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還舊服姊妹表歉忱 贈新書良朋存厚道
第2章還舊服姊妹表歉忱贈新書良朋存厚道
徐亦進自到唐大嫂家裡以後,越受到恭維,卻越是客氣,大家已覺到他有些多禮了。現時,他在吃到酒醉飯飽的當兒,無緣無故,又站了起來,都不免向他望著。但是他沒有計較到眾人的態度,只是朝善後面天井裡笑著。大家回頭看時,是唐小春小姐回來了,徐亦進點著頭道:「三小姐回來了,多謝得很,我在府上打擾多時了。」唐小春比出去的時候,更要漂亮了。臉上帶了兩個桃花瓣子似的紅暈,兩隻雙眼皮兒,只管向下合著,見亦進向她客氣著,也就直走到桌子邊來,向他笑道:「沒有什麼好菜,多喝兩杯酒罷。王媽,拿酒壺來,讓我敬三杯。」說時,身子微微的有點晃蕩。唐大嫂立刻站起來,將她攙住,皺了眉道:「這又是哪一班促狹鬼請客,把她灌醉到這種樣子。」說著,就在小春的大衣袋裡抽出一條花綢手絹來,要替她擦嘴。手絹抽出來了,兩個蜜橘滴溜溜的在地面上轉著,小春很快的彎腰到地面上去撿橘子。偏是她手未到之先,一腳踢去,把那橘子踢到桌子下面去了。徐亦進低頭看時,那橘子已經到了自己椅子腳下,這就趕快撿了起來,走出坐席向小春送了去。不想是那麼巧,正當他走近了身邊,小春哇的一聲嘔吐出來,卻把肚子里一切不能消化的酒飯菜,標槍似的向亦進身上射了過去,把亦進的藍布大褂吐濕了大半邊。那還不算,便是他的臉上,也還濺了不少的點子。唐大嫂哦喲了一聲,搶上前就把花綢手絹交給亦進,亦進笑道:「不要緊,不要緊!我這樣破布衣服,用這樣好的綢手巾來擦,那太不合算了。」二春也放了筷子碗,皺了眉道:「妹妹怎麼醉到這種樣子。」說著,也就在衣袋裡掏出一方白紗手絹,交給亦進道:「徐老闆,你快拿去揩揩臉上罷,不要客氣了。」
徐亦進見是一條白紗手絹,這就無須痛惜,自拿了擦臉。二春轉身進房去,立刻擰了一把熱手巾,兩手捧著,送到亦進面前,見他衣襟上,還是水汁淋漓的,便笑道:「實在是對不起,你就用手絹擦罷。」徐亦進笑道。「我說了,不必介意。這樣一件藍布大褂,毀了也不值什麼,而況這一點也礙不著什麼,回去下水一洗就好了。」二春道:「媽呢,找一件舊衣服來給徐老闆換換吧。」唐大嫂很機靈的,已由外坷親自端了一臉盆熱水來笑道:「真是對不起!你看小春這丫頭,我不知道說她什麼是好,惹了這樣大一件禍事,她倒不管,扭轉身子就跑了。」二春看到母親打了水來,自己也一扭轉身子走了。亦進再三的說不要緊,將臉盆接過來,放在茶几上,搓手巾擦抹了身上,一回頭正待入座,可是二春手捧了一件摺疊得很平整的灰色嗶嘰長夾袍,在面前站著。亦進道:「二小姐,不必不必!我身上已經擦乾了。」二春沒開口,臉上先飛紅了一陣,低聲笑道:「換一換罷,那件衣服揩得兩大塊濕跡,怎樣穿?」在座的人都說:「二小姐的面子,徐二哥把濕衣服換下來罷。」這樣說著,二春的臉子更是紅了。亦進只好點著頭,把衣服接了過去,走到窗戶下,背了身子把衣服換過,低頭看去,竟是相當的合身。趙胖子笑道:「真是的,人是衣衫馬是鞍,徐二哥把衣服一換,人都年輕了好幾歲。」二春在一邊向他周身看過,也就抿嘴微笑。這樣忙亂了一陣,湯也涼了,菜也不大熱,二春和王媽重新端去回了一次鍋。亦進雖然客氣,趙胖子三毛這些人,卻要等著吃個通量。這樣一混,就是大半下午。徐亦進陪著趙胖子這班人,閑話了一陣,站起來望望天上的太陽,便向唐大嫂道:「我那件衣服是二小姐拿去曬了,大概幹了吧?」
唐大嫂道:「我看見她去洗了,明天衣服幹了,我叫王媽送到府上去。這件夾袍子,雖然是舊的,倒還乾淨。徐二哥若是不嫌棄的話,你就留著穿吧。」亦進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襟,笑著搖了兩搖頭道:「一個擺書攤子的人,穿這樣好的衣服,那不是惹人家笑話嗎?」二春這時站在房門口,手扶了門框,向了大家笑著。趙胖子笑道:「二小姐有什麼意見發表嗎?」二春本來想說句什麼的,被他問著,倒有些不好意思,紅了臉道。「我有什麼意見發表,這位徐老闆太客氣罷了。我也就怕徐老闆客氣,就在箱子里翻了這樣一件很舊的衣服出來,不想徐老闆還是嫌漂,亮。」三毛坐在旁邊,將頸脖子一伸,笑道:「徐老闆,你看二小姐都這樣說了,你就收下罷。」亦進這就向她笑著拱了一拱手,回頭對唐大嫂道;「打擾得很,我要告辭了。那件藍布衣服,就請放在這裡,哪天有工夫我來拿。」再又向大家說聲少陪,方才向天井裡走。二春拿了他的帽子,追到天井外面來,笑道:「還有你的帽子呢。」亦進接過帽子,笑道:「你看我自從進門起,就累著二小姐,一直到現在要走,還是累著二小姐。」二春微微一笑。等他走了,回身進屋來,向唐大嫂道:「媽,你太大意,人家早就要走的了,只為了想等著那件藍布大褂,延到這時候,你若早說把那件嗶嘰夾袍子送他,他老早就走了。」唐大嫂笑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我怎樣會知道這意思,呢?」二春道:「妹妹也是不好,我們感謝人家,特意請人家來吃飯,不想會吐了人家那樣一身的齷齪,真是讓人心裡過不去。」唐大嫂道:「你不要說了,我心裡正難受。小春雖然醉過,從來也沒有醉到這種樣子。真是騎牛撞到親公家,她一害羞倒在床上睡去了,明天我親自到徐老闆家裡去向人家賠個不是罷。」二春道:「這件事,我們實在做得不大漂亮,向人家說什麼是好呢?」說著,只管皺了眉頭子。唐大嫂笑道:「你看這孩子說話,這件事,也不是我叫小妹妹做的,她已經做出來了,我有什麼法子呢,你倒只管嘮叨著我。」二春鼓著腮幫子,扭轉身子回房間去了。她是心裡這樣過不去,可是那惹禍的唐小舂,卻是放頭一場大睡,醒過來的時候,屋子裡的電燈,已經是亮著火了。打了個呵欠,在床柱上靠了坐著,將手揉揉眼睛,向桌上看去,那裡已是放下了好幾張請客條子,便撅了嘴道:「請客請客,我恨死這請客的了,天王來請我,我也不去。」隨了這話,是二春進來了,笑著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小春便笑道:「真是要命,媽恭恭敬敬請來一位客,我倒吐了人家一身。」二春笑道:「你心裡倒還明白。」小春笑道:「我怎樣不明白。不過胃裡頭只是要向上翻,無論怎麼著,忍也忍不住,人家沒有見怪嗚?」二春道:「人家見什麼怪。你唐小姐吐出來的東西,人家要留在身上當香水用,能夠見怪嗎!」小春道:「我給人家灌醉了,也是不得已,你拿話俏皮我作什麼?」二春道:「我為什麼俏皮你,本來人家笑嘻嘻的,一點不介意。」小春道:「這樣子說起來,我明天見了他,倒要和他說兩句客氣話。」二春道:「媽說你自己去他家裡客氣兩句。我想那倒不必,他天天在夫子廟裡擺攤子的,我知道他的地方,明天上街去,彎兩步路,到廟裡向他打個招呼就是了。」小春道:「你怎麼知道他擺攤子的地方?」二春道:「前兩天,我到他攤子上買過小唱本,所以我知道。」小春道:「一個擺書攤子的人,也不必和他太客氣了。」說著,走下床來,對了衣櫥子上的鏡子,理著耳朵邊的鬢髮。
在鏡子里見母親進來,只管撇著嘴,迴轉頭來道:「我這話錯了嗎?」唐大嫂道:「不說別的,只看你手指頭上帶的那個戒指,就是人家撿到了奉還你的。四五百塊錢那還是小事,你費了多少心血,才得到手,這種年月,見財不動心,有幾個人?他有這種好心,就可以佩服,管他是作什麼的呢!哪怕他是做賊的,對你娘幾總算對得起。就是你今天吐了人家一身,人家臉紅都沒有紅一下。」小春道:「我正在這裡和姊妹說呢,明天出門去,彎一步路,到他書攤子上客氣兩句。」唐大嫂點點頭道:「這倒像話,順便把他留下來的那件藍布大褂,也給送了去。我們要搭架子,也犯不上在這種人面前搭架子。今天你在家裡休息一天吧,臉上哪裡還有一點血色啊。」正說著,自己的包車夫,在堂屋裡叫道:「三小姐條子,六華春姓陳的,一共是五張條子了,該預備出去了。」說時,由門帘子外面,伸進一隻手來,手上就拿了那張請客條子。小春搶上前一步接了過來,三把兩把,將紙條子撕個粉碎,向地下丟去,又將腳在上面連連踏了幾腳。咬著牙道:「以後我不當歌女了,我讓人家灌醉了,現在酒還沒有醒,又要叫我去灌醉,我是個垃圾箱……」唐大嫂攔著道:「不用說了,你醉了沒醒,我知道了。我不是對你說了,叫你在家裡休息一天嗎!」小春道:「我從來沒有這樣丟過人,今天在新朋友進門,我糊裡糊塗的吐的人家一身,實在不好意思。」二春笑道:「還好,你已經明白過來了。」唐大嫂道:「我們二丫頭,就是這樣死心眼,有件事過意不去,總是掛在口裡。」小春道:「這是我過意不去的事,要她多什麼事?姊姊看中了那個姓徐的,你要去報他的德嗎?」二春紅著臉呸了一聲,自走了。自這以後,她就不提到徐亦進的事了。到了次日下午,小春當著二春飯後,洗過了手臉,就迎上前向她陪笑道:「姊姊,你陪我上街去一趟,好嗎?」心裡猜著,她一定要用一句很厲害的話碰回來了。可是二春很平和的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現在幾點鐘了?小春道:「一點多鐘了,無論他擺書攤子在幾時起,這個時候,也擺出攤子來了,我們一路去罷。」二春道:「媽出去上會去了,沒有留下什麼話;不過那件衣服,媽倒是說過讓我送去的。」小春道:「既是媽叫你送去的,我不去了,你替我向他說兩句道歉的話罷。」二春紅了臉道:「怎麼你避開了,讓我一個人去,那不是……」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小春倒沒有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你真沒有出息,這點事情也辦不了,我就同你去罷。」二春聽說,立刻跑回自己屋子裡去,提了一隻白布包袱出來,臉上白了些,似乎又是撲過一回香粉了。她似乎怕,小春追問什麼,先道:「夾一件衣服在脅下去送給人,怪難為情的,拿一塊白包袱包著好看些,並沒有送什麼給他。」小春也沒理會,自隨了她走,走到夫子廟,二春也不用多打量,順了東側門裡的小街,徑直向前走。在那轉角的所在,一列書攤子,橫斜著對了人行路,攤子裡面,有個人坐在矮凳子上看書,二春迴轉頭笑道:「這個人倒相當的用功,每次跑來,我都看到他在這裡看書。」小春道:「你都常看到他嗎?」二春道:「我哪裡……」一句話未了,徐亦進已是抬起頭來,看到二春姊妹,立刻站起身,連連的點了頭笑著。二春本是走在前面的,到了這時,就不知不覺的向後退了兩步,把小春讓上前一步。小春倒沒有什麼感覺,也就走近了書攤子,笑著向他點點頭道:「徐老闆,昨天對不住得很!」二春雖是也靠住妹妹站著的,但是只對他微笑了一笑,沒有將話說出來。徐亦進放下了書本,兩手抱了拳頭,連連拱了幾下,笑道:「這就實在不敢當得很!」二春這才把布包袱放在書攤子上,因道:「徐老闆衣服洗乾淨了。」小春也笑道:「我本來不好意思來見徐老闆的,可是想到自己做的事,未免太不像話,總要自己向你表示一下歉意。」
說到這裡,不免低了頭,將手去翻弄攤子上的書。徐亦進道:「三小姐,你要說這話我在這裡站不住了。」。說話時,眼見她只管翻弄書頁,便笑道:「三小姐喜歡看小說書碼?」小春道:「讓徐老闆問著了,我就有這點嗜好。」亦進道:「那好極了,我這滿書攤子都是小說,三小姐愛看哪一種的書,隨便挑罷。」小春一看眼前擺的書,倒有好幾種是沒有看過的,就一齊撿著壘在一堆。亦進道:「不好拿,就把這白布包袱包了去罷。」說著,透開包袱來,在自己的衣服下面,還露著兩盒點心,便呵喲了一聲,二春紅著臉笑道:「這是家裡現成的東西,我覺空著手來,怪不好意思的。」徐亦進笑道:「既然拿來了,諒著二位小姐不肯帶回去,在唐家媽面前給我道謝罷。」一面說著,一面將書包了起來,小春背過身去,打開手皮包,掏出一張五元鈔票捏在手上,迴轉身來,先把書包提著,然後將那張五元鈔票向攤子上一丟,笑道:「徐老闆,清你收下書錢罷。」說畢,扭頭就走,徐亦進拿了鈔票,繞過書攤子來追她們時,她們已經走得遠了,站著路頭上,倒發了一陣呆。自己回到書攤子上,將書整理了一會子,又站著發起痴來。忽然有人叫道:「老徐,你這是怎麼了?」亦進抬頭看時,卻見毛猴子站在面前,他手裡提了一隻鳥籠子,裡面關了一隻八哥兒,那籠子門是敞開的,鳥並不向外飛。籠子上面,插了一根竹片,頭上挽個圈圈,表示是賣的意思。因道:「你改了行了,賣鳥?」毛猴子笑了一笑,沒有復他這句問話,迴轉頭來,向廟外一努嘴道:「唐小春剛才過去了,你看見嗎?」亦進道:「怎麼沒有見到,我正為她來了一趟,為起難來了。」毛猴子道:「你吃了她家一頓,想還禮,是不是?我告訴你,不必在人家面前丟人了,唐小春在夫子廟酒席館里一天進進出出的,也不知道經過了多少酒席,魚翅海參只當了豆腐白菜吃,你……」徐亦進連連搖了手道:「不對!不對!我也不是那樣不知進退的人。她剛才到這裡來,丟了一張五元鈔票在書本上,只拿了兩三套書走,那差得太遠了。」毛猴子笑道:「你這個大傻瓜,她們家裡那樣有錢,多花她幾文,有什麼關係。而且你送還她們好幾千塊錢,就盡花她五元錢,電不值九牛之一毛。」徐亦進道:「唯其是我送還過她們這些錢和東西,不應該再收她們這點小惠。」毛猴子搖搖頭笑道:「你這個人的脾氣,我真是沒有話說,我替你出個主意罷:你明天挑揀值得五塊錢的書,送到她家去就是了。規規矩矩,作她五塊錢生意,有什麼不可以。」徐亦進笑道:「這倒使得。你怎麼要把這八哥賣了它?這鳥會說話,又很乖,賣了可惜!」毛猴子笑道:「你是個傻瓜,晚上請你喝酒罷。」說著,他自提著鳥籠子走了。徐亦進想著,這兩天生意不大好,照了他的話辦也好。因之早些收拾書攤子,到批發書莊上去,挑選了幾部內容比較好的小說。次日上午,算著小春還沒有出門去應酬,把書送了去。這時,小春正在窗戶邊梳妝台邊洗臉抹粉,隔了玻璃,就看到徐亦進夾了一大包書進來,便由屋子裡迎了出來,笑道,「徐老闆真是個君子,一定不肯沾別人一點便宜,給我送得書來了。」
亦進見她穿了一件舊紅綢短袖夾衫,頸脖子上圍了一方很大的白綢手絹,將肩上蓋了,長的捲髮披在白手絹上,臉上只淡淡的抹了香粉,透著淡雅之中,還有些天真,情不自禁的笑了一笑。小春道:「徐老闆,你笑什麼?」亦進笑道:「這句話,也許說得冒昧一點,我在一本書的封面上,看到一個時妝美女畫,就像唐小姐這個樣子。」小春噗嗤一笑道:「那個書封面上,是一個醜八怪罷了,什麼時妝美女。」說著,將亦進的書接了過去,就放在堂屋桌上,一本本的翻弄著,笑道:「很好,只有兩本是我看過的。」亦進道:「現在上海書鋪子,翻印舊小說很多,有些書,從前花了大價錢全買不到的,現在都可以買得到。」小春道:「我想看一兩部艷情小說,你有法子可以找得到嗎?」說對,微微一笑,瞅了徐亦進一眼。他看到,心裡就十分明白。躊躇了一會子道:「也許可以找得到。」說到這裡,覺得身後有人走過來,回頭看時,卻是二春,送了一杯茶在旁邊茶几上,笑道:「多謝多謝!」說著,點了兩點頭,二春向小春看看,微微瞪了一眼,沒作聲。小春不理會,還向亦進道:「明天同我送書來,好嗎?不一定要舊小說,新出的也好。」亦進點頭答應是。卻向二春問道:「唐家媽在家嗎?」二春道:「不在家,請坐會罷。」亦進退了兩步,坐在椅子上,微微咳嗽了兩聲,笑道:「唐家媽也很忙。」二春微笑著,小春卻把一個指頭,蘸了桌上的水漬,在塗抹著字,身子斜靠了桌沿站著。亦進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茶,站了起來,笑道:「請在唐家媽面前替我說一聲,看看她老人家來了,再會罷!」說時,順眼向桌上看去,映了天井的光線,看得清楚,小春在桌面塗寫的有金瓶兩個字,也有個完好的性字,其餘是抹糊塗了,也不便問什麼,點頭向外走。她姊妹們都沒有送,只是小春卻抬起一隻手來,連連的舉了幾下,笑道:「明天,你要送書來的呀!」亦進也就遠遠的點了兩點頭,答應著去了。二春向小春笑道:「你輕輕的對人家說,你怕我沒有聽到嗎,叫人家送艷情小說你看呢。上次陸影送你一本不好的書,媽知道了大罵你一頓,你忘記了嗎?」小春板了臉道:「她不認識字的人,聽她的話作什麼!」說完,她自拿著書進房去了。隔了房門道:「姊姊,這件事,你不許對媽說,她要嘮叨我,我就同你不依。」二春道:「我是好話,昕不聽在你,我告訴媽作什麼!」小春隔了門帘子嘻嘻的笑著,二春把這事放在肚裡,也沒有作聲。到了次日上午,二春坐在天井裡的矮凳上,靠了洗衣盆搓洗衣服,兩隻眼睛,卻不住的對門外望著。果然的,在十一點鐘的時候,徐亦進夾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報紙包兒,由外帶著笑容走了進來,二春由水盆里拿出濕淋淋的一雙手來,自掀起胸前的藍布圍襟,互擦了兩隻手,亦進見她青綢夾襖的袖子外,露出雪藕似的兩隻手臂,不由得站定了腳,向她發出桃紅色的手掌望了去。二春道:「徐老闆,你真信了我妹妹的話,又送著書來了。你不要信她,她是個小孩子。」徐亦進笑道:「二小姐,你放心,我送來的書,沒有不能看的。」小春聽到徐亦進說話,一掀門帘子,直跳了出來,走到亦進面前,雙手把那個書包,由他脅下奪了過去,笑道:「多謝你了!」第二句話,不曾交待完。就跑進房去了。二春道:「徐老闆,請坐喝杯茶罷。」亦進笑道:「我請人看著攤子呢。」說時,在懷裡又掏出一個小紙包來,笑道:「這是我找到的幾種文明小唱本,裡面有女俠秋瑾,有西太后,都很新鮮,這比二度梅昭君和番那些東西好得多。」說著,把包書本子送了過來。二春笑道:「我認不了三個大字,看什麼書,不過睡覺的時候,拿著當安眠藥罷了。」說話時,搭訕著又將圍襟分別的擦手。亦進見她沒有接著,就將一小包書放在廊檐下破茶几上,點頭道:「再見罷!」一句話畢,就出去了。
二春將書本拿到屋裡去翻了一陣,再悄悄的走到小春屋子門口,隔了門帘,向里張望著,見她把書放在桌上,攤開了一本,站在桌子邊,隨便翻動著。二春又悄悄的走進來,站在她身邊看。小春還是看書,很從容的道:「你輕輕的走進來,以為我不知道呢?你看罷,這並不是什麼壞書。」說著,把看的書本向前一推。二春看時,都是些印刷很美麗的書,封面上印著時妝美女畫,有的題著家庭雜誌,有的題著戲劇月刊,有的題著家庭常識大全。二春笑道:「這些書,你不大合意吧?」小春道:「怎麼不合意!這家庭常識就很有意思,什麼去油漬法,作雞蛋糕法,我五分鐘工夫就學會了好幾樣。」二春笑道。「那也罷了,這個人看起樣子來倒很老實,作事倒很有深心。」小春道:「這裡有六本雜誌,全是三四毛錢一本的,合計起昨日的書,五塊錢,人家要蝕本了。」二春道:「終不成我們又送他五塊錢,可是你要送他五塊錢,這一筆帳,永遠沒有法子算清了。」小春道:「等媽回來,我們再和她商量罷。讓媽送些東兩給他就是了。我真沒有看過這種作小生意的人,這樣君子,一點便宜也不肯沾人家的。我倒想起來了,你送了他兩盒點心,他又送你一些什麼呢?」二春道:「他送東西給我作什麼,那兩盒點心,也不能算是我送給他的。」兩人正淡論著這事,唐大嫂走進屋子來了,見桌上堆了許多書本子,便說道:「小春又買了許多書回來了。買來了,也不好好放著,床上桌上封處丟,連馬子桶上也放著,我倒天天替你收拾。」小春道:「這是我買的嗎,是那個姓徐的送的。」唐大嫂道:「大概是他不願白得那五塊錢吧?這人倒是這樣乾淨,送的是些什麼書?小春亂看書,看了胡思亂想,我就不贊成。」說著隨手在桌上掏起一本書來翻弄著。二春也擠上前來,見是一本家庭常識,便用手指著書頁道:「這書很不壞,專門教女人怎樣管理家務。」唐大嫂笑道:「我曉得,這是烈女傳」。二春笑道:「媽就只知道女兒經,烈女傳,人家徐老闆也不會送這樣的舊書給小春看,這是家庭常識。」唐大嫂翻翻著書上幾頁插圖看看,見有是裁衣服的樣子,有是栽花盆的樣子,因笑道:「這個我明白,以前我們家裡也有一本,叫萬寶全書,認得字的管家人,是應該看一本的。」二春笑道:「你看明白起來,我媽是什麼都知道的。」唐大嫂兩眉一揚,笑道:「你媽就是不認識幾個字,要說……」小春一撇嘴,笑道:「又來了,要說夫子廟上的事,你是件件精通。」唐大嫂道:「豈但是夫子廟,除非外國的事我不知道,中國的事,我總不怎樣糊塗。」二春笑道:「那就好了,我們就請教你老人家吧,白收人家許多書,怎樣謝人家呢?」唐大嫂道:「呵,你倒這樣急,彼此都住在秦淮河迦上,往後來往的日子長著呢,忙什麼?」二春碰了母親一個釘子,紅著臉子走了。自己成了成心,就沒有再提到徐亦進送書的事了。過了兩天,是個黃昏時候,小春在綢衣上罩了件藍布大褂,在門口閑望,約莫十分鐘,見亦進脅下又夾了一包書走來,小春就在大門口攔著路站定,笑道:「徐老闆,你真不失信。」亦進道:「昨天三小姐在馬路上喊著我,我沒有聽清楚,你的車子就跑過去了。」小春低聲道:「徐老闆,你不要到裡面去,我有話對你說呢。」說著臉一紅,這種言行,出之於一個少女,徐亦進對之,怎不愕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