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八回 歸去異當年人亡家破 相逢如此日木落江空

第卅八回 歸去異當年人亡家破 相逢如此日木落江空

第卅八回歸去異當年人亡家破相逢如此日木落江空

春華在桔子林里會到屈玉堅的時候,曾隱隱約約的把上面一段事情告訴了他。在這一段事情以後的話,不用得說出來,玉堅也十分明白。所以在春華說到母親到臨江去相勸之後,臉上是忽紅忽白,很透著為難的意味。便是那額角上,也不住的向外冒著汗珠子。手扶了一棵樹,只管低了頭站著。玉堅明知道過去的事是無法可以補救的,又何必說呢。便向她笑道:「論到管府上,本也是體面人家,他們這樣子,總也有他們不得已的苦處。我們既是讀書的人,自然四面八方,要顧一個周全,有些事,是不能依著我們心裡那種奧妙的想法去做的。」

春華忽然地格格一笑道:「奧妙的想頭,說起來,可也不就是奧妙的想頭嗎?師兄,你也有過什麼奧妙的想頭沒有?」這一句問話,卻抵製得玉堅無有話說,只好淡笑了一笑。春華嘆口氣道:「到了現在,當然什麼話也是多餘的了。不過我不相信有緣無緣這句話,我只相信有力無力這句話。我若是有這個膽子,也不怕人家說閑話,也不怕連累父母受氣,那我就做什麼也不怕,做什麼也稱心。只是不能這樣忍心,只好把我自己葬送了。」玉堅聽她說的話,有點過激,只管說下去,恐怕惹是非,就拱了兩拱手道:「師妹的事情,我總算是大概的知道了,師妹還有什麼話問我的沒有?」春華道:「自然是有,不過我想著,不問我也可以猜出來的,我還問什麼?問明了,倒叫我更加傷心。」玉堅望著她呆了一呆,便笑道:「師妹既是這樣說了,我就不便再說什麼。我若多說什麼,豈不是讓你更加傷心?我既到這裡,我應當去看先生了。」春華向他點了兩點頭,不再說話,那眼眶子里兩行眼淚,可就由眼角里向外擁擠著,差不多是要流了下來。玉堅怕她真箇哭了出來,要和自己添下閑話,拱拱手就走了。

春華靠了樹榦,兩手向後反扶著,低了頭。五嫂子在一旁望了她,見她那漆黑的髮髻下,露出那雪白的脖頸子。而脖子上保持處女美的那一圈毫毛,現在已經沒有了。這也就想著,這樣好的一個姑娘,就是這樣完了,實在可惜,怪不得她自己心裡難過了。就在這時,樹上落下一片黃葉子,正打在春華脖頸子上,倒讓她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時,五嫂子就看到她的臉上全是眼淚。立刻跑近身來,掀著她圍襟的衣角,要向她臉上去亂揩。春華推著她道:「五嫂子,你不要勸,我是兩年了,沒有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今天你讓我痛痛快快哭一會子吧。要不然,你叫我在哪裡哭?在婆家哭吧,婆家說我為什麼無緣無故的哭?在娘家哭吧,娘家說我出了門的女人,倒回到娘家來哭!好不喪氣,你叫我怎麼辦?」五嫂子這倒不說什麼,自己的兩行眼淚,也不解是何原故,紛紛地落了下來。紅著兩隻眼睛圈子,只管摔清水鼻涕。許久,她倒是逼出一句話來了。她道:「哭什麼?做女人的人,總是受委屈的。」這一種不合理的論調,現在無論什麼人聽了,也覺得不能解釋春華的苦悶。可是當時春華聽了,倒非常的合適,只嘆了一口氣,默默地把五嫂子的勸告接受了。她既然認定了女人是該受委屈的,覺得和玉堅徒打聽小秋的消息,那也是無用,自此以後,也就不再存著什麼幻想。到了次日一早,她就帶著一分凄慘的顏色,坐轎子回臨江府婆家去了。當她上轎子的時候,對著大門外新栽下手臂粗細的兩棵柳樹,注目看了一會兒。她心裡可就在那裡想著,我下次回來,這樹木不知道有多大了。她這個想頭,不是偶然的。她感到父母對於自己,是沒有什麼補助,越是聽父母的話,越是不得了。心裡在那裡暗定著,非有個十年八載,不回家了。

這一個志願,並不是怎樣難成就的。果然的,當她下次回來的時候,那手臂粗細的柳樹已有了瓦缽那樣粗大,只是樹身那麼大了,左邊一棵樹,枝丫全無,光禿禿的,就剩那截樹身。右邊一棵樹枝丫去了半邊。她里家那個八字門樓,不是先前那樣白壁紅門,配著好看。於今是一堆亂磚和殘瓦,斜支了半邊破門。牆的缺口地方,有一隻瘦著撐出骨頭來的黃毛狗,蜷了身體在那裡睡著。半壁牆上,還留著一大片白粉,上面可就有很大的一排黑字,寫著五省聯軍第幾師幾旅幾團幾營營本部。門口那一片菜園子,本是竹籬笆圍著的,現在籬笆就倒了十之八九。本來這菜地上沒有籬笆,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妥,惟其是有兩三丈殘缺不全的籬笆,在空地里歪斜著,分外覺得不整齊,加上那菜地里亂撐著黃瓜豇豆架子。野藤在斜陽裡面,被風吹得飄蕩,有幾隻秋蟲在裡面唧嚀唧嚀地叫著。那些栽菜的所在,全是尺來長的野草,偶然在草裡面露出兩棵菜蔬,但也只有枯老的葉子,配上桃子大的茄子,或是酒杯粗的老莧菜乾。這個園子,顯然是很久很久沒有人治理過。

就在這個時候,春華手挽了一個破籃子,由牆缺出來,直走到菜園子裡面去。另外有兩個小同伴,全是小孩子,一個約莫有四歲,一個約莫有三歲,大的前面跑著,小的後面拉了衣襟,腳步跟不上,走出來,就摔了兩跤。春華嘆了一口氣,依然向菜園子里走。這裡有一件事讓她最傷心的,便是自己最心愛的那一棵梨樹,也不知道什麼緣故,連枝帶干,全倒在地上。梨樹邊那口井,沒有了井圍子,倒圍了許多蓬蒿。春華忽然生了一種感觸,一直走到對面牆邊一個雙開的窗戶邊去。這窗戶裡面,就是當年小秋的卧房,這一道窗戶,彼此是留下了不少的往事可以回想的。在她心裡如此想著,彷彿就看到一位年輕書生,在窗子口上站著,向自己點頭微笑。自己也就小了好幾歲,彷彿恢復了以前小女孩時候的模樣,開步跑了起來,直奔到窗子邊下去。可是當自己到了那裡的時候,這就讓自己大失所望,不但是沒有了人,而且也沒有了屋子,遍地都是磚瓦,剩下禿立著樑柱的一個屋架子,只有後邊大天井裡那棵大樟樹,都還存在,在樟樹下撒了許多馬糞。正面祖宗堂下的走廊上,一排四根柱子,都拴有兩匹馬,柱子邊,滿地是草,馬就低了頭,只管咀嚼著,嘰咕作響。再看著前面大廳,屏門也倒了,窗戶也拆了,滿地鋪著稻草莖,有好些個大兵,全躺在草上。春華一想這事不妥,全是大兵,被他們看到了,有什麼舉動時,自己倒脫身不得。於是立刻扭轉身子,向後一縮。兩個孩子,正在亂草里捉螞蚱兒,跑到了籬笆的一邊去。

春華丟下了蔬菜不去尋,口裡喊著元仔二仔,便追出籬笆來。那兩個孩子只管跑,指手舞腳地笑著,由那破牆一角轉。兩個孩子不見了,春華只好提著腳步,趕了上去。不想迎面來了一個軍官,登了高腰子馬靴,手提皮鞭子,大開了步子走來。那兩個孩子跑了上前,抱住那人的腿。那軍人倒是很和氣,彎下腰,一手一個,把小孩子摟抱了起來,笑著向春華道:「大嫂,這是你的小寶貝嗎?長得多麼伶俐!」春華不敢向前,遠遠地站著,手理了鬢髮,微低了頭道:「請你把他放下。」那軍人聽說,就把小孩子放下,因道:「這位大嫂,是新近回村子里來的嗎?以前我沒有見過。」春華道:「今天我才回來,一村子人全不知道到哪裡去了?我家的祠堂,也糟蹋得到了這種樣子,我都不認得我自己的門了。」那軍人笑道:「大嫂,你不要錯怪了人,這不是我們革命軍乾的,以前北軍在這裡駐紮,就鬧成了這樣子的,與我們無干呵!我們也只來了十天。」春華雖然飽經憂患,但是見了軍人,畢竟有些膽怯,見兩個孩子已經跑了過來,低著頭一手牽了一個,立刻轉身就走了。可是她口裡卻輕輕地道:「我那祖宗堂上還拴著幾匹馬呢,那也是北軍拴的嗎?」

說著話時,已到了自己家門口,那軍人是否聽到了這句話沒有,自己就沒有理會了。她母親宋氏,由門裡迎了出來,立刻牽著孩子道:「我怎樣叮囑你,叫你不要隨便的出去,你怎樣又出去呢?這是黨軍呵,若是先前的北軍,你這回出去早就吃了虧了。」春華道:「我真不想我們這村子,會糟到這樣子,所以我一進門來,就要四周去看看。」宋氏道:「你就是要到外面去看看,也該讓你兄弟帶著你一路去。他到底是個十幾歲的男孩子,可以照顧你一點。」說著話時,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提了一籃子香燭紙帛走了進來,叫了一聲娘。宋氏道:「春豪,你怎麼去了這樣久?我記掛著你啦。」春豪將籃子放下,兩手一拍,笑道:「我真快活,我在街上,聽到國民黨的黨員在大街上講演三民主義,從此以後,我們就可以得著自由了。」春華道:「今天是爹爹的陰壽,你不想著心裡難過,還快活呢!」春豪道:「爹爹死了兩年了,我還不能開笑容嗎?那個演說的人說:「從今以後,我們得著自由,男女平等,誰也不能壓迫。」

春華道:「就是得著自由,與我們有什麼關係?遲了!自由是別人的了。」宋氏聽了這話,就皺了眉頭道:「春華你也不是洋學堂里女學生出身,為什麼開口自由閉口自由?紙買回來了,趁著太陽還沒有落山,就燒了起來吧。我想著,若是你爹還在世,縱然是我們村子里遭了兵燹,我們家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說著,眼圈兒一紅,兩條淚痕,直掛下來。春華也是凄然,默坐著不作聲。春豪這就不敢多作聲,把香燭點了,插在正中祖宗神位前。宋氏也帶著眼淚,由廚房裡搬了三牲祭禮出來,用一隻長木頭托盆盛著,放在香案上。回過頭來,對小孩子們道:「元仔二仔,過來拜拜你外公。」兩個小孩子聽了這話,離著香案前的拜墊,還有兩三尺路,就朝上拜了下去。宋氏遠遠的站著,向神案上的祖宗牌位,注視了許久,那兩顆屢次要落下來的眼淚,又掛到了眼睛角上。默然了一會兒,又道:「假使婆婆在世,看到這兩個重外孫子,也不知道要喜歡到什麼樣子呢!可惜她老人家,也是過去兩年多了。」

春華提到了祖母,覺得這一生真正疼愛著自己的,只有這位老人家,如今回家頭,這位老人家,也是不見了,不說話,也就垂下淚來。春豪看到娘同姐姐都在哭,自己很沒有意思,自捧了紙錢,到大門口燒去。也是他少年人的另一種想頭,既說到今天是父親的陰壽,不能夠太冷淡了,所以買了一掛千頭的爆竹,在大門口點了放著。在沉沉的夜色里,噼噼啪啪地響著,火花亂飛。宋氏立刻見著道:「這孩子真是胡鬧,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候,你怎麼的黑夜裡放爆竹呢?」春豪道:「我們家祭祖,放一掛爆竹,也不是應當的嗎?」說著話,宋氏自點了三炷香,也到香案面前來下拜。

就在這時,聽到人聲亂嚷道:「在這裡!在這裡!」隨著這聲音,招來幾個背了步槍的兵。春華看到他們是沖了進來的,也嚇了一跳。當前一個,便是剛才遇著的那位軍官。他走到堂屋來,向四周看看,雖然這裡的牆壁,還不免東倒西歪,然而屋子的架子,是在這裡的,分明是一位有體面的人家。再看春華在燈火一邊,獃獃地站著,正是剛才在外面遇到了說話的婦人。她對於軍人,似乎根本上就瞧不起的。便瞪了眼道:「你們是有心跟我們搗亂呢?還是不懂事?這裡駐紮了我們的軍隊,你怎好隨便放爆竹?」春豪每日在村子里走來走去,和先前的駐軍,倒混得很熟,看到大兵,也不害怕。便走近前來道:「今天是我父親的陰壽,我們在家燒上一炷香,也犯法嗎?革命軍在這裡前後也駐過有八九個月,我們都相處得很好,你老總是前幾天開來的,過久了,你也就會同我們很好的。你可不用勢力壓人,革命軍是不欺侮人的。」那人道:「你這麼一點年紀,說話倒是這樣厲害!但是無論如何,你們在這個時候,放了爆竹,那就犯了法。你們家裡哪個是家長?跟我到三湖團部里去回話。」

宋氏原就縮在一邊,不敢作聲,到了這時,看這軍官有帶人走的樣子,就挺身走了出來道:「我是家長,你要帶人,就帶我去吧。」軍官向她看看,因道:「你是個婦人,我不能帶你去,這個小夥子,是你的兒子嗎?我帶他到團部里去問兩句話。團長若是不見怪他,我依然把他帶了回來。」春豪聽說要帶他到團部里去,這也就有些慌了手腳,將兩隻手只管去搓那身上短夾襖的底襟,一步一步的向門角落裡退。宋氏道:「你看我們這孩子嚇得這個樣子,再要把他帶到軍營里去,那麼,他哪裡還有魂在身上?你做做好事,把他饒恕了吧。」

那軍官生氣道:「我可饒恕他,誰肯饒恕我呢?我不報上去,我是要受罰的。你不放心,你就跟你的兒子一路去。只要我們長官不說話,我們還同你為難作什麼?走吧!」說著,將手對著帶來的幾個大兵一揮,那意思是告訴他們帶人。大兵看到,更不答話,兩個夾一個,各挾了春豪一隻手臂,就向前面走去。宋氏哇的一聲,又像哭,又像叫,也跟了後面走去。

春華也要跟著了去,無奈身邊又有兩個小孩子,天色已經晚了,把他們丟下,讓誰來攜帶呢?於是懷裡抱了一個,手上夾了一個,一直送到大門口來。眼見母親讓大兵包圍著去了,春華呆了半晌,不知怎樣是好。後來她一想,兄弟小呢,母親又是個不會說話的人,這二人拉到團部里去了,這一分兒糟,簡直是不能說。自己究竟念了兩句書,總可以和他們打個圓場。如此一想,立刻把兩個孩子抱了,送到五嫂子家裡去。只說了一聲請你暫看一下,我要到三湖街上去一趟。更不說第三句話,掉轉身就走出村子,向街上走了去。可是五嫂子如何放心?直追到村口上,把話問得清楚明白,才讓她走。因此春華一路追著,並沒有將這一行人追上,直趕到三湖街上時,天色已經黑了。現在又不像從前,街上沒有了買賣,並沒有什麼燈火,走起來,更是漆黑漆黑的。春華一口氣跑到街上,這倒沒有了主意,前顧后望,家家關著門戶的,向哪裡去找革命軍的團部。只有在街上這一頭跑到那一頭,四處的張望,口裡情不自禁的,也就說出來說:「這叫我到哪裡去找呢?」

正說著,卻有個人提了一隻玻璃罩子吊燈,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站定了腳,就把燈提了起來,向春華臉上照了一照。春華看到有人提燈照她,嚇到將腳連忙向後一縮。那人道:「這位大嫂,現在地面上不十分平靜,你為什麼一個人在暗地裡走著?」那一線淡黃的燈光,在暗空里幌著,也映照出來,看他是個有長鬍子的人,便定了神答道:「老先生,我有要緊的事,想到團部里去一趟,你知道團部在什麼地方嗎?」那老人道:「呀!大嫂,這軍營里不是隨便的地方,你去做什麼?」

春華道:「請你告訴我吧,我有要緊的事,我遲去不得,請你救我一救。」那人聽她如此說著,聲音又是很緊急的,也就軟下心來,因道:「既是這樣說著,我送你大嫂走上一趟吧。不過你要告訴我,到底為了什麼事,我才好引你去。如其不然,出了什麼禍事,我還不知禍從何起呢。」春華覺得他的話,也是實情,便道:「我家也並沒有什麼犯法的事。只因今天是我亡父的陰壽,在家門口放了一掛爆竹,我那村子里駐紮的兵,就把我一個十八歲的小兄弟帶了去了,我的娘是個不大會說話的人,她不放心,也跟了去。我怕她言語差錯,更會惹下是非來,所以我拼了吃官司,也跑來看看。」那人笑道:「大嫂,你來巧了,不如說你來好了。那個團長,就住在我家隔壁,在我家前面廂房裡,開了一個窗子,正對著那邊的堂屋。大嫂,你先在我家廂房裡坐一坐,可以在窗戶眼裡,對那面看看。若是有事呢,再作道理。若是無事呢,你這樣年輕的大嫂,那就不出去也罷。他們是軍營里,又是這樣夜深。」他口說著,提了燈只管在前面走著。

春華看他走路是那樣踉蹌不定,說話的聲音,又是蒼老,是一個到了歲數的老人,他的話應是相當的靠得住,便跟在他身後走著,默不作聲。到了他家門口時,果然看到那隔壁的大門口,點了一盞很大的汽油燈,在燈光下,看了兩個兵士抱了兩枝短槍,那槍上露出來鋼條螺旋,都和別樣的槍不同,自言自語地便道:「那是什麼呀?」老人引著她到了家裡,低聲告訴她道:「這是手提機關槍,很厲害的。軍營里哪像別處,可以隨便去的嗎?」春華聽說,心裡更加著一層惶恐,只有不作聲。那老人卻比她更加小心,一進門之後,便把他的老婆子叫了出來,低聲告訴她把春華引進來的原因。於是這位老婆子牽了春華的衣袖,把她向那問廂房裡拉了進去。拉著她到了廂房裡,出手輕輕地打著窗戶格子低聲道:「這窗戶外面,就是那邊堂屋,你在窗子眼裡向外面看去吧。」

春華伏到窗戶格子眼裡,輕悄悄地向那邊張望時,這事真正出乎意料之外。只見那堂屋正中,也懸了一隻小小的汽油燈,屋子裡很亮,母親和兄弟,卻坐在堂屋左邊的一排椅子上。在他們對過,卻坐了一位穿軍衣的青年。呵!那人好面熟,在哪裡見過,望著時,他開口了。他道:「我到三湖鎮上,已經有了十天了。本打算抽空去看看師母的,因為這裡是經過好幾回戰事的,料著先生家裡,一定也是受了影響的,一到這裡就先派人到姚家莊去打聽。他們回來說,那莊子上的房屋,已燒去十之八九,先生家裡的房子,也倒敗了,屋子裡並沒有人。我就想著,假如到莊子上去看看,不但人見不到,恐怕還格外心裡難受。因此挨一天又挨一天,公事離不開來,我也就不勉強的去。」春華把話聽到這裡,不但心裡難受,而且兩條腿也哆嗦個不定,手扶了窗格子,哆嗦得呼呼作響。心裡這就想著,料不到在這裡會遇到李小秋。也料不著李小秋那樣斯斯文文的人,當了軍官了。且聽下去,他還說些什麼。宋氏答道:「唉!不用提,這幾年我們過的不是人日子。先是幾個月之內,你老師婆和先生先後去世,后著就是打仗,鬧得雞犬不寧。我帶了你這師弟東奔西跑,直到這半年以來,地面太平了,我才帶了他回家去。大門是讓大炮打倒的,我又沒有錢修理,我只是由後門進出,所以你派人去,看不出我在家。」小秋道:「若不是今天為了這一點小事,我還不能和師母見面呢。因為明天上午,我又要開拔回省城去了。」

宋氏道:「唉!若是你先生還在,看到你這種風光,多麼歡喜。你明天就要走嗎?要不然,我應當請你到我家去,作兩樣鄉下菜你吃吃。」小秋道:「當軍人的人,行蹤是沒有一定的,也許兩三個月內,我又會調到三湖來。師母哪裡知道,我隨軍北伐,由廣東湖南到這裡,前後已經三次了。當軍人的人,身體不是自己的,總是抽不開身來。但師母那邊的消息,我是常常託人打聽的。人生是難說,不料先生竟是過去兩年了。」宋氏道:「我們的家境,恰好是和你這樣步步高升來一個反面。我聽說你已經娶了少奶奶了,添了孩子了嗎?」小秋道:「還沒有孩子。師妹出閣多年,師母有了外孫了嗎?」他說這話時,臉上極力的放出自然的樣子來,不但是不紅,而且還帶了一分淺淺的笑容。可是在窗子縫裡偷看的人,心裡十二分的難過,一陣頭暈眼花,幾乎要栽倒在地上。可是她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窗子棍,將眼睛湊在窗縫裡動也不動一動。宋氏也帶了笑容道:「也就是這一點子事,可以讓我稱心一點。他們兩口子,十二分的和氣,已經添了兩個孩子了。」

春華心裡頭一陣焦急和憤怒,恨不得直喊出來,哪有這麼一回事。可是她自己警戒著自己,為了顧全母親的面子,一切都還是忍耐著,好在他們的話,還要繼續地談下去,且看自己的娘,是怎樣交代著。小秋笑著哦了一聲道:「那很好。師妹也回姚家莊來過嗎?」宋氏道:「沒有呵!這樣兵荒馬亂的年月,要她回來做什麼,不是更加上我一樁心事嗎?」她口裡說著,眼睛還是不住地向春豪看著,似乎怕他衝口說出什麼來似的。看小秋的面色時,似乎在心裡頭含著無限的失望,默然著沒有說出話來。恰好有一個兵士進來,向小秋回話,好像還有要緊的公事立刻就辦似的。宋氏這就站起來道:「小秋,沒有什麼事了嗎?我們回去了,不要耽誤了你的公事。」小秋道:「今天的事,都要請師母原諒,在營里的規矩,是要這樣的,我派兩名弟兄送師母回去。」宋氏搖著手道:「不用不用!我明天再來看你吧。」小秋道:「我是應當去看師母的,無奈明天上午就要開拔,恐怕來不及到師母那裡去了。」宋氏道:「自然是公事要緊,你和我還客氣什麼?我明天上午,可以再來看你一趟。」小秋道:「那就實在不敢當了。」說著話,三個人已經慢慢地向外走了出去了。

這時,那老者舉了一盞燈,就走了進來了,低聲呀了一聲道:「姑娘,你還扶著窗戶看什麼?他們都已經走了。」春華這才放下了手,一陣手軟腳酸,人就向後倒退了幾步,幾乎是摔倒在地。幸是自己手搶著扶了桌子,才把身子站立定了。老者道:「你娘已經到街上了,大嫂,你還不追著和他們一路回家去。」春華凝著神,說了一聲是,突然地向外奔走,就跑上大街來,這家兩位老夫婦,當然也是追她不上。春華到了大街上,見前面一人打著火把,照著一個婦人走路。那正是兄弟母親,口裡叫著,就跑到面前去。宋氏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你從哪裡來?」春華道:「哼!我從哪裡來?我由家裡趕了來呀。我怕你們惹起了禍事,對付不了,所以拼了命來尋你們。你們既是沒事回來了,那就很好。」

春豪突然插言道:「姐姐,我告訴你一件新聞。」宋氏喝道:「什麼新聞,你少胡說!」春華淡笑道:「不說我也明白了,不就是那個團長就是李小秋嗎?」宋氏頓了一頓,才道:「我想,這件事,用不著告訴你,所以沒對你說。」春華道:「好!大家已經平安回家了,那就很好了,還說什麼!」於是娘兒三個,悄然地走回家去。可是春華兩個孩子失去了娘,又是寄在生疏地方,早已哭得死去活來。春華在五嫂子家裡,把兩個孩子,接回來,費了很久的時間,將他們逗引著睡了,自然也是到了深夜,不能再和母親去說話。

次日早上起來,看看母親一切如常,並沒有出門的樣子,便道:「娘,你今天不是要到街上去嗎?」宋氏正蹲在天井裡洗衣服,聽了這話,就望了她很久,問道:「你怎麼知道我要上街?是的,我說了去給小秋送行的。可是他一個當學生的,不來看師母,我做師母的人還去看他學生不成?」春華見母親是沒有到三湖街去看小秋的意思,昨日聽小秋說今天就要開拔的話,心想此時不能和他見面,恐一生再也不會有機會了。遂自回到屋子裡,見兩個孩子仍睡得很熟,就轉身出來,一直向後門走來。宋氏正在洗衣服,對春華的出門也不曾理會。舂華走出門外,向三湖街奔去。到了街上,因昨日是來過的,不費時間就找到了團部,走到團部部門口毫不遲疑的要向里走,被兵士攔阻住道:「大嫂,就是你要收房子,也得等著一會子。我們的東西,還沒有搬走呢。」春華道:「我不是房東,我會你們團長來了。你們團長,是我父親的學生。」大兵很恭敬地答道:「大嫂,你來晚了,我們團長已經上了船了。」春華道:「船在哪裡呢?」大兵道:「就在渡口上那個塔邊下。」春華也不再問第二句話,立刻就跑到渡口上去。

果然的,在那停渡船的所在,一排停了好幾隻船。在高岸下河灘上,站著有幾百名士兵,作一個u字形排著陣勢。在陣勢中間,站著幾位軍官。其中有一位,大著聲音向大家訓話的,那正是李小秋。他穿了一套黃色呢軍服,身上緊緊地束著武裝帶。他站在一塊大石頭上,不時的三面望著,將他的話,告訴那些士兵。以前的話雖不知道他說些什麼,但是現在所說的,還是很正大的。他說:「我們革命軍戰爭是為中國全民族來求解放的,軍閥,固然是我們要來打倒的,便是封建社會所留下來的一切惡勢力,也要打倒。為什麼呢?因為這種惡勢力,它和軍閥的力量一樣。可以剝奪人民的自由。我舉兩個例:譬如兄弟叔侄是一個血統下的人,親近自然是要的,但衣食住行,大家無一致之必要。封建社會裡,就鼓吹人家組織大家庭,因之這一個家庭里,誰是有能力掙錢的,誰就肩起這家庭的經濟責任來。其餘的人,都可以做寄生蟲。又如男女都是人,但在封建社會裡,只許男子續弦,不許寡婦再嫁。女人,向來和男子是不許平等的。男子發出來的命令,女子只有接受,不許違抗。現在我們革命軍勢力達到的地方,不分階級,不分男女,一律要讓他們站在平等地位上,那些被壓迫的同胞,哪一個不是早舉著手在那裡等人來救他?這些人,或者不知道我們革命軍人就是來救他的。但是我們不能不喊出來,我們就是來解放他們的。因為要他們掙扎著,快快地伸出手來。若是我們的勢力已經達到,他兩隻手已是舉不起來,那就晚了。」這幾句話,由春華聽來,幾乎每句都刺在她的心尖上,心裡一陣酸痛,人是幾乎要暈了過去。還是一陣軍號聲,把她驚醒了過來。看那河灘上的兵士,他們已是紛紛地上了船,船頭上的船夫,已經在扯錨,立刻要開船了。

春華四處觀望著,卻不知道小秋在哪一隻船上。本來打算高聲叫出小秋的名字來,可是這河岸上看熱鬧的人不少,一個青春少婦,對軍人這樣大喊,那是一件笑話。因此四面觀望著,嘴是閃動著多少次,那心裡要說的兩句話,卻始終沒有叫了出來。可是那一排船中,已有幾隻離開了河灘,撐到河心去了。春華不能顧慮了,一直由河岸上跑到沙灘上來而且還是直穿過河灘,站立到水邊上來。便向正開的船上,招著手道:「喂!慢一點兒開船,和你們團長有話說呢!喂!慢點開船呀!」她口裡說著,人在水邊的河灘上走來又走去。自己不知道李小秋在哪只船上,只有對了每隻船上,都去招招手。眼睛只管是去看水上的船,卻沒有理會到腳底下的路,竟是接二連三的踏著浮沙,兩隻腳由襪子連鞋,一直踏到泥裡面去,腳一拔起來,拖泥帶水,咭咕作響。大概是她這種動作,引起了岸上的人哈哈大笑,把船上的人驚動了。在第四支開行的船上,離著沙灘,約莫有兩三丈路,一個人推著船篷,伸出頭來,呵喲了一聲道:「這不是春華……」春華道:「小秋,小秋,小……小秋!」小秋站到船頭上來答道:「你怎麼早不來?現在,我不能再上岸的了,你好嗎?」春華道:「我好什麼?是你說的話,我已經遲了,來不及了!你好哇!」說了這兩句話時,那船又離開去了一丈。河裡的浪,向岸上撲著,把春華長衣的底襟,也打濕了大半截。然而她不知道,依然睜了兩隻眼向那船上望著。小秋抬起一隻手來,向岸上揮著道:「你站上去一點呀,浪打濕你的衣服了。」春華道:「我昨天晚上,已經看到你呵!」那船上的船夫,卻是一點也不留情,隨著別的船之後,扯起了布帆來。李小秋雖是大聲喊著,也不十分聽得清楚。遠遠地看到他,抬起一隻手來,連連地向天上望著。春華看時,有一群雁,由北方向南方飛了過去。那雁排著是兩個人字。小秋指著這雁字,不知他是說過去北雁南飛的那一句曲的舊事呢,也不知道他所說,是所嗟人異雁,不作一行歸呢。也不知他是說他和北雁一樣,還可以南飛呢。春華對於他手指的姿勢,存了三個疑問,可是李小秋乘的那隻船,順風順水,開去好遠了。這隻可以看到那船,哪裡還有人呢?春華這才走上岸去,在塔邊兩棵柳樹下站著。

江西南部的天氣,更是和廣東接近了,雖是到了這十月下旬的時候,楊柳還只有一小部凋黃,贛江頭上的西南風,不斷的撲來,柳葉子零零碎碎地落下,被風吹著到水裡去。那開走了的幾隻船,越遠是越看不見,只剩有白鳥毛似的布帆,插在水平線上。岸上看熱鬧的人,早已走光了,渡船也由河這邊,開到了對岸去。這裡雖還有過路的人,然而他們並不注意到柳樹下面,還有一個傷心的女子。太陽由長堤後面的桔子林上曬了過來,已沒有了什麼熱氣,金黃的光色,直射到對面的江心裡。水裡的陽光影子,由下面最寬,到上面頂小,彷彿像是個彈簧式的黃金塔。因為太陽光的影子,雖是落在固定的地方,但是江水流動著,把那太陽影子也就搖擺起來了。太陽沒有了威力,風吹到人身上,格外的涼爽。便是那柳條子被風吹著,唆唆作響,添了無限的凄涼意味。春華再向江里看時,便是插在江里的白鳥毛,也看不到了,一片空江,白水浩蕩的流著。心想,這樣的順風順水,小秋的船,不知走下去多少路了。只管望著,不知道人在什麼地方了。

忽然聽到耳邊有人叫道:「唉!船都開走了,來晚了。」春華被那幾句話驚著回過臉來看時,卻是久違了的屈玉堅。左手提著一個食盒子,右手提著兩瓶酒,站在那裡還只是喘氣。一眼看到春華,向後一縮,叫道:「咦!師妹怎麼也來了?」春華道:「我早就來了,來了又怎麼樣?也是沒有趕著送行啦!」玉堅道:「那麼,你沒有看到小秋嗎?」春華道:「看到的,看到又怎麼樣?也不能說一句話呀!」玉堅道:「人生的遇合,那是難說的,你想不到今天遇到他,也許還有個第二次想不到的事,他簡直就駐紮在這三湖街上,也說不定的。」春華道:「我還能再等一個想不到的機會嗎?老實告訴你,我像這落下去的太陽一樣,照著這落木空江,也就為時不多吧。他說了,晚了,他要來解放,也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這不是我不要人來救我,實在我自己無用呀!」玉堅聽她說的話,有些言語顛倒,便道:「師妹,你的鞋襪打濕了,回去換衣服吧。」春華不作聲,只是向贛江下流頭望著。玉堅道:「太陽落下去了,我送師妹回去吧。」春華道:「屈師兄,我問你一句話……」玉堅道:「師妹有什麼指教?」春華道:「假使……假使……我要解放,還不遲嗎?」玉堅道:「解放是不限時候的。譬如今天太陽下山了,江里的船誤了行程,到了明日天亮,還可以走的呀!」說到這裡,春華回味著他的話,沒有作聲。對河永泰鎮廟的晚鐘,隔了江面,一聲聲的傳了過來。太陽帶了硃紅色,落下樹林子里去。江面上輕輕地罩了一層煙霧,不見一條船隻。除了那柳樹葉子,還不斷地向水裡落下去而外,一切都要停止了。鐘聲在那裡告訴人:今天是黑暗了。向前的人,鎮靜著吧!明天還天亮的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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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間文庫:北雁南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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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八回 歸去異當年人亡家破 相逢如此日木落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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