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五回 寂寞柳邊舟傳言絕客 徘徊門外月聞葯投親
第卅五回寂寞柳邊舟傳言絕客徘徊門外月聞葯投親
春華究竟太年輕了,意志是不能十分堅定。加之她很帶點中國人所謂婦人之仁,遠不是初進管家門的那番情形。這時春分跑進來,向大舅娘報告道:「爹把哥哥帶到店裡去了。」大舅娘看看春華,又向春分丟了一個眼色。春分道:「你才不知道呢,把哥的換洗衣服都帶去了。爸說,讓他在店裡住些時候,等叫他回來,才許他回來呢。因為怕留著他在家裡,姐姐老不能夠舒服。」大舅娘這就向春華笑道:「你聽聽吧,這可不是我說假話,你什麼意思,就是不說出來,你上面兩位老人家,也是肯顧全得到的。所以這樣,也沒有別的緣故,無非是愛你這一分才情。你不願意的那件事,我心裡是很明白的,但是不能說出來,可是我不說出來,你公爹也就做出來了,再也就沒有什麼為難的事情了吧?」春華心裡一搖動,不由得垂下頭去。
大舅娘看看,微微地笑了一笑,又點了兩點頭道:「春分,你去對你娘說,我就同你姐姐出來吃飯了。」春華覺得這樣作法,未免太著了一點痕迹。可是要不走出去,永守在屋子裡,也不成話,只有低了頭不作聲了。這樣最大的一個難關,春華含糊著也鬧過來了,此外也就沒有什麼更難堪的事。廖氏見了她,更像沒有昨晚那件事一樣,一個字也不提,飯後索性對她道:「你乍到我家來,什麼也是生疏的,房門以外的事,你就不必管了。書房裡什麼書都有,你就去看書吧。」春華唯唯地答應著,自回房去。
這已是到了盛夏的時候,太陽當午曬著大地像火灶上一樣。在春華套房外邊那一叢瘦竹子,偶然地瑟瑟作響,引了一陣東南風由窗子里進來,在極煩燥的空氣裡面,人就覺得涼爽一陣。她伏在當窗的書桌上,右手撐了頭,左手拿了一柄嫩芭蕉葉,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人是很疲倦的。有了這兩陣東南風,那是更增加著那的倦意,微閉著眼睛,慢慢地長了睡意。於是推了書本,將頭枕在手臂上,休息一會子。人雖然不動,可是那天空里的蟬聲,吱吱的,只管向耳朵里送了來。這卻讓她忽地抬起頭來,原是在七八歲的時候,曾和外婆家裡的表哥們,在河邊下,粘知了蟲子玩。那河邊下長了許多的柳樹,樹蔭下,河岸上,長著綠氈子似的細草。大家在草氈上翻筋斗,豎大頂,坐著滾著,一點不熱。因為風由河面上吹來,非常涼快。終日里在那裡玩著,聽到樹上知了叫,就在長竹竿上塗了魚膏,把它粘了下來。上次曾想到了這麼一個地方,所以和小秋約定,叫他就把船彎在那裡迎接。而且自己還想著,見了小秋,把這段事告訴他呢,於今這成了個幻想了,不由得傷心一陣,嘆了一口氣。
然而她所斷定的幻想,並不是幻想。在這個時候,那河岸的柳樹下,已經彎定了一條船,船上藏著兩個少年,原是不敢露形跡,但是到了太陽正當午,船上實在的熱,所以兩個人也就舍舟登陸,在柳蔭下草地上坐著乘涼。這地方,平常是不大有客船停泊在這裡的,這可以知道是屈玉堅李小秋兩個人了。小秋靠了柳樹兜子,伸長了兩腳,背著河,向長堤里的屋脊望著。玉堅卻是手攀了一枝長柳條,用手揪住了樹葉子,望了河裡來往的船隻發獃。小秋笑道:「老屈,你可不要把話騙我。這個玩笑,不僅是讓我勞民傷財,那是讓我有性命之憂的。」玉堅道:「你這顧慮得太過分了。假如我是和你鬧著玩,那也就是和我自己鬧著玩,我不也是陪著你在這裡等人的嗎?」
小秋道:「唯其是這樣,我才對你很相信。可是何以直到現在,那人還沒有一點消息呢?」玉堅笑道:「有了消息,我們就開船走了,還有什麼話說?」小秋道:「我並不是說要看到了人才算是消息,你不說的是她會先掛起一樣紅東西來嗎?」玉堅道:「她叫我們在船上掛一樣紅東西,並不是她掛一樣紅東西,而且我們早照辦了。」小秋道:「唯其是這樣,我想到她也應當在她外婆家的牆上,或是屋后的竹子上樹上,多少做:一點記號,互相呼應一下,讓我們好放心。」玉堅笑道:「你這個人是有點糊塗了吧?請問,她若有那工夫出來看到我們船上的記號,再自做一個記號來互相呼應一下,她何不老老實實,就跳上我們的船?」小秋靠了樹榦,閉著眼睛想了一想,點頭道:「你這話自然也是有理,不過我性子很急的人,等得實在是不耐煩了。」玉堅走過來,也就坐在草地上,低聲道:「今天晚上是上壽的日子,她若有機會出來,必定是今天無疑。」小秋笑道:「那麼,你報一個時辰,讓我掐掐數。」玉堅道:「這是鄉下老婆婆乾的事,你這樣維新的人物,也肯相信?」小秋閉了雙眼,將頭仰著,緊緊地靠了樹榦,嘆了一口氣道:「我沒有法子安頓得住我這顆心了。它只管要煩躁起來,由不得我不急。」玉堅坐在草地上,也是感到無聊,不住地將那長的草莖,一根一根地只管拔了起來。小秋道:「今天晚上,我決不睡,我坐在這裡一晚上。」
說著將腳一頓,表示他的決心。玉堅將一棵草,連根都拔了起來,用著勁道:「你不睡,我也不睡。」小秋睜眼看他一下,又復閉上,因道:「那為什麼?」玉堅笑道:「假如你等到半夜裡,人沒有到,你發急起來,向河裡一跳,我豈不擔著人命干係?」小秋道:「哼!那沒有準呀。」說著,他緊皺了眉頭,將手按了心口。玉堅看他這樣子,也知道他急得無可奈何,便嘆了口氣道:「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小秋道:「果然的,我倒想起了一件事,自從你到過省城以後,你怎麼常把《花月痕》上的詩句,掛到口裡念。」玉堅笑道:「這是一個風氣。猶之乎學《新民叢報》的筆調一樣,我們在學堂里作文,不寫上幾個目的宗旨自由野蠻,那文章就是腐敗東西。同時,各人書桌上,也就必擺著《花月痕》《紅樓夢》幾部言情小說。還有那更時髦的,將那東洋裝的翻譯小說,在書桌上陳設幾部。這是我百試百驗的,凡是剪了假辮子的朋友,他書桌上必定有這種翻譯小說。你是個維新人物了,你沒有這個脾氣嗎?」小秋道:「你倒不要看輕了這小說,有我們許多不知道的事,都可以在這上面知道,長見識不少呢。」玉堅笑道;「恐怕你不是要在上面想長見識。」
只這一句話,他不等第二句話說完,便在草地里直跳起來,拍著手道:「來了,來了,她來了!,小秋得了這個消息,也是向上一跳。因為他是靠了樹兜坐下。樹兜下,老根縱橫四齣,拱出了地面,小秋跳起來,正站在老樹根上,站立不穩,由旁邊倒栽下去,直滾進深草叢裡。玉堅倒嚇了一跳,口裡問著怎麼樣了,於是走向前去攙扶他。小秋早是又笑著跳了起來,兩手拍著身上的草屑,搖頭道:「沒事沒事。」他兩隻眼睛,同時向前面看去。卻又發生了一種意外的事,所說的她來了那個她,並不是姚春華,乃是姚家五嫂子。她從從容容地向面前走來,臉上兀自帶著許多笑容。
小秋低聲道:「你快點走過來吧。」說著將身子藏到拖下來的柳條里去,只管向她亂招著手。五嫂子走上前笑道:「不要緊的,為什麼怕得這樣?」玉堅也道:「上船去說話吧。」五嫂子向他兩人看看,先是抿嘴一笑,然後才道:「你兩人不要發急,我告訴你一點消息。」她口裡說著,臉上已是慢慢地收斂了笑容。小秋先覺得不妙,由柳條子里鑽出,瞪了眼問道:「怎麼樣?她出不來了嗎?」五嫂子嘆了口氣道:「李少爺,你聽我說,姻緣都是前生定,人是勉強不來的。」玉堅也走到了面前說道:「這到底不是鬧著玩的,五嫂子你說實話。」五嫂子道:「我到永泰這地方來作什麼?不為說實話,我還不來呢。唁!事情變到這種樣子,我也是想不到的。」小秋道:「事情變成怎麼樣了?你說你說!」五嫂子手扶柳樹站定,把春華黑夜被騙,抬上臨江府管家去的事說了一遍。又道:「至於到管家以後怎麼樣,可是不知道。不過管家有人到相公家去過的,一定是說姑娘去了以後怎樣。我看他們家情形,很是相安,想必沒有什麼事了。」
小秋聽了這段消息,頭昏腦暈,比剛才摔倒草地上還要難過十倍,一聲不言語,身子向下一蹲,坐在草地上。五嫂子道:「是我在家裡想著,已經把你們引在這裡等候她了。三天五天你們見不著她,恐怕還不肯到我那裡去打聽消息的,這樣把你們等到什麼時候為止呢?是我過意不去,所以特意的溜了出來,到這裡來給你們一個信。你看我這人做事,切實不切實?」玉堅拱拱拳頭道:「這實在難為了你。那麼,請上船,把船開到對過三湖去,好讓你回家去。」小秋坐在那草地上,始終是不作事。玉堅道:「事情到了這步田地,終算乾乾淨淨,把你的心思,齊根打斷,這也很好。以後,你可以把兒女之情丟開,好好地去念書,干你的正經事。本來她是個有人家的人,你想她就出錯了主意。」他一面說著,一面看小秋的顏色,見他低了頭,只是用手在地上去拔草,也不答話。因道:「你不要發獃了,人早走了,你急死也是白費。記得《左傳》上有這麼一句話:天下多美婦人,何必是?」小秋突然仰著臉向他道:「這是你用情專一的人所應該說的話嗎?」玉堅一句話被頂住了,倒沒法跟著向下說了,頓了一頓,才問道:「那麼,你又打算怎樣辦呢?」小秋跳起來道:「百聞不如一見,我打算到臨江城裡去看看。」
五嫂子閃在柳樹蔭里,聽他二人說話,始終是沒有作聲的,這時就連連搖著手道:「這可不是胡來的了。人家到了婆家,那裡又是一重天,就是娘家哥弟叔伯去見她,她也不敢隨便出來相見。你這樣年輕輕的少爺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你去訪人家年少婦女,那算一回什麼事!臨江府里,大概你也沒有一個熟人,你到了那裡,請問你又在哪裡落腳?總不能管家也有這麼兩個毛三嬸五嫂子替你們傳書帶信吧?」小秋很興奮地跳了起來,被她兩句話點破,便也覺得沒有理由來和她辯正,也是手扯一根柳條,獃獃的站著。
五嫂子道:「據我說,李少爺既是偷著來的,當然也是瞞著李老爺的,可就不要到三湖去見李老爺了,若是言前語后,把消息露出來了,說不定又是一場禍事。我不要緊,怎麼到永泰來的,我自然會怎麼回姚家村去。你二位就不必在這裡耽擱了,立刻開船回省城去。今天起的是西南風,你們順風順水地走上一天,明天老早的到省。有道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將來或者還有見面的機會,我可是不敢再多管你們的事了,再見吧。」她說畢,勾了兩勾頭,自向堤上走去。小秋在後面追著喊道:「五嫂子,你來也來了,和我再多談兩句話,又有什麼要緊!」五嫂子站在堤上,迴轉頭來笑笑道:「再見了,快回去吧。」說完,她已經走下堤那邊,向村子里去。
屈李二人隨後趕到堤上,向著五嫂子的后影子,呆望了一陣。小秋道:「你看她的話是靠得住的嗎?」玉堅道:「她一個小腳女人過河過渡,到這裡來也不是易事,果然沒事,她何必跑了來,報你這樣一個信?所以我看她的話,那總是全盤可信的,你若是再想往前去也是白費力,那倒是順了五嫂子的話,趁早順風順水,趕快地走回南昌才好。」兩個人說著話,無精打采地走下了堤,又在柳蔭下站著。小秋隔河看那三湖街上,厘局外的長旗,臨風飄蕩,隱隱地還看到河邊下父母所住的屋子。因道:「到了這地方,總要回家去一趟,我才心裡過得去。」
玉堅笑道:「你這真是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了。老實說,我們所行所為,哪一點子是合了父母心意?假使這個人今天上了船,你還要遠遠地逃到開封去呢,那就更遠了!我們說到這個情字就不用得再談什麼仁義道德。我想,你離開老伯伯母,並沒有幾天,不見得十分惦念堂上雙親。你所不能放心的,恐怕還是這件事的實在情形,到底怎麼樣。人情就做到底,我們現在可以把船開到對岸渡口上去,到了晚上,我再悄悄地到姚家去一趟,切實地給你打聽一點消息。果然不錯,我們明天天亮才開船。若她的話,並不句句是真,那就再想法子,你看好不好?」小秋又是微微地一笑。
於是二人和船家說明,照計而行。在當晚,半輪月亮斜掛在桔子林外、字紙塔頭的時候,小秋坐的那隻小船,已經泊在渡口有兩小時。玉堅早是到姚家村去了,這裡只剩小秋一個人,推開了船篷,斜靠了舵板,望著河裡的水浪,層層推動,搖撼著沉下去的月亮影子。四周是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是那風吹水浪,撲到岸邊,啪啪作響。有那岸草里的蟲聲唧唧相應,點綴了河上夏夜的沉寂。抬頭看著岸上,那座字紙爐的小塔,配上一帶長堤里的樹林,半輪月亮,還有那行人稀少的一條人行路,真覺得這地方是一幅畫圖。這就聯想到第一次在這裡遇到春華的情形,以及第二次退學回家,在這裡追想春華的往事。不料已離開三湖這地方了,而還有第三次在這裡過夜的機會。以後恐怕不一定來了,這應當上岸去看看。想到這裡,再也忍耐不住,於是順了跳板,走上岸去。岸上的事事物物,還是和從前一樣,只是路邊的草,長得更深了些。更走上堤去,向堤里看看,那一片桔子樹林,黑巍巍的,卻也看不到什麼。只有掉頭向西看去,見那三湖街上的燈火,零落的在月光中透露出來,就略微的現出了那街市的黑影子。其中有幾點燈光,相距得很近,這就揣想著,那必是家裡,父親當是在燈下看書了吧,母親卻也該同著弟妹在燈下說笑。他們決想不到我是在這屋邊大堤上站著。父親是怕我在三湖惹下了是非,將我送到南昌去,不想,我偏偏偷了回來給他惹是非。在堤上對著家門獃獃地看了許久,自己吸了口氣,接著嘆了兩聲,搖了幾搖頭,現出躊躇的樣子來,然後順著長堤,依然走到小塔邊下去。
在那時,船家也都早安歇了,在緊鄰著渡船的右邊,有了一隻其大如床的小船,黑黑的兩個影子,被水裡的月光反射著,更覺著這境界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幽深意味。於是小秋在塔基下一塊石板上坐著,賞玩著這點趣味。這就聽到堤岸上的沙子,被人踐踏作響,料著是玉堅由姚家村打聽消息回來了,立刻走向前去相迎。玉堅在堤上就笑道:「這樣月色昏黃,你又一肚子心事,我在路上,就料著你不肯在船上睡覺。」他走到身邊,拉了小秋的手道:「上船睡覺去吧。」小秋道:「咦!我托你打聽的消息呢?你怎麼一字不提?這河岸上風景很好,我們就在這裡談談,豈不是好?也免得船家聽到。」玉堅隨了他的意思,不經意的走著,一面和他談話。因道:「五嫂子說的話,那是一點也不錯的。春華在上轎的時候,她還以為是到外婆家來,絲毫也不作難。到了管家以後,那是虎人了牢籠,自然她一毫不能自由。至於她的消息怎麼樣,管家可不肯外漏,所有親戚朋友,都說管家待她很好。她在那裡過著也很適意,一點重事不作,除了睡覺吃飯,就是看書。」小秋道:「她還有心看書嗎?這是謠言。」
玉堅道:「那也不見得是謠言。譬如一個人坐在牢里吧,不能整天整夜或哭或嘆,總要想個法子來排解。我想,她到管家以後,只有兩條路:一條路是死,一條路是投降。管家怎樣苛尅待她,那是不會。她兩家本來是愛親結親。而且這樣好一個姑娘,配他那樣一個癩痢頭癆病鬼的兒子,還有什麼說不過去的嗎?」小秋一句也不答應,只是低了頭走。玉堅道:「那麼,我們決計明天一早開船了,我丟下一個人在省城裡,我是十分的不放心。」小秋道:「當然我不能老是這樣的耽誤你,但是我這顆心碎了,我眼睜睜地望到人家跳進火坑去,不能救她。老實說,假如不是為著想了這一條笨計,也許她不至於就到火坑裡去,我真後悔。」說著,將腳連連地在地上頓了幾下,抬起手來,將頭亂搔著。玉堅道:「你何必這樣發急?我們撫心自問,是很對得住她的了。這是她家庭專制,推她下了火坑,與你什麼相干?」小秋也不作聲,走向河岸邊,身靠了一棵小柳樹,抬頭向天上的月亮看著。玉堅倒嚇了一跳,怕他要跳河,趕快跑向前來,緊緊地靠定了他站定,暗暗地還扯住了他的衣服。
小秋這倒是不曾理會,又抬起手來,亂搔著頭髮,將腳頓著,長嘆了一口氣道:「月亮呀,你當然要照著她的,你給我轉一個信給她,我的心碎了。」玉堅搖著他的肩膀道:「小秋,你瘋了嗎?我們可以回船去了。你聽聽卡船上的更鼓,已轉三更了。」
這一句話把小秋提醒,果然身邊咚咚地響著。回頭看到家裡那座竹籬笆,在月亮下已是清清楚楚,便迴轉身來凝望了一陣。玉堅低聲道:「走吧,若是讓老伯知道了,這件事不是鬧著玩的。」小秋道:「我自己也不解什麼緣故,只覺我這一顆心,今天是二十四分的亂,我望到了我的家,很想去看看我的父母。」玉堅一把將他緊緊地抓住,因道:「你這不叫胡來嗎?你這樣偷回來的事,避之還恐不及,怎好進去看老伯伯母?二位老人家追問起來,那更使我難為情。有道是奸不聞於父母,你為了兒女私情回三湖來的,怎好去對兩位老人家說?你若是撒謊,這謊頗不好撒。」小秋呆望了一會子,嘆口氣道:「沒法子,我也只好欺騙我的兩位老人家了。」於是垂著頭,慢慢地向渡口走去。可是只走了七八步路,突然地把身子站住,搖搖頭道:「不成。我就是不進去,我也得到門外去聽聽,且聽我父母現在說些什麼。」玉堅道:「這個時候,老伯伯母,大概都要安歇了,你去聽也聽不到什麼。」但是小秋說著話的時候,已經轉身向自己家門口走去,而且是走得很快。玉堅想著,一個人到家門口,就想著家裡人,這也是人情,讓他在門外聽聽這也並無不可。因之慢慢地隨著,老遠地站定。小秋緊貼在門邊,側耳向裡邊聽去。聽到噹噹的敲下了十點鐘,憑著自己耳朵的經驗,知道這是母親房裡的鐘聲,想著今天晚上,相當地炎熱,也許母親還在乘涼。這種十下敲過,空氣里是更現著沉寂,沒有一點聲音。小秋在聽不到什麼的時候,覺得走開也好,想著正待移步,卻是這半空間,蕩漾著一陣清風竟有一股子藥味,送到了鼻子里。小秋突然吃了一驚,這是誰吃藥?這樣夜深,還在煎藥,不要是兩位老人家裡面的一位吧?於是猛可地立住,又在門邊站著。玉堅這就悄悄地跟了過來,低聲叫道:「呔!小秋,你怎麼還不走?」小秋將鼻子聳了兩聳,因道:「你聞聞,我家裡有人熬藥吃了。」玉堅道:「我也聞到藥味的,這夜深氣味就讓風傳播很遠,也許不是府上有人熬藥。」小秋道:「我自然願意不是這樣,可是我決不能斷定說,不是我家熬藥,我得等一個人出來問問。」玉堅道:「那一問,事情不就糟了嗎?」小秋道:「我寧可讓我父母責罰一頓,我不能不進去看看了。」說著,他舉起手來,就呼呼地射門。玉堅要攔阻,也來不及。而且人家要回家見父母,自己也沒有去攔阻的道理。不但不上前,只得退後兩步,且看動靜,隨著那兩扇籬笆門也就開了。這就見到門裡燈光一閃,有人咦了一聲道:「少爺回來了。」玉堅怔了一怔,不知怎麼好,只是遠遠地看了去。小秋隨著那燈光,一腳跨進了門,便問道:「我們家裡有什麼人身上不舒服嗎?」那人答道:「太太受暑了。」小秋聽說,更不能稍停住腳,向裡面直奔了去。
到了後進堂屋裡,並沒有點燈,天井圈外的月光,照到堂屋地上,昏黃的一大塊。裡面屋裡卻是點著燈,有些微的光,反映了出來。在月光裡面,放了一張竹子睡椅,上面彷彿睡著一個人,在睡椅邊的地上,有兩三點蚊香火。在椅沿邊一個泥爐子上,炭火很旺的,正熬著藥罐子。小秋情不自禁的,老遠地就叫了一聲媽。那睡椅上的李太太,來不及穿鞋子,便隨著襪子站在地上,很驚異地道:「孩子,你怎麼回來了?」小秋趕快地三步兩步跑向前去,問道:「媽,你怎麼中了暑?」李太太道:「我昨天才病的,你怎麼回來得這樣快呢?」這時,李太太坐下,女僕捧了燈放在桌上,小秋看到母親臉腮尖削著,顴骨上有兩塊紅暈,像炭熾一般,似乎還是燒熱未退。因道:「媽的病不輕吧?」李太太道:「今天下午,輕鬆得多了。再吃一劑葯就全好了,這算不了什麼,倒是要問你,怎麼回到三湖來了?」小秋躊躇著道:「爹不在家嗎?」李太太道:「今天錢幫上有人約會,你爹不到十二點也不會回來的,你有什麼急事,等著和他說嗎?」小秋本來已經坐在母親身邊,一張竹椅子上坐著,這時突然地站立著,垂了兩手,做個謹候教訓的樣子。
李家是個官僚世家,家庭中那種封建制度的家規,雖到了李秋圃那樣脫俗,不期然而然的,總還有許多存在。李太太一看到他這種樣子,就料著他要請罪。便皺了眉道:「今年上半年,你就鬧得可以了,若是在祖父手上,不死也要你半條命。好容易把你送到省城去了,你伯父來信,也說你很好,怎麼你又鬧出了什麼亂子?跑了回來。」小秋道:「倒並沒有鬧什麼亂子,只是這次回來,事情很冒昧,我不敢實說。」李太太道:「你總得說呀。回頭你爹回來了,你不說也成嗎?你不如先告訴了我,我還可以給你遮蓋一二。」小秋看看女僕不在身邊,就把這次到三湖來的行為,含糊其詞地說了個大概,又說本來要明早就溜回省去。因為在門外聞到藥味,不放心,只好大著膽子進來看一看爹媽。李太太早是坐了起來,手拍了椅子扶手道:「你太膽大妄為了!我若不是身上有病,我就要找根棍子,先教訓你一頓。你太膽大妄為了!」她那發燒的顴骨上,似乎更顯著發熱,將手只管在椅子靠手上拍著,小秋很不容易看見母親生這樣大的氣,料著是不容易用言語來平下去的,便獃獃地站著,沒有作聲。李太太將氣生過了,也是向他望著。便道:「哼!看你這樣子,好像是膽子小得很,可是你為什麼做出這種事來呢?你是稍微有點懼怕心的,早就該連滾帶爬瞞著偷回南昌去,不想把你一雙爹娘,看得像紙糊的人,居然敢回來把話直說。唉!你真氣死我。」
小秋聽聽母親的話音,由急變緩,似乎還不至於動手打,便低聲道:「媽要原諒我,並不是我做了這樣的事,還敢回來誇嘴,實在是走到了門口,想起二位老人家,不由自己做主,捨不得走開。況且明明聞到了藥味,不知是誰病了,怎好不進來看看。」李太太在椅子下面,摸起了水煙袋和火柴,點著紙媒,靜靜地抽了兩袋水煙,噴出煙來,又哼了一聲道:「你叫我說你什麼是好,你真打算在這裡硬挺,等你爹回來和你算賬嗎!你包的船既是還停在渡口上,你還不滾了回船去,趁著還沒有什麼人知道,你溜回南昌,也省得你爹和你二伯,又為你生氣。我有什麼法子,只好心裡記著吧。」
小秋也不敢作聲,只是呆站著。李太太放下水煙袋,將手又連連拍著椅子道:「你還不明白嗎?你父親脾氣上來了,誰也勸解不下來的,你做了這樣的事,難道你爹聽了,會放過你不成?你這麼大人了,打得皮碰血出,似乎也不大好看,你為什麼還不走?」小秋道:「明明回來了,不見爹一面……」李太太搶著道:「糊塗蟲,還能讓你爹知道這事嗎?我只好為你做回小人,同聽著老媽子約著,瞞了你爹,你先走吧。說不定你爹馬上回來了,到那時候叫我替你講情不成?你走吧,別讓我著急了。」小秋看到母親這樣惶急的樣子,再想到父親的性格,果然是不宜在家裡久站。便道:「那麼,我就走了吧。只是媽身體不大舒服。」李太太道:「你不用假惺惺了,我這病明天就好了。若是你爹知道了,又罵又打,也許要氣成他一場大病。那時,我也只有病上加病。」說著,就喊道:「黃得祿呢?」隨著喊,聽差黃得祿由外面進來了。李太太道:「你少爺瞞著老爺由省里來了,老爺知道了,那了不得。剛才是你開的門放他進來,你依然送他上船去。月亮很好,也不用打燈籠,你就這樣送他走。」小秋道:「那麼,我走了。到省我就寫信來,請你老放心。」李太太道:「哼!放心。叫我怎麼放心呢?」小秋本待要走,聽了母親這話,又站住了腳。李太太道:「你還不走?我心裡還直跳呢。黃得祿!趕快送他走!」小秋不能再說什麼了,給母親深深地鞠了一個躬,隨著聽差低頭走出門來。
走了十幾步,聽得大門響,回頭看時,月亮地里女僕追上來,低聲道:「少爺,太太說,你要什麼東西對黃得祿說,半夜給你送上船去,快走吧,後面有一個燈籠,是老爺回來了。」小秋不敢多話,趕快回渡口來,到了塔邊下,只見玉堅還在月亮地里徘徊。他迎上前道:「天!回來了?我替你出了一身臭汗。老伯見你說了些什麼?」
小秋道:「家父不在家,家母還怕我挨打,叫我趕快回省去呢。」說著,吩咐黃得祿回去,說是不需要什麼了。玉堅道:「這就很好,我就很怕為了你的事,把我也拖下了海。我的亂子,是已成之局,讓家裡知道了,那會更不得了。」小秋道:「由我在省里遇到你起,直到現在為止,我覺得我做的事,簡直是一場夢。今天的事,時刻變幻,更像是一場夢。我對這些,已經支持不住,我要下船睡覺去了。」那船家從睡夢中驚醒,也奇怪他們半夜不睡,催他們上船去。兩個人上得船來,都覺著十分疲倦,在艙板上展開被褥,各自睡覺。
也不知道是睡過了有多少時候,卻聽得有人在岸上大聲叫著少爺。初時還以為是夢,那聲音繼續的叫著,把人直叫醒過來。睜眼看時,果然在船頭邊岸上,有一隻燈籠,只管晃蕩著。便坐起來問道:「是黃得祿嗎?我並不要什麼,夜深了,你還來做什麼呢?」黃得祿道:「老爺回來了,請你回家去。」小秋聽了,不由心向下一落,趕陝爬到船頭上來,問道:「不是讓你們瞞著的嗎?」黃得祿道:「恐怕是太太告訴的吧?」小秋道:「這糟了,可是我不能不回去。」玉堅醒過來,也爬出艙來商量著道:「要說攔阻你回去,我不敢說這話。不過你自己總得斟酌斟酌。」黃得祿道:「少爺,你回去吧,你不回去,我們也不敢回去的。」小秋看他後面,還站著兩個人,若是不去,也許他們會來綁著去。這情形倒是很厲害,站在船頭上,作聲不得,因為不去不行,去又不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