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九回 紅袖暗藏入門驚艷福 黃衫面約登閣動歸心

第廿九回 紅袖暗藏入門驚艷福 黃衫面約登閣動歸心

第廿九回紅袖暗藏入門驚艷福黃衫面約登閣動歸心

李小秋厚著臉皮,把實在的情形,都對他伯母說了,料著也無非受一頓申訴,所以也就靜靜地站在屋子裡,並不離開。不想就在這個時候,聽到院子外一陣雜亂的步履聲,和那蒼老的咳嗽聲,分明是伯父仲圃回家來了,立刻臉上紅一陣青一陣,因為彼此見著了,是沒有迴旋之餘地的。那楊氏好像是猜透了他的心事,帶著微笑向他搖搖頭,那意思表示不要緊的樣子。果然,仲圃滿臉笑容進來了。他擺著頭道:「今天在陶觀察公館里,是詩酒琴棋樣樣俱備,陶觀察真是個風雅人物。我今天算是當場出色了一次,凌子平兄授我兩子,他輸了六著,這是特出的事。陶觀察在旁邊觀場,一步都沒有離開,總算關心極了。他說,我的棋大有進步,約了我明天到他公館里去對對子。這面子不小,將來去得熟了,那照應就太多了。陶觀察南北兩京,都有很寬的路子,撫院里是必定要提拔他的。」仲圃進得房門來,這一篇大套說話,簡直不理會到屋子裡有侄子在這裡,至於小秋的臉色如何,自然是更不注意。楊氏聽到丈夫在如此說,立刻放下水煙袋站起來,笑道:「那個凌子平不是圍棋國手嗎?你贏了他的棋,這可是一個面子。陶道台坐在你們旁邊看棋都沒有離開嗎?」仲圃道:「是的,我也想不到的事,一個人在外面應酬,總是個緣字,有了緣,什麼事都好辦。哦!小秋也在屋子裡。太太,你不該常找了孩子談天,你讓他多看點書,不久,他要去考陸軍學堂了。」楊氏向小秋看了一眼,見他臉色紅紅的,便微笑道:「如今考學堂,全靠走路子,你給他多寫兩封八行,這事也就行了。」仲圃道:「雖然那樣說,但是總要到考場里應個景兒。卷子好,自然說話更容易。若是交了白卷子,終不能請學堂里教習給他代作一篇。」楊氏和仲圃說話,可是不住的向小秋身上打量著。見他垂手站在桌子角落裡,有時伸出左腳,有時伸出右腳,簡直是全身都不得勁。便向他道:「你出去吧,聽你伯父的話,好好念書就是了,什麼事,我都會替你安排的,比你娘還准操心些呢。」小秋向伯母臉上,也是打量著,不曾移動腳。楊氏笑道:「去吧。伯父在這裡你是怪拘束的。」小秋這就只好慢吞吞地走了出來。當天在書房裡看了幾小時的書,伯父並沒有說什麼。

次日上午,伯父上院見撫台去了,這倒是個機會,硬著頭皮向聽差留下一句話,說是到同學家裡借書去,然後就跑到章江門外來會毛三叔。照著昨日的約會,在滕王閣斜對過一家茶館里去等著。在河岸的水閣子上,挑了一副靠欄乾的座頭坐著。及至夥計泡上茶來,他問就是一位嗎?小秋答是等人。在這個等字說出口之後,忽然省悟,彷彿昨天和毛三叔約好,是今天下午的事,怎麼自己卻是上午來了?茶也泡來了,決不能抽身就走,只得斜靠了欄干,看看河裡行船。耽擱了半小時,出得茶館去。看看街上店鋪里掛的鐘,還只有十一點鐘。這就不能不躊躇著。若是回家去,再要出來,恐怕伯父不許可。不回去,還有幾小時,卻是怎樣地消磨過去呢?背了手,只管在街上閑閑地踱著。由章江門到廣潤門,一條比較熱鬧一點的河街,都讓自己走過了。這樣一直的向前走,難道圍了南昌城的七門,走一個圈子不成。於是掉轉身由廣潤門向章江門再走回來,心裡估計著,毛三叔無非是住在河街上客店裡的,這樣的走來走去,也許可以將他碰到的。一面忖度著,一面向兩旁店鋪查看。

靠河的一家船行里,有人說著三湖口音的話,很覺動心,站住看時,一個穿淡藍竹布的後生,在那裡談話,正是最得意的同學屈玉堅,不由叫起來道:「老屈,你怎麼在這裡?幸會幸會。」玉堅看到是他,也就跑出來,握住他的手。笑道:「我接到家裡來信,說是你不在姚家村念書了,你的事我大概知道一點。你想不到今天會見著我的吧,我在這裡進了民立隆德學堂,不過暫時混混,下半年,我還是要考進友立學堂去的。我有點事,要回三湖去一趟,今天特意到船行里來打聽上水船,竟是讓你先看見了我。我住……我住在學堂里,到我那裡去談談,好不好?」小秋微微地搖了兩搖頭,笑道:「我今天下午才進城去呢。」玉堅扶了他肩膀,對他耳朵道:「你不是找毛三叔嗎?我已經會見他了,我們找個酒店飯館坐坐,開個字條把他叫來就是。難道你們的事,還打算迴避我嗎?」他說著,就把小秋拉進一條巷子里去。小秋想著,他不久要回三湖去的,也正好托他打聽春華的事,那就隨了他去吧。他表示勉強的樣子,跟了玉堅走,轉進一間屋子,向個貨棧走了進去。但是並非酒飯館,卻住著幾戶人家。小秋呆著站住了,不解是什麼用意。

就在這時,旁邊廂房門帘一拉,一個穿舊底印藍竹葉花褂子的姑娘走了進來。只看她前面長長的劉海發倒卷了一柄小牙梳,兩耳吊兩片銀質秋葉耳環子,這是省城裡最時髦的打扮。可是那姑娘很眼熟,好像在那裡見過?她見玉堅帶了人進來,並不迴避,竟是微微的一笑。玉堅拍了小秋的肩膀道:「怎麼回事,你難道不認得她嗎?」她這就開口了,笑道:「李少爺,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呀。」她開口,競說的是一口三湖話,小秋哦了一聲,笑道:「你……」他突然又忍回去了,自己僅僅知道她在姚家莊上的時候,叫著大妹,那似乎是她的小名,現在怎樣好叫出來。玉堅又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們是老朋友,你隨便叫她什麼都可以。」她就閃在一邊,向小秋點頭道:「李少爺請進來坐。」小秋回頭向玉堅看看,玉堅笑道:「請進吧,這是我的家。」小秋抿嘴笑著,點了兩點頭,走進那屋子去,原來是前後兩間,前面擺了書案書架,卻也像個書房的樣子。通裡面的房門,垂著淡紅色的門帘子,在門帘子縫裡,看到最時新的寧波木架床,帶著雪白的夏布帳子,上面蓋了一道花帳帘子,在帳子裡面隱隱約約地有一疊紅影子,似乎是紅被頭子。小秋坐下來,玉堅對大妹道:「有開水嗎?快泡茶吧。」大妹笑著答應是,低頭去了。玉堅笑道:「到這裡來,沒有什麼好東西敬客,只是這澄清了的河水,是比城裡人來得方便。」小秋笑道:「話是不用多問了,我全知道了。不過夫子有桑中之喜,又有家法之懼吧?我在三湖的時候,何以沒有聽到一點消息?」玉堅笑道:「桑中兩個字,我是不認可的,她自己是有父母之命的了。在前一個月,她母親送她到外婆家去,這裡就代替了她外婆家。」小秋道:「那麼,你自己呢?」玉堅搔搔頭,嘴裡又吸了一口氣,笑道:「你看我這事怎樣向下做?我想著在家嚴面前罰跪兩個時辰,大概木已成舟,家嚴也就只好收留了。其實我還不愁的是將來,就以目前而論,把家裡帶來的錢都已用光,今日會見你算我有了救星。」說著,大妹已經提了一壺開水進來,泡好了茶,而且在屋子裡端出四個碟子來,是瓜子花生仁和干點心。她伸出白手來,抓了一把花生仁,放在小秋面前。小秋由花生仁看到大妹身上,更看到玉堅身上,捏著一粒花生仁,向二人微笑。大妹將茶杯斟了一杯茶,兩手捧著送到小秋面前,微笑低聲道:「李少爺,過去的事,都請你遮蓋一點。我自己都忘了吃花生仁的事,你倒記得。是呵!不是我家賣花生……」小秋紅了臉,站起來向大妹連作了兩個揖,笑道:「嫂子,你太多心了,我怎敢說這些話。嫂子……」大妹聽到他連叫兩聲嫂子,卟哧一笑,飄然一掀門帘子躲到屋子裡面去了。小秋看看桌上的碟子,問道:「你家有客來嗎?」玉堅笑道:「有客,客現時在屋子裡坐著。」小秋笑道:「你們的日子過得舒服,成了那句成語,東西是咄嗟可辦。」玉堅皺了眉頭子道:「你還說那話?怎麼我說見了你,就是救星到了呢?」

正說到這裡,裡面屋子裡可就說了話了:「喂!你進來,我有話同你說。」玉堅問了一句什麼事,人就走了進去。他進屋去以後,便聽到大妹喁喁地說上了一陣。玉堅笑著說:「那要什麼緊,我的事瞞不了他,猶之乎他的事都瞞不了我。」又聽到大妹輕輕地喝了一聲道:「自在一點,有客。」於是接著嘻嘻的笑上了一陣。小秋聽著,伸手到碟子里去摸花生仁,忘記縮了回來,只管偏了頭,向裡面聽著。但是手裡有些濕粘粘的,回頭看時,倒是手在綠豆糕碟子里,把兩塊綠豆糕,捏得粉碎。自己趕快縮了回來,由袖籠子里掏出手絹來,將兩手亂擦。因為玉堅沒出來,便打量打量他的屋子:坐的這地方,是一張二開的贛州廣漆桌子,配上兩把圍椅,正中牆上,掛了一副《待月西廂圖》,兩邊配一副小小對聯: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方桌上罩了一長條琴台,上面放著膽瓶時鐘瓷屏果盤。靠窗一張書桌,一方古硯一個筆洗,裡面養一撮蒲草,一個筆筒。而最不倫的,有一面小鏡子,上面一個繡花套子套著。書桌右橫頭是兩個書架,堆滿了書,在書堆上面發現了兩本女子小學國文教科書,還有一本《繪圖新體女兒經》。左頭有把小圍牆,上面放了一隻圓的針線簸箕。便想到玉堅在那裡看書的時候,大妹必是在那裡做針線。在那窗戶格子上有兩個時裝美女紙模型。在紙和顏色方面,可以看出來,這是在印刷的廣告月份牌上用剪子剪下來的。兩個紙模型,正對了玉堅的座位,這好像在屋子裡無事,就找些小孩子的事鬧著玩。

小秋只管是這樣的出神,便聽到了身邊哧哧的笑聲,回頭看時,玉堅被一隻白手,推出了門帘子來。小秋笑道:「你們閨房之樂,甚於畫眉。」玉堅笑道:「她小孩子脾氣,很不好對付。」小秋笑道:「我得了一個詩題了,見人由紅門帘內推出來有感。」玉堅偏著頭向屋裡叫道:「喂!出來吧,我留李少爺在家吃午飯了,你也應該做午飯去。」大妹隔了門道:「你不是說到飯館子里去叫菜嗎?」

玉堅道:「但是筷子碗你是應該預備吧?」大妹手理著鬢髮低頭含笑走了出來,正要出房門去。小秋站起來道:「嫂子請轉,我有話請教。」大妹站住腳,睃了一眼道:「我不要你那樣叫我。」小秋道:「那我怎樣叫法呢?我正要問你們,何以這樣不開通,彼此還是叫喂。」玉堅道:「她一個內地初出來的人,你叫她學時髦,那怎樣成?將來在省城裡住得久了……」小秋搶著笑道:「我曉得,將來是『小孩爹』,小孩娘。」大妹紅著臉道:「李少爺總不肯說好話。」說畢,一低頭就向外跑出去了。她跑出去之後,卻聽到她在外面又叫道:「喂!你出來,我有話和你說呢。」玉堅跌腳道:「唁!人家正是在這裡笑你叫『喂』,你偏偏的還要叫『喂』。」不過他口裡雖是這樣說著,人卻是依然走了出去。出去了好一會兒,玉堅才回來。小秋笑道:「在屋子裡鬧著不算,你們還要鬧到天井裡去。」玉堅笑道:「假使那一位嫁了你,你那閨閣風光,豈不更勝這十倍嗎?」小秋這就收住了笑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皺了眉頭道:「我本來把這個人已置之度外去的了。不想她又叫毛三叔帶了一封信來,說她大大的病了一場。我是急於要知道個詳細。」玉堅笑道:「剛才她在外面低聲和我說的話,就是這個,已經派人叫毛三叔去了。她是想得很周到,她說毛三叔來了,我要閃開一邊。」小秋正色道:「我的事,是不能瞞你的,說一句老套頭,總也是發乎情止乎禮。」玉堅沒有說什麼,坐下來嗑瓜子。

不多一會聽到毛三叔在外面道:「不想李少爺先來了。」說著,便笑了進來。小秋笑道:「毛三叔,你的量真大,屈少爺把府上姑娘拐到省里來了,你倒一點不怪他。」毛三叔搔搔頭苦笑著,玉堅紅了臉道:「你這話太言重,其實她是她令堂送到省里來的。小秋拖了一張方凳子在桌子橫頭,拉了毛三叔坐下,笑道:「我是說笑話。其實你是個胸襟最寬大的人。」毛三叔道:「我現在栽過大肋頭,我就明白了。世上原要郎才女貌,才會沒事,茄子就只好配冬瓜。像我……」

玉堅抓了一把瓜子,塞到他手上,笑道:「不要說那些。李少爺等著你報告情形呢,你說吧。」玉堅說著,站了起來。小秋道:「你真要避開嗎?」玉堅道:「我也應當幫著她把飯搬出來吃,已經快一點鐘了。」說畢,他還是走了。這裡毛三叔嗑著瓜子,就把春華吐血,以及睡在五嫂子家裡的話,詳詳細細說了。但是說那原因呢,不過管家來了兩個人,並沒有什麼大事。小秋道:「她何以病在五嫂子家裡呢?」毛三叔道:「我們大姑娘,為人是很斯文,心可是很窄,她要看到管家來的兩個人,會氣死過去的。」小秋道:「你這話就不對。她既是現在連管家來的人都不願意見面,將來要把她送到管家去,那還有人嗎?我想她病在五嫂子家裡,一定還有別的原因,你何不對我實說?」毛三叔道:「咳!李少爺,我這就是什麼話都對你實說了。當我走的那一天早上,她讓五嫂子追出來,叫我對你說,病已經好了,免得你著急。」小秋道:「你為什麼不那樣說呢?」毛三叔道:「可是五嫂子又對我說,還是實說吧。我也不明白,這是什麼原故。」小秋怔然地聽著,許久沒有答覆。

一會子工夫,玉堅引著飯館子里夥計,搬上飯菜來了,小秋也拉了毛三叔一塊吃飯,但是大妹搬了一個矮凳子在一邊坐著。捧了水煙袋在手,搭訕著學抽水煙。小秋笑道:「現時男女同席吃飯,在省城裡已經很平常了,為什麼不同吃?而且我們也不算是外人。」玉堅笑道:「你不要把她當時髦女子了,你越是這樣,讓她越難為情。」小秋笑道:「你以為你們還是一對老古套嗎?」玉堅不好答覆,只是低了頭吃飯。大妹也站起來,放下了水煙袋。小秋道:「不必迴避了,我有話請教呢。我不再說笑話就是。」因把毛三叔的話,學說了一遍。向大妹道:「你和她是好姊妹,你總可以猜出來,她為什麼偏病在五嫂子家裡?」大妹坐在小矮凳子上,兩隻手抱了右腿偏了頭一想,微笑道:「我是知道一點,怕現在並不為的是那件事。我不說,我不說,說給你聽了,你更要心急。」她說著只管擺頭,將兩片秋葉耳環,在臉上亂打著,真增加了許多嫵媚。她本來坐在玉堅身邊,玉堅迴轉身去,將筷子頭,在她臉上輕輕地掏了一下,笑遭:「你說就說,不說就不說,這樣說著,不是有心撩人家嗎?」

大妹猛然將身子一扭,鼓了嘴道:「我娘家人在這裡呢,你還要欺侮我嗎?」小秋放下筷子碗,站起來退後一步,向玉堅深深作兩個大揖笑道:「你心裡很明白,我看到你們這樣子,又羨慕,又妒嫉的。你還故意的做出這些樣子來,這合了《六才子》上那句話:蘸著些兒麻上來。」玉堅笑道:「你坐下吃飯,我們規規矩矩談話就是了。喂!你說吧。要不,他又說我們撩他。」大妹嘆了一口氣道:「其實,女子不認得字多好。他總勸我讀書寫字。春華姐就為了讀書寫字,心高氣傲,瞧不起那管家。李少爺還沒有到學堂里去讀書之時,她就鬧過好幾場。雖是借了別的原故,師母為人,是很精明的,她就看出來了。依著她的意思,不讓春華念書,就把她送到管家去當童養媳。後來是相公說,兩家都是體面人家,這不大好。而且十個童養媳有九個是夫妻不和的,也犯不上那樣。師母也不能太違拗相公了,只好擱下。但是師母一到生氣的時候,就有這種心事的。我想管家有人到了相公家,師母倒願意春華病在五嫂子家,那準是又商量這件事。」她說著,毛三叔回過頭來,連連的看了她幾回。小秋這就更覺得疑心,立刻顏色不定,把碗放了下來。玉堅道:「不會這樣辦的。就算真的這樣辦了,你又有什麼法子?難道心裡難過一陣,救苦救難觀世音,就會出現不成?」小秋道:「話不是那樣說。你怎麼知道木已成舟了,別人是沒有法子的呢?果然木已成舟了,你想春華又有什麼法子嗎?」毛三叔道:「目前,是不會有什麼事的,因為大姑娘病著呢,還能把個病人,向管家抬了去嗎?將來可就難說。」玉堅笑道:「那麼,亡羊補牢,小秋就趕快地想法子吧。」小秋聽過他這話,心裡微微地動了一下,但是有許多話要說,可沒有說出來,卻沉靜著把飯吃了過去。

洗過臉以後,小秋握著玉堅的手道:「這裡不遠就是滕王閣,我們上去看看,也好讓令正吃飯。」玉堅向他看看,便同他走出來。到了滕王閣,並沒有什麼遊人,閣下過庭里,有兩個提籃子的小販,在磚塊地上睡覺。轉過壁門,扶著板梯上閣子,撲棱一聲,幾隻野鴿子由開的窗子里沖了出去。樓板上倒也不少的鴿子糞。小秋道:「這倒很好,連賣茶的都沒有了。」說著,走到窗檻邊,向外看去。這裡正當章貢二水合流之處,河岸邊的船,是非常之多。只因這純粹東方舊式的建築,閣子的窗檻,就在下層屋瓦的上面,下層屋瓦,正把閣下的河岸擋住了,所以看不見船,只有那船上的帆桅,像樹林一般,伸入半空里來。對面小洲上,一叢楊柳,掩藏著幾戶竹籬笆人家。

在小洲以外,浩浩蕩蕩,就是章江的水色,斜流了過去。更遠,洲樹半帶了雲霧,有點隱約。一帶青綠的西山影子,在天腳下,擋住了最遠的視線。玉堅拍了窗檻道:「有人說,滕王閣是空有其名。我想,他一定是指這閣子上面而言,以為不過是平常一個高樓,並沒有什麼花木亭台之勝。其實這個地方,是叫人遠望的,你看,這風景多好,真是閣外青山閣下江,閣中無主自開窗……咦,小秋,你怎麼了?」玉堅伸手將小秋的肩膀挽了過來。見他的眼眶子,卻是紅紅的。便道:「你也太作兒女之態,為什麼哭?」小秋揉著眼睛笑道:「我哭什麼,我望呆了,有些出神。本來,你這一對年少夫妻,哪個看了不愛。你說,見了我是你的救星到了。現在應當反過來,說你是我的救星來了。這裡無人,我問你,你答應我一句,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玉堅道:「我說你是救星,無非想和你借幾個錢而已。你教我怎樣的救你?」

小秋向上閣的樓口上看了一看,這才道:「你能這樣做,我就不能這樣做嗎?你不是打算回三湖去嗎?我想請你由五嫂子那條路,和她暗地裡通個信,問她能不能像尊夫人一樣,跟我走。她如是肯的話,我就去接她。」玉堅道:「你不行呵!我在省城裡,可以另住,你怎樣可以另住呢?而且春華是不能和我那一位比的,人不見了,他家必追究,萬一敗露了,不但是你不得了,先生和令尊的交情,請問又怎樣處之?」小秋道:「這一層,當然我是顧慮到的。你以為我還在江西住著嗎?我決定帶了她到開封去。回開封去,我家裡還有很好的房子可住,在家鄉錢也總有得用。讀書,在開封進學堂,我是本省人,也許比在南昌還要方便。到了開封以後,我再詳詳細細寫一封信給家嚴,千里迢迢,也不跪也不用罰,家嚴也只好答應了。只是對姚府上怎樣處置,現在還想不到。然而哪裡顧得許多,只好走到哪裡是哪裡。」玉堅沉吟著道:「果然,這樣做法,倒也是個路子,只是……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不過,我想著,天下總沒有這樣容易的事。」

小秋道:「你覺得難在哪裡呢?」玉堅抬著頭望了天,只管用手搔著頭髮。然後搖搖頭道:「我倒是想不出。」小秋道:「自從我到了你那藏嬌的金屋裡,我就想到天下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都是為了人不肯拚命去干,我這回是拚命了。」說后把腳一頓。玉堅身靠窗檻,向他微笑。小秋道:「你不要說我這是玩笑,我是決定了這樣辦。你不能和我做一回黃衫客嗎?」玉堅笑道:「她倒有些像霍小玉。只是你非薄情的李益。老老實實把我比崑崙奴好了。」小秋皺了眉道:「我實在沒有心談典故。你到底干不幹?」玉堅道:「我回三湖去,是想在家裡弄點錢出來,自己看看,這事很為難,怕家嚴問我,何以出來這久,錢就用光了呢?遇見了你,想問你通融幾個,就不打算回去了。」

小秋道:「我若有錢,我自然會幫你的忙。但是你能在家裡再弄幾文出來,錢多一點,那不是更好的事嗎?」玉堅雙手扶了窗檻,望了外面的風景,許久不作聲,突然地轉臉向小秋微笑道:「錢呢,我是可以在家裡弄一筆錢出來的。但是我怕弄到錢之後,傷了我父母的心,省城裡或者也會站不住腳的。」小秋道:「那要什麼緊?你可以跟著我,一塊兒到開封去玩玩。我家裡的房屋多極了,現在全是傭人在那裡住著。假如你不嫌棄,就是在我家住三年五載,我家也不在乎。家伯父和家父在江西候補,都是十幾年不回去一次的人,準保他們不會知道。」玉堅正色道:「你這都是真話?」小秋道:「我們也有半年的交情了,你看我騙過你一句話沒有?」玉堅突然興奮起來,跳腳笑道:「若是有這樣一個好地方藏身,我就可以放了手做事。那麼,我們這事,什麼時候動手?」

小秋道:「越快越好。最好你明天就坐夜行船走。同時我在省里也預備起來,只要她答應一聲走我就包一隻船,在三湖對岸永泰等著她。她上了船,順流而下,到了南昌,就停在這河街邊,你把人也接上了船,我們不要耽擱,立刻走吳城也好,走九江也好,上了大小輪船,他們到哪裡去尋找我們。由漢口回開封,我走過一次的,一切我都在行,還有什麼難處?」玉堅聽了這樣好的妙策,只覺滿心搔不著癢處,亂搔著頭髮笑道:「若是真能辦到這個樣子,豈不是快活死人?我明天就走。只是她,一天沒有離開過我。不管了,毛三叔是她娘家人,讓他照應幾天就是了。我去以後,最好你每天能來我家一次,我自然隨時有信來,得了確實消息,我立刻回省。大家不要錯過了機會。」小秋道:「那自然,機會一定有的。因為我既然走了,姚師母是不會提防她的。」兩人一商議之下,覺得這條計,面面俱到,對面笑著,非常之有趣。

玉堅正色道:「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我先說明,一路的用費,我們兩個人共攤。就是到了開封,住在你府上,我也應當出房租。」小秋拍著他肩膀道:「我們是共患難的朋友,你何必計較這些。」玉堅道:「你府上不是有傭人嗎?我想到了開封,不像在南昌,什麼地方是生疏的,總還要你吩咐傭人,遇事多幫一點忙。自然,我們也不能叫人家白白地做事,每月我可以給點錢他們打酒喝。」小秋道:「這倒不必客氣,我家的傭人,都是作事多年的,他們在開封和我看守老家,也和我家裡人一樣,我吩咐他們招待客人,他們怎好不管?要如此分彼此,以後的事,倒不好辦了。」說著說著,玉堅又伸手搔起頭髮來了,笑道:「我是無所謂的。就不知道她,服水土不服水土,不過她們有一對姊妹在一處就好辦了。我想,江西的瓷器夏布還有茶葉,都應當預備一點,好去送人。」小秋道:你在那裡,沒有一個熟人,帶土產送人作什麼?」玉堅笑道:「往後你的故鄉人,就會有我的朋友了,我應當預備的。想不到我居然有到中原去看看的機會,第一是長江,不用說,馬上可以要飽游一番了。就是黃河之水天上來,我也要看看是怎樣的來法?」小秋向他看看,見他在閣子上走來走去,滿臉都是笑容,自己也就想再和他討論一些北去的事。無如事不湊巧,竟有七八個遊人,一擁上樓,有說有笑。兩人對望著,覺得不好再談心,只得相率下樓。

玉堅走得很快,三步兩步,就跑回家裡。不曾進得屋子,在門外就拍了手道:「好了,好了,什麼事情都有了著落了。」大妹用過飯後,和毛三叔在談著家常,覺得小秋這人很多情,無如春華又太薄命,兩人偏偏讓他遇到,正嘆著氣呢,玉堅這樣地叫了進來,她倒有些愕然,站了起來,向門口望著。玉堅跳了進來,又向她一拍手笑道:「這太好了,我們可以到北方去看看了。」說著就扯了大妹的衣袖道:「你願不願出遠門?對你實說,我們要出遠門了。」大妹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後站的小秋,只是微笑。便道:「你們怎麼這樣的高興,在哪裡撿著米票子回來了嗎?」玉堅先跑到裡面屋子裡去,一手掀著門帘,一手向她亂招著。而且還笑著點點頭道:「你進來,我有要緊的事和你說呢。」

大妹睃了他一眼道:「你這是怎麼了?人家正在笑我們,你還要做出這種樣子來。」玉堅笑道:「不,這次我們是正大光明的事,並非鬧著玩。」大妹紅了臉道:「哪個又和你鬧著玩過呢。」說著,身子一扭,將頭偏了過去。小秋笑道:「老屈,就因為你們笑笑鬧鬧,我才急出這三十六計來。你還要這樣鬧,我非立刻跳河不可!」玉堅笑道:「我就是這樣說兩句私情話,你何至於跳河?人家整日成雙作對的,你看了,不要立刻就氣昏了嗎?」小秋道:「雖然是正當的事,可是你不該做出那樣子來說話。」毛三叔忽然插嘴道:「李少爺,我要出家去做和尚了。」小秋倒怔住了,問道:「你不用忙,我們的事有了辦法,你的事,自然也會有辦法。」毛三叔搖搖頭道:「不,不,不關我的事。我現在想明白了,這個世界,是你們的世界,我們還在紅塵混什麼?自己的老婆,都混到別人家裡去了。我越看你們年輕人你恩我愛,我心裡越明白了。」他說畢,一陣哈哈大笑。他笑得很厲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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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北雁南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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