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個折衷辦法不能接受
二、一個折衷辦法不能接受
祝英台向來不曾在父親面前亂哭過,現在依靠母親失聲嚎陶起來,祝公遠倒沒有好法子,叫她別哭。只是不作聲的,望了一望。
滕氏道:「哭作什麼?有什麼話好商量。」
祝公遠看看自己女兒,倒在滕氏懷裡,正好把脊樑朝著自巴,哭著身子顫動。滕氏身穿紫綾夾襖,遠望著也有好幾處哭濕了。於是將嘴一呶,將手對後面連指了幾下。
滕氏會意,便道:「好孩子,到後房去吧。」
說著,丫環銀心,小丫環菊兒,一齊來了。
祝公遠還是把手指著。
滕氏道:「我也前去。」
於是把英台一隻手輕輕兒的移出,交給了銀心。英台將身子掉轉。祝公遠一看,見她頭低著,兩隻眼睛里是一對一對的淚水,向外面直落。這在祝英台當然是很傷心。但是傷心有什麼用呢?自己忘了自己是個女孩兒家嗎?他自己搖著頭自己走出客廳去了。
滕氏知道丈夫是—百個不願意,只好跟著兩個丫環送英台向後房走。原來祝英台卧室是在樓下,看書繡花卻在樓上。祝家沒有兒子,就只這位小姐。家裡有的是錢,小姐要怎麼鋪張,就怎麼鋪張。祝英台卧室,是在後院,到前院正隔一座過廳。這後院正堆了幾堆假山石,栽了兩三株松樹,百多根竹子,這個日子,正長得青翠撲人,越顯得這後院格外幽深,沒有人到。這卧室一排三間,外面建了走廊。廊兩旁里鵝卵石面地,人走著撲的有聲,這兩位丫環一位安人,蜂擁著引了祝英台進房。這房裡都是紫檀長桌面,雕花格子床,地上鋪著地毯,堆疊很高。銀心扶她進來,就讓她在紫檀桌面前一張四方椅子上坐下,她可不坐,淚痕滿面,扶著桌面,起身向床上一歪,便倒下去了。
滕氏連忙走到床面前,將手扶著她身體道:「哎喲!你就這樣歪在床上啊!就是要睡,也當好好兒的躺著,蓋上夾被啊!
銀心聽著,也走了過來,兩手伸過來攙扶。英台也不理。將兩隻腿伸著在床外一陣搓揉,胡亂將兩隻鞋子搓揉掉了。自己將身體隨便順過來挨著枕頭睡了。把折好的藍綾夾被,牽扯過來蓋了腿。這就對母親道:「現在是睡覺的樣子了,你老人家可以走了。」
滕氏看她臉上,還有淚痕,便道:「你爹爹雖然管你,可是仔細想來全是好話啊!」
祝英台雖聽到母親這樣說,也並沒回駁,一個翻身向裡邊躺著,算是睡了。
滕氏發獃一陣,隨後嘆口氣道:「唉!這個時候勸也不是容易勸的,隨她去吧。小菊兒同我一路到前面去,這屋裡交給銀心了。銀心,你記著,小姐要吃什麼東西,你到前面去問我要。」
銀心站在床邊答應是。滕氏又看了一遍,然後又嘆了一口氣,自帶菊兒向前面去了。
祝英台睡在床上,一動也不動。銀心挨著床邊問道:「打盆臉水來你洗臉吧!」
祝英台道:「不用,安人哩?」
銀心道:「帶著菊兒回上房了。」
祝英台把夾被牽開,人坐起來道:「真是夠氣人的,但是這還是剛開頭呢。除非我說是不上杭州了,他也就不罵了,也不發脾氣了。」
銀心笑道:「這樣說,你就死了到杭州去攻讀這條心吧。」
祝英台道:「那為什麼?就為了員外(註:員外稱呼,見於《舊唐書》。晉時,好像還沒有。不過臨時還找不出同樣的稱呼,只好根據戲劇唱本,照舊使用)發脾氣嗎?我現在房裡床上躺著,就說有病,大概三天兩天,母親會來轉彎的。」
銀心道:「那敢情是好。我從今日起,無論對內對外,都說小姐有病,他們送了三餐飯來,小姐儘管不吃,我私下給小姐買些可口的食品,背了他們吃,慢說三天兩天,就是十天半個月,也不妨事。」
祝英台點點頭,就照銀心法子辦。於是銀心由這日下午,到次日上午,就急急忙忙,向滕氏報告:「小姐什麼東西都沒有吃,似乎胃口不好,摸摸她的手,有時候燙得沸熱,有些時候,也和平常一樣。問她哪裡不好過,她說,頭有些暈。我看,還是你自己去探望一下子吧。」
滕氏聽說,立刻向祝英台房走來。本來人走到這綠蔭蔭的院子里,就恍惚有一種陰涼。銀心更走得心慌意亂,鵝卵石子瑟瑟有聲。
她道:「小姐,你醒醒吧!安人看你來了。」
那格子窗戶,正有一隻人影經過,也是等於報告有人來了。這裡銀心雖報告一聲,屋子裡並沒有人回答。但滕氏來了,已經很明白了。滕氏走進房內,只見祝英台睡在枕頭上,滿頭頭髮,卻沒有梳攏,堆了滿枕。她臉上沒有搽一點脂粉,恍惚黃瘦了些。她蓋了藍綾夾被,簇擁著白綾短襖,她似乎剛剛睡著,被人聲叫著一驚,醒了過來。睜著一對不大張開眼睛,對人看了一看,她輕輕地叫了一聲媽。臨窗戶的長桌上,擺著丹鳳朝陽的銅爐,正添著檀香,一縷細細的輕煙,只管向上升。
滕氏走到床邊,對祝英台道:「你是不舒服嗎?剛才銀心到我房裡去說,你自從昨日到今日,水米沒沾牙,這還了得!你應該勉強吃一點啦。」
祝英台對母親這番話,點點頭,又搖搖頭,卻沒有作聲。滕氏走過來,側了身子坐在床沿上,伸手摸摸她的額角,又伸手到被服里摸摸她的手,似乎有一點熱,而又不是怎麼十分熱。滕氏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毛病。因道:「你是什麼地方不舒服呢?」
祝英台道:「頭有點兒暈。」話說得聲音非常之低。
滕氏道:「找個郎中瞧瞧吧!」
祝英台道:「瞧不好。」
滕氏道:「為什麼瞧不好呢?」
祝英台道:「瞧不好,瞧不好。」
滕氏道:「這是什麼緣故呢?」說著話,把披散在枕頭上的亂髮,給她一綹一綹的理好,理得像梳攏了一樣。同時,在等候回話。但英台總不作聲。銀心站在桌子旁邊添檀香,在一旁插嘴道:「這個病,安人還不明白嗎?這叫心病啦!」
滕氏道:「若是心病,叫為娘也無可奈何。英台,你想一想,周老先生並不收女生呀!」
英台並不作聲,稍等一會兒,又是一個翻身向里,不理母親。
滕氏默坐了一會,對銀心道:「我那裡有蓮子,我叫小菊兒熬上點兒,回頭趁熱的端來。」銀心靠桌子垂手站定,答應著曉得。
滕氏緩緩的站起,向祝英台看了一看,便道:「讀書本來不是壞事。晚上等員外回來,和他商量商量,看有什麼辦法沒有。」
銀心靠桌子垂手站定,看了一看安人臉色,沒有作聲。滕氏又唉了一聲,然後走了。
銀心隔了窗戶,看著滕氏人影子,穿過後院,這就笑道:「的確,相隔三五天安人果然會來轉彎的。」
祝英台緩緩坐起,把紛披亂髮,扶著到耳朵後面,微笑道:「今天看員外和安人又商量出什麼辦法。至於我們的辦法,那倒很簡單,不是放我們去杭外,就是假挨餓。」
銀心聽到假挨餓,也撲嗤一聲笑了。
約過兩三頓飯時,菊兒捧了一碗蓮子羹進來。
銀心道:「我本說去端的,小姐說,什麼東西她都不吃,不用去端了。」
菊兒將這碗蓮子羹放在桌子上,碗里還放著一把銀羹匙,她搓著兩手道:「小姐不吃不成啦。由生蓮子放在火上去熬,安人都讓我看著。蓮子熬得稀爛,你想,這要多少工夫。小姐你若是不吃,安人又要說我作得不幹凈了。」
銀心笑道:「好甜的嘴,小姐果當吃兩口。」於是就走向床面前,輕輕叫了幾聲小姐。
祝英台睜了一睜眼睛,坐起來向菊兒點了一點頭道:「我恍惚聽說你送吃的來了。」
菊兒指著桌上一碗蓮子羹道:「那不是嗎?」因把剛才對銀心說的話,又重說了一遍。
祝英台道:「好的,憑你這幾句話,說得怪可憐的,拿過來,我嘗一嘗吧。」
於是銀心捧了碗交給她手上,她拿起裡面的銀羹匙,舀了碗里幾羹匙糖汁,送到嘴裡嘗了一嘗。菊兒還是站在床面前,右手抬起,將袖子衣服角,送到嘴裡去咬著。
祝英台望了她道:「我喝一點糖汁,你心裡覺得不夠吧?好的,我還嘗兩顆蓮子。」
就把銀羹匙在碗里和去著,舀了兩顆蓮子,送到嘴裡咬嚼了一會,勉強咽了,就把手裡蓮子羹交給銀心,皺了眉道:「不能吃了,再吃就要吐了。」
菊兒看到祝英台那種要咽下又咽不下,不敢勉強,便道:「還是請郎中給小姐看看吧?這好的蓮子羹都不能吃,兩三天,肚裡沒一點兒東西,餓也要餓壞的。」
伸手在銀心手裡接過那碗羹對祝英台道:「小姐,你不吃,我可要回稟安人,這一碗蓮子羹我也讓安人瞧瞧。」
祝英台點子一點頭,鼻子哼了一聲。
菊兒告辭了,兩手捧著那碗,回到上房,把那碗蓮子羹放在桌上,就把祝英台喝點糖汁都難下咽的情形,細說了一陣。
滕氏坐在長桌邊,對那碗蓮子羹一瞧,嘆口氣道:「熬得這樣稀爛的蓮子羹,動也未曾動,又端了回來,什麼東西,才合口味哩!」
菊兒道:「小姐恐怕是一點心病。」
滕氏默然,見那碗蓮子羹還在桌上,叫菊兒收掉,心裡想著,還是同老夥伴商量商量吧。這日晚上亮燈許久,祝公遠方才回家。
看到滕氏一人坐在屋裡,只是發獃。因道:「今日我出去了一天,英兒這孩子沒有鬧小脾氣嗎?」
滕氏道:「小脾氣是沒有鬧,但是兩三天水米不沾牙,這究竟不能拖延下去啊。」
祝公遠道:「你沒有給她一點兒東西吃嗎?」
滕氏道:「你叫菊兒進來問上一問吧!」
祝公遠就依著安人,叫菊兒一問。菊兒來了,又把吃蓮子羹的經過,細說了一番。
滕氏道:「你聽,熬得這樣稀爛的蓮子羹,都吃不下去,還能叫她吃什麼東西哩!」
祝公遠在屋子裡走了幾個圈兒,因道:「這個孩子總是任性,好吧,我算鬧她不贏,你明天早上去和她說,我正託人邀請一位老先生,在我們家裡坐館,就教她這一位小姐。這自然是要多花錢的,但到現在也顧不了許多了。」
滕氏道:「我們一家請這位老先生嗎?」
祝公遠道:「可不就是一家請嗎?只要她緊守閨門,我也不管花錢多少了啊!」
滕氏還要說話,一見菊兒又進來了,便道:「你去睡吧,沒有什麼事了。」
菊兒答應著,緩緩退了出來。離開了安人這間屋,就急忙向後院里來。隔了窗戶,見著兩個人影子在燈光下,便輕輕地叫了一聲「銀心姐」。
銀心道:「是菊兒妹嗎?還沒有睡呀!」
菊兒推開門來進去。見祝英台圍了被服,坐在床上。銀心正捧了一捧針線,在燈下作。
祝英台道:「你半夜裡,往後院跑,有什麼新鮮事來告訴我嗎?」
菊兒因把祝公遠回家的事情稟報一番。
祝英台道:「好的,明天再說吧。」
菊兒見小姐並沒有歡笑的樣子,但是也沒有發愁的樣子,平平淡淡的姿勢,看不到她對父親這種辦法,是歡喜呢,還是發愁謝絕。她想了一想,便道:「我到這裡來,安人不曉得,明天見了安人,銀心姐不要說我來了。」
銀心笑道:「這個我自然知道。」
菊兒道:「那我走了,小姐保重。」說畢,菊兒就悄悄走了。
銀心細聲問道:「員外這個辦法,一定猜小姐是會領受的。小姐.你的意思怎麼樣?」
祝英台道:「請個老先生,知道是怎麼樣子的人。跟這種人念書,不能見得什麼好處。再說在杭州教書的周老先生,是中國有名的人,幾多有名之士,都不嫌路遠,幾千里路跑來拜門,不是隨便請一位念書的老人,就可以攀比得上的。」
銀心道:「那末,明天安人來了,又碰你一個釘子了。」
祝英台道:「好好的說,不讓她難過就是了。」
於是兩人商議一陣,方才睡覺。次日早上,滕氏果然來了。銀心打掃屋子方畢,添好一爐香,正在用火來焚。連忙上前攙扶著道:「你老人家起得很早啊!小姐的病,一點沒有好,我正著急呢?」
滕氏讓她扶著,直奔床邊,見英台已坐起來了,把被子蓋了下半截,上身披著綠綢長夾襖,頭髮雖然不紛披了,但是也沒有梳髻,都把聚攏在腦後,垂著下來。齊著頭髮在脖子旁邊,用紅絲線壓了幾道圈而已。臉上依然沒施脂粉,猶有幾分黃色。她看見滕氏,有氣無力的叫了一聲「媽」。
滕氏就坐在床沿上,握住祝英台一隻手,緩緩的道:「你三四天沒有吃一點東西,身體可受不了。你爹也說,讀書總是好事,現在想開了,決定……」
銀心在身後跑過身前來道:「好了,員外許小姐到杭州去了。」
祝英台微微的一笑。
滕氏道:「決定並不是到杭州去。因為英台這孩子,總是要念書,決定請一位老先生在家裡設館教讀。你總可以樂於答應了吧?」
祝英台道:「這是好意,我應當感謝。」
滕氏聽了,微微一笑。
祝英台道:「雖然是好意,兒可沒法子樂於答應。」
滕氏道:「這樣好的事情,你怎麼沒法子答應呢?」
祝英台道:「你等兒說完了,就明白了。第一,周先生名聞國內,我們向那裡去請。第二,說請一位老先生坐館,可是這老先生姓張姓李還不知道,兒又怎麼答應。第三,兒早年蒙爹媽好意,請先生坐館教讀,現在自己看書,也有個半通。請位老先生來授讀,也許……也許不如我呢?媽,你看是不是?」
滕氏沒有想到自己又碰了一鼻子灰。默然許久,才道:「這樣說,你非上杭州不可。」
祝英台低了頭沒有作聲。
滕氏道:「那回頭再說吧,但是你應當吃一點東西啊。」
祝英台依舊低了頭,把那隻右手在被服頭上撫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