之間,拿著雲拂宮扇,簇擁著何麗娜出來。何麗娜戴了高髻的頭套,穿了古代宮裝,外加著黃緞八團龍衣,竟是戲台上的一個中國皇后出來了。在場的人,就如狂了一般,一陣鼓掌,擁上前來。有幾個新聞記者,帶了照相匣子,就在會場中給她用鎂光照相。照相已畢,大家就開始跳舞了。何麗娜今晚卻不擇人,只要是有男子和她點一點頭,她便迎上前去,和人家跳舞。看見旁邊沒有舞伴,站在那裡靜候的男子,她又丟了同舞的人,去陪著那個人舞。舞了休息著,休息著又再舞,約莫有一個鐘頭,只苦了那位沈旅長。他穿了滿身的戎服,不曾化裝,也不會跳舞,只坐在一邊呆看。何麗娜走到他身邊坐下,笑道:「沈旅長,你為什麼不跳舞?」沈國英笑著搖了一搖頭,說是少學。何麗娜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唉,這年頭兒,年輕人要想時髦,跳舞是不可不學的呀!你既是看跳舞的,你就看吧。」說畢,大袖一拂,笑著轉到松枝屏後去了。
不多一會的工夫,何麗娜又跳躍著出來。她不是先前那個樣子了:散著短髮,束了一個小花圈,耳朵上垂著兩個極大的圓耳環,上身脫得精光,只胸前鬆鬆的束了一個繡花扁兜肚,又戴了一串長珠圈,腰下系著一個綠色絲條結的裙,絲條約有二尺長,稀稀的垂直向下,光著兩條腿,赤了一雙白腳,一跳便跳到舞場中間來。她兩隻光胳膊,帶了一副香珠,垂著綠穗子,在夏威夷土人的裝束之中,顯出一種嫵媚來。她將手一舉,嚷著笑道:「諸位,我跳一套草裙舞,請大家賞光。」有些風流子弟,便首先鼓掌,甚至情不自禁,有叫好的。於是大家圍了一個圈子,將何麗娜圍在中間。音樂台上,奏起胡拉舞的調子,何麗娜就舞起來。這種草裙舞,舞起來,由下向上,身子成一個橫波浪式,兩隻手臂和著身子的波浪,上下左右的伸屈;頭和眼光,也是那樣流動著。只見那假的草裙,就是那絲條結的裙,及胸前垂的珠圈,兩耳的大環子,都搖搖擺擺起來。在一個粉裝玉琢的模樣之下,有了這種形象,當然是令人迴腸盪氣。慣於跳舞的人,看到還罷了;沈國英看了,目瞪口呆,作聲不得。
舞了一陣,何麗娜將手一揚,樂已止了。她笑著問大家道:「快樂不快樂?」大家一齊應道:「快樂,快樂!」何麗娜將兩手向嘴上連比幾比,然後向著人連拋幾拋,行了一個最時髦最熱烈的拋吻禮,然後又兩手牽著草裙子,向眾人蹲了一蹲,她一轉身子,就跑進松枝屏風後去了。大家以為她又去化裝了,仍舊雜沓跳舞,接上的鬧。不料她一進去后,卻始終不曾出來,直等到大家鬧過一個鐘頭,到化裝室里去找她,她卻託了兩個女友告訴人,說是身子疲乏極了,只得先回家去,請大家繼續的跳舞。大家一看鐘,已是兩點多了,主人翁既是走了,也就不必留戀,因之也紛紛散去。
這一晚,把個沈國英旅長,鬧得未免有些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眼看來賓成雙作對,並肩而去,自己卻是悵悵一人獨回旅司令部。到了次日,他十分的忍耐不住了,就便服簡從,到何廉家裡去拜會。原來這個時候,政局中正醞釀了一段極大的暗潮,何廉和沈國英都是裡面的主要分子,他們本也就常見面的。沈國英來了,何廉就在客廳里和他相見。沈國英笑道:「昨晚女公子在西洋同學會舉行那樣盛大的宴會,實在熱鬧!晚生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今天特意來面謝。」一個作文官的人,有一個英俊的武官,當面自稱晚生,不由人不感動。而況沈國英的前途,正又是未可限量的,更是不敢當了,便笑道:「老弟台,你太客氣,我這孩子,實在有些歐化。只是愚夫婦年過五十,又只有這一個孩子,只要她不十分胡鬧,交際方面,也只好由她了。」說著哈哈一笑,因回頭對聽差道:「去請了小姐來,說是沈旅長要面謝她。」聽差便道:「小姐一早起來,九點鐘就出去了。出去的時候,還帶了兩個小提箱,似乎是到天津去了。」何廉道:「問汽車夫應該知道呀。」聽差道:「沒有坐自己的車子出去。」沈國英一聽,又想起昨晚何麗娜說要到一個不告訴人的地方去,如今看來,竟是實現了。看那何廉形色,也很是驚訝,似乎他也並不知道,便道:「既是何小姐不在家,改日再面謝吧。」說畢,他也就告辭而去。
從此一過三天,何麗娜的行蹤,始終沒有人知道。就是她家裡父母,也只在屋裡尋到一封留下的信,說是要避免交際,暫時離開北京。於是大家都猜她乘西伯利亞鐵路的火車,到歐洲去了。因為她早已說過,要到歐洲去遊歷一趟的。那沈國英也就感到何小姐是用情極濫,並不介意男女接近的人,自己一番傾倒,結果成了夢幻。這時,時局的變化,一天比一天緊張,那個中流砥柱的劉巡閱使,忽然受了部下群將的請願,自動的掛冠下野。同時政府方面,又下了一道查辦令,因為沈旅長在事變中有功,就突然高升了,升了愛國愛民軍第三鎮的統制。以劉大帥為背景的內閣,當然是解散,在舊閣員里找了一個非劉系的人代理總揆。何廉如願以償,升了財政總長。劉將軍西山那樁案件,自然是不值得注意,將它取消了。所有因嫌疑被傳的幾個人,也都開釋了。因為劉家方面的財產,恰好歸沈統制清理,沈國英就借住在劉將軍家裡,把他的東西,細細的清理。
一日,沈國英在劉將軍的卧室里,尋到了沈鳳喜一筆存款摺子,又有許多相片,他未免一驚:難道這些東西,這位新夫人都不曾拿著,就避開了?因叫了劉家的舊聽差來,告訴轉告劉太太,不必害怕,雖然公事公辦,可是劉太太自己私人的東西,當然由劉太太拿去,可以請劉太太出面來接洽。聽差說:「自從劉太太到醫院裡去了,就沒有回來過。初去兩天,劉將軍還派人去照應,後來將軍在西山過世去了,有從前正太太的兩個舅老爺,帶著將軍兩個遠方侄少爺,管理了家事,不認這個新太太。後來時局變了,統制派了軍警來,他們也跑了。這幾天,我們是更得不著消息。」沈國英聽說,就親自坐了汽車到醫院裡去看望她。自己又怕是男子看望女子不便,就說鳳喜是他妹子。可是醫院裡人說:「劉太太因為存款用完,今天上午已出院去了。」沈國英聽了這話,隨口道:「原來她已回家了,我不曾回家,還不知道呢。」口裡這樣遮蓋著,心中十分的嘆息,又只得算了。好在他身上負著軍國大事,日久也就自然忘卻了。不過一個將軍的夫人,現在忽然無影無蹤,也是社會上要注意的一件事,而況劉氏兄弟,又是時局中大不幸的人物,因之這一件事,在報上也是特為登載出來。
這新聞傳到了天津,家樹看到,就一憂一喜:憂的是鳳喜不免要作一個二次的出山泉水,將來不知道要流落到什麼地步?喜的是西山這件案子,從此一點痕迹都沒有,可以安心回京上學了。
這天晌午,家樹和嬸嬸妹妹一家人吃飯,只見叔叔樊端本,手上拿著帽子,走進屋來,就向嬸嬸作揖,笑道:「恭喜,恭喜!太太,我發表了。」說著,將帽子放下,分左右中間三把,摸著鬍子。他的帽子,隨手一放,放在一隻琺琅瓷的飯盂上。樊太太一見不妥,連忙起身拿在手裡,笑道:「發表了?恭喜,恭喜!」說著,也拿了帽子作揖。樊端本隨手接過帽子,又戴在頭上。樊太太道:「你又要出去嗎?你太辛苦了,吃了飯再去吧。」樊端本道:「我不出去,休息一會,下午我就要到北京去見何總長了。」說著,向家樹拱拱手道:「也就是你的泰山。」樊太太道:「你既不走,為什麼還戴上帽子?」樊端本哈哈笑了一聲,取下帽子,隨手一放,還是放在那飯盂上。姨太太在太太當面,是不敢發言的;然而今天聽了這消息,也十分的歡喜,只管笑嘻嘻的,捧著飯碗,半晌只送幾粒飯到嘴裡去。只有靜宜不曾十分了解,便問道:「你們都說發表了,發表了什麼?」樊太太道:「你這孩子太不留心了!你爸爸新得了一個差使,是口北關監督,馬上就要上任了。這樣一來,便宜了你們,是實實在在的小姐了。」
家樹當時在一旁看著,心想:叔叔、嬸嬸樂得真有點過分了。但也不去插嘴,只陪著吃完了飯,就向樊端本說:「現在學校要正式上課了,若是叔叔上北京去,就一同去。」樊端本道:「好極了!也許我可以藉此介紹你見見未來的泰山哩。」家樹也不便否認叔叔的話,免得掃了他的官興,自去收拾行囊。待到下午,和樊端本一路乘火車北上。好在嬸嬸、叔叔、妹妹,都是歡天喜地的,並無所謂留戀。
到了北京,叔侄二人依然住在陶伯和家。伯和因端本是個長輩,自然殷勤的招待。家樹也沒工夫和伯和夫婦談別後的話,但是逆料那個多情多事的陶太太,一定和何麗娜打了電話,不到兩三個鐘頭,她就要來的。可是候了一夜,也不見一點消息。
次日中午,樊端本出門應酬去了,家樹和伯和夫婦吃飯。吃飯的時候,照例是有一番閑話的。家樹由叔叔的差使,談到了何廉,由何廉談到何麗娜,因道:「這些時候,何小姐不常來嗎?」陶太太鼻子哼了一聲,隨便答應,依然低頭吃她的飯。家樹道:「為什麼不常來呢?」陶太太道:「那是人家的自由啊!我管得著嗎?」家樹碰了一個釘子,笑了一笑,也就不問了。談了一些別的話,又道:「我在天津接到何小姐一封信。」陶太太當沒有聽見,只是低頭吃她的飯。伯和將筷子頭輕輕的敲了她一下手背,笑道:「你這東西,真是淘氣!人家要討你一點消息,你就一點口風不露。」陶太太頭一偏,噗嗤一聲笑了,因道:「表弟,你雖然狡猾,終究不過是魯肅一流的人物,哪裡能到孔明面前來獻策呀?你要打聽消息,就乾脆問我得了,何必悶到現在呢?你也熬不住了,我告訴你吧,人家到外國去了。」家樹笑道:「你又開玩笑。」陶太太道:「我開什麼玩笑?實實在在的真事呢!」於是把何麗娜恢復跳舞的故態,以及大宴會告別的事,說了一遍。伯和笑道:「這一場化裝跳舞,她在交際界倒出了一個小小風頭。可是花錢也不少,聽說耗費兩三千呢。」家樹聽了默然。伯和道:「你也不必懊喪,她若是到歐洲去了,少不得要家裡接濟款子,自然有信來的。我和姑母令叔商量商量,讓你也出洋,不就追上她了嗎?」陶太太道:「男子漢,都是賤骨頭!對於人家女子有接近的可能,就表示不在乎;女子要不理他,就尋死尋活的害相思病了。誰叫表弟以前不積極進行?」家樹受了這幾句冤枉,又不敢細說出來,以至牽出關、沈兩家的事。這一分苦悶,比明顯失敗的滋味,還要難受。家樹自從這一餐飯起,就不敢再提何小姐了。這幾個月來,自己周旋在三個女子之間,接近一個,便失去一個,真是大大的不幸。對何麗娜呢,本來無所謂,只是被動的。關秀姑呢,她有個好父親,自己又是個豪俠女子,不必去挂念。只有這個沈鳳喜,一朵好花,生在荊棘叢中,自己把她尋出來,加以培養,結果是飽受蹂躪,而今是生死莫卜,既是可惜,又是可憐。雖然她對不住我,只可以怨她年紀太小,家庭太壞了。而且關壽峰臨別又再三的教我搭救她,莫非她還在北京?於是又到從前她住的醫院裡去問。醫院裡人說:「她哥哥沈統制曾來接她的,早已出院了。」家樹一聽,氣極了,心想這個女子,如何這樣沒骨格!沈統制是她什麼哥哥?她倒好,跟著劉德柱的家產,一齊換主了。關大叔叫我別忘了她,這種人不忘了她,也是人生一種恥辱了,於是將關於女子的事,完全丟開。在北京耽擱了幾天,待樊端本到口北關就監督去了,自己也就收拾書籍行李,搬入學校。
原來他的學校——春明大學,在北京北郊,離城還有十餘里之遙。當學生的人,是非住校不可的。家樹這半年以來,花了許多錢,受了許多氣,覺得離開城市的好。因此,安心在學校里讀書。這樣一來,也不覺得時光容易過去,一混就是秋末冬初了。
這天,是星期天,因為家樹常聽人說,西山的紅葉,非常的好看,就一個人騎了一匹牲口,向西山而來。離著校舍,約莫有四五里路,這人行大道,卻凹入地里,有一丈來深。雖然騎在驢子背上,也只看到兩邊園林,一些落葉蕭疏的樹梢。原來北地的土質很松,大路上走著,全是鐵殼雙輪的大車,這車輪一軋就是兩條大轍,年深月久,大道便成了大溝。家樹正走到溝的深處,忽然旁邊樹林子里有人喊出來道:「樊少爺,樊少爺!慢走一步,我們有話說。」
家樹正在疑惑,樹叢子里已經跑出四個人,由土坡上向溝里一跳。趕驢子的驢夫,見他們氣勢洶洶,吆喝一聲,便將驢子站住了。家樹看那四個人時,都是短衣捲袖。後面兩個,腰上捆了板帶,板帶上各斜插了一把刀;當頭兩個,一個人手上,各拿了一支手槍,當路一站,橫住了去路。再看土坡上,還站有兩個巡風的。家樹心裡明白,這是北方人所謂路劫的了。因向來受了關壽峰的陶融,知道怕也無益,連忙滾下驢背,向當頭四個人拱拱手道:「兄弟是個學生,出來玩玩,也沒帶多少錢,諸位要什麼,儘管拿去。」當頭一個匪人,瘦削的黃臉,卻長了一部絡腮的鬍子,露著牙齒,打了一個哈哈,笑道:「我們等你不是一天了。你雖是一個學生,你家裡人又作大官,又開銀行,還少的是錢嗎?就是你父親那個關上,每天也進款論萬。」家樹道:「諸位錯了,那是我叔叔。」匪人道:「你父親也好,你叔叔也好,反正你是個財神爺。得!你就辛苦一趟吧。」說著,不由家樹不肯,兩個人向前,抄著他的胳膊,就架上土坡。
家樹被人架著,心裡正自慌張,卻不防另有一個匪人,拿出兩張膏藥,將他的眼睛貼住。於是,家樹就墜入黑暗世界了。接上抬了一樣東西來,似乎是一塊門板,用木杠子抬著,卻叫家樹卧倒,平睡在那門板上,又用了一條被,連頭帶腳,將他一蓋。他們而且再三的說:「你不許言語,你言語一聲,就提防你的八字!」家樹知道是讓人家綁了票,只要家裡肯出錢,大概還沒有性命的危險。事已至此,也只好由他。
他們高高低低抬著,約莫走了二三十里路,才停下,卻有個生人的聲音,迎頭問道:「來了嗎?」答:「來了。」在這時,卻聽到有牲口嚼草的聲音,有雞呼食的聲音,分明是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來了。可是這裡人聲很少,只聽到頭上一種風過樹梢聲,將樹颳得嘩啦嘩啦的響。好像這地方,四面是樹,中間卻有一座小小的人家,自然是僻靜的所在了。一陣忙亂,家樹被他們攙著到了空氣很鬱塞的地方。有人說:「這是你的屋子,你躺下也行,坐著也行,聽你的便吧。」說著,就走出去了。
這裡家樹摸著,身旁硬邦邦的,有個土炕,炕上有些亂草,草上也有一條被,都亂堆著,炕後有些涼颼颼的風吹來。按照北方人規矩,都是靠了窗子起炕的,不像南方人床對著窗戶。家樹想,大概這裡也有個窗戶了。向前走,只有兩三步路,便是土壁。門卻在右手,因為剛才聽到他們出去時關門的響聲。門邊總有一個人守著,聽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分明是靠門放了一堆高粱秸子,守的人躺在上面。——家樹對於這身外的一切,都是以耳代目,以鼻代目,分別去揣想。起初很是煩悶;後來一想,煩悶也沒用,索性泰然的躺在炕上。所幸那些匪人,對於飲食的供給,倒很豐盛,每頓都有精緻的麵食和豬肉雞蛋,還有香片茶,隨時取飲。要大小便,也有匪人陪他出房去。
在初來的兩天,這地方雖然更替換人看守,但是聲音很沉寂,似乎人不多,大概匪人出去探聽消息去了。到了第四天,人聲便嘈雜,他們已安心無外患了,於是有個人坐在炕上對他道:「樊少爺,我們請你來,實在委屈一點。可是我們只想和府上籌點款子,和你並無冤無仇。你給我們寫一封信到府上去通知一聲,你看怎麼樣?」家樹哪敢不依,只得聽從。於是就有人來,慢慢揭下臉上的膏藥。家樹眼前豁然開朗,看看這屋子,果然和自己揣想的差不多。門口站了兩個匪,各插著一把手槍在袋裡,面前擺了一張舊茶几,一個泥蠟台,插了一支紅燭,並放了筆硯和信紙信封,原來已是夜裡了。坐在炕沿上的匪人,戴了一副墨晶眼鏡,臉上又貼了兩張膏藥,大概他是不肯露真面目的了。那人坐在一邊,就告訴他道:請你寫信給樊監督,我們要借款十萬,憑你作個中。若是肯借的話,就請他在接到信的半個月以內派人到北郊大樹村老土地廟裡接洽,來人只許一個,戴黑呢帽,戴墨晶眼鏡為記。過期不來,我們就撕票了。——『撕票』兩個字,你懂得嗎?」說著,露了牙齒,嘿嘿一笑。家樹輕輕說:「知道。」但是對於十萬兩個字,覺得過分一點,提筆之時,想抬頭解釋兩句。匪人向上一站,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喝道:「你就照著我的話寫,一點也改動不得!改一字添一千。」家樹不敢分辯了,只好將信寫給伯和,請伯和轉交。
當下家樹寫完信交給他們,臉上又給貼上了膏藥。那信如何送去,不得而知,只好每天在黑暗中悶著吃喝而已。一想這信不知何日到伯和手上;伯和接了信,又不知要怎樣通知叔叔?若是一猶豫,這半個月的工夫,就要延誤了。他們限期半月,只是要來人接洽,並不是要先交款,這一點,最好也不要誤解了……一人就這樣胡思亂想,度著時光。
轉眼就是十天了,家樹慢慢的和匪人也就熟識一點,知道這匪首李二疙疸,乃是由口外來的,北京近郊,卻另有內線,那個戴黑眼鏡的就是了。守住的卻是兩個人換班,一個叫胡狗子,一個叫唐得祿,聽他們的口音,都是老於此道的。因為在口北聽說樊端本有錢,有兒子在北京鄉下讀書,他們以為是好機會,所以遠道而來。家樹一想他們處心積慮,為的是和我為難,我既落到他們手心裡來了,豈肯輕易放過,這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有一天晚上,已經很夜深了,忽然遠遠的有一種腳步聲,跑了過來,接上有個人在屋外叫了一聲,這裡全屋的人,都驚醒了。有人說:「走了水了。他媽的!來了灰葉子了。」家樹在北方日久,也略略知道他們的黑話,灰葉子是指著兵,莫非剿匪的人來了。這一下子,也許有出險的一線希望。這時隔壁屋裡,一個帶著西北口音的人說道:「來多少,三十上下嗎?我們八個人,一個也對付他四五個,打發他們回姥姥家去。狗子!票交給你了,我們干,快拿著傢伙。」說話的正是李二疙疸,胡狗子就答應了。接上就聽到滿屋子腳步聲,試槍機聲,裝子彈聲,搬高粱秸子、搬木器傢具聲,鬧成一起。李二疙疸問道:「預備齊了沒有?狗子,你看著票。」大家又答應了一聲,呼呼而下。這時內外屋子的燈,都吹滅了,家樹只聽到那些人,全到院子里去。接上,啪!啪!遙遙的就有幾下槍響。家樹這時心裡亂跳,身上一陣一陣的冷汗向外流,實在忍不住了,便輕輕的問道:「胡大哥……」一句話沒說完,胡狗子輕輕喝道:「別言語,下炕來,趴在地下。」家樹讓他一句話提醒,連爬帶滾,下得炕來,就伏在炕沿下。這時外面的槍聲已連續不斷,有時刷的一聲,一粒子彈,射入屋內。這屋裡一些匪人,卻像死過去了一樣,於是外面的槍聲也停止了。不到半頓飯時,這院子里,忽然噼啪噼啪,槍向外一陣亂放。接上那李二疙疸罵道:「好小子!你們再過來。哈哈,揍!朋友,揍他媽的!」啪!啪!啪!「哎喲,誰?劉三哥掛了彩了。他媽的!是什麼揍的?打後面來。」啪!啪!啪!「打走了沒有?朋友!沉著氣。」刷!「好小子!把我帽子揍了。」……
家樹趴在地下,只聽到槍聲罵聲,人的跑動聲,院子里鬧成一片。自己一橫心,反正是死,想到屋子裡沒燈,於是也不徵求胡狗子的同意,就悄悄的將臉上的膏藥撕下。偷著張望時,由窗戶上射出來一些星光,看見胡狗子趴在炕上,只把頭伸在窗戶一邊張望,其餘是絕無所睹。只聽到院子外,天空里,啪啪刷刷之聲,時斷時續。緊張一陣,又平和一陣。一會兒,進來一個人,悄悄的向胡狗子道:「風緊得很,天亮就不好辦了,咱們由後面溝里衝出去。」說話的便是李二疙疸,只見他站在炕上,向土牆上撲了兩撲,壁子搖撼著,立刻露了一條縫。他又用手扒了幾扒,立刻有個大窟窿。他用了一根木棍子,挑了一件衣服,由窟窿里伸出去。然後縮了進來,他輕輕的笑道:「這些渾蛋!只管堵著門,咱們不走等什麼?」他於是跑到院子里去,又亂罵亂嚷,接上緊緊的放著槍。
就在這個時候,有兩個匪人進來,喁喁的商量了兩句,就爬出洞口。胡狗子在家樹臉上一摸,笑道:「你倒好,先撕了眼罩子了,爬過洞去,趴在地下走。」家樹雖覺得出去危險,但不容不走,只得大著膽,爬了出來;隨後胡狗子也出來了。
這裡是個小土堆,胡狗子伸手將家樹使勁一推,便滾入一條溝內;接上胡狗子也滾了下來。剛剛滾到溝里,刷刷!頭上過去兩顆子彈。於是伏在這地溝里的有四個人,都死過去了一般,一點不動不響。聽那屋前面,罵聲槍聲,已經不在院子里,似乎李二疙疸衝出大門去了。伏了一會,不見動靜。家樹定了一定神,抬頭看看天上,滿天星斗,風吹著光禿的樹梢,在星光下擺動作響。那西北風帶了沙土,吹打到臉上,如利刀割人一樣。在屋裡有暖炕,不覺夜色寒冷,這時,便格外的難受了。三個匪人,聽屋前面打得正厲害,就兩個在前,一個在後,將家樹夾在中間,教他在地上爬著向前,如蛇一般的走。他們走走又昂頭探望探望,走著離開屋有三四十丈路,胡狗子吩咐家樹站起來彎著腰,拖了就跑。一口氣跑有半里之遙,這才在一叢樹下坐下。聽那前面,偶然還放一槍。
約有一個鐘頭,忽聽得前面有腳步響,胡狗子將手裡快槍瞄準著問道:「誰?」那邊答說二疙疸回來了。胡狗子放下槍,果然李二疙疸和一個匪人來了。他喘著氣道:「趁著天不亮,趕快上山。今天晚晌,算扎手,傷了三個兄弟!」另一個土匪,看見家樹罵道:「好小子!為了你,幾乎丟了吃飯的傢伙!豁出去了,毀了你吧。」說時,掏出手槍,就比了家樹的額角,接上啪噠一聲。這一槍要知道家樹還有性命也無,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