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莫辜負這綠葉扶疏的日子
六、莫辜負這綠葉扶疏的日子
祝英台朦朧睡去,便天已大亮。她睜開眼來,向窗戶邊望去,天已放晴,只見窗外竹子的濃密綠蔭,已經爬上粉牆。便失聲道:「哎喲!昨夜一床好睡,這時起床,同學大概都已起來了。梁兄已起來了嗎?」
梁山伯道:「我早已起來了。因為見賢弟睡得太香,銀心進來兩趟,我攔阻不必驚動,他就含笑不言出去了。」
祝英台道:「以後你起來,也叫喚我起來,免得同學們笑話。」
說著,忙穿衣起床。銀心便進房舀水疊床。祝英台梳洗已畢,便走過前面屋子來。
便道:「梁兄,小弟半夜裡可曾驚動?」
梁山伯已在長案上習字,因道:「沒有沒有,我曾呼喚賢弟,沒有答覆,睡得很熟呢。」
祝英台過來看了一看,便道:「梁兄習字端正,小弟也要來練習。」
梁山伯放下筆來,在座上抬起頭,向英台道:「賢弟習字,自然是贊助。可是別學兄這種端莊有餘,而瀟洒不足。人家都說,看我寫字,知道我是一個書獃子。」
祝英台聽了這話,對梁山伯嘻嘻一笑。
梁山伯道:「不說笑話了。今天吃過中飯,先生講書,賢弟預備筆硯吧。」
這才停止二人笑話。原來他們這裡,供飯不供菜。而且為謀學生的便利起見,飯都開來書房裡吃。梁祝二人和銀心等的菜,天天在廚房裡作,每次菜隨飯送來。今天是先生講課的時候,飯菜都照一定時間送到。飯後,梁祝二人就到大堂聽講。至於同學平常日子,各住各人的屋子裡,決不吵鬧。等待日子久了,方才熟悉,才有來往。否則在講堂上見面,彼此只一揖而已。所以他們初來杭州,也沒有什麼朋友來往,聽講以後,自回房去。這樣過了三個月以後,杭州慢慢的進了暑天。祝英台銀心兩個人常穿兩件衣服。雖然拿了扇子,他們的衣服,並不脫下來。有一天,梁祝二人並坐。
梁山伯道:「天氣有些炎熱,現在我們並不外出,賢弟何不脫了長衣。」
祝英台道:「小弟沒有這樣的習慣,何況這房子是大戶所蓋,本來就很涼爽,不脫也罷。而且小弟虛弱多病,一脫長衣,反過來受了寒,那就更不好了。」
梁山伯以為這是實話,也自由他。一到將熄燭安眠,祝英台脫了長衣,裡面的衣服,也和春季一樣,綻了許多紐扣。梁山伯一想,這是祝賢弟為母親許的願,小衣上三十六節,不容易解下,也不怕熱。人家說我過愚一點,要往衣服上說,祝賢弟比我還愚呢。暗中好笑,可未曾說明。
有一天,銀心見屋子沒人,便道:「到這屋後去玩玩吧。師母人也是很賢慧的。相遇到也可以拉拉交情。」
祝英台因獨自坐在屋子裡,怪悶得慌,出去走走也好。於是由銀心引路,到屋子後面來。後面一列山峰,全是吳山。順著吳山的山勢,俯望杭州的市景,也覺得千萬幢人家,與繞城的兩面是山湖,兩面是田野,非常的好。尤其是山外面,每叢樹木,映著一座山峰,一座庄屋,由近到遠,綠色大一片小一片,好像圖畫一陣。兩人玩到傍晚方才回去。走到後門,銀心走近前來,輕輕的道:「那個拿桶汲水的,是師母呀!她總挂念著你,今天可以說幾句話了。」
祝英台看那後門里,一片菜地,中間一口井。井旁一個穿紫褂的女人,正在汲水。腳旁有一隻洗衣盆,盆里正裝了莧菜呢。那正是師母何氏。因走耳門進來,見了師母拱手一揖,叫了一聲師母。
何氏見著,連忙將手裡桶放下,笑道:「祝相公好久不見了,真是對功課很忙呀。」
祝英台道:「那都是周先生教導之功。我們不努力,周先生講的書趕不上呢!」
何氏點點頭,一雙眼睛對祝英台銀心都看了一看,便道:「你輕輕年紀,就離了家了,怎麼樣,有些不方便吧?」
銀心站在祝英台後面,就插嘴道:「可不是……」
祝英台道:「先生顧惜周到,沒有什麼不方便。」
何氏對她二人笑了一笑,因道:「你兩人還有什麼東西沒有的,儘管來借。」
銀心道:「眼前要用的,就是針線,你老人家可以借嗎。」
何氏道:「可以,回頭你到我屋子裡去拿。不過針線是女孩子用的東西,你也會用嗎?」
銀心要答覆的話,還不曾說出來哩。祝英台就道:「我們鄉下,男子也勉強動幾針,所以出門方面,倒便當得多呢。」
何氏道:「是的。這樣說,祝相公也能拿針線啦。」
祝英台笑道:「那和小孩拿筆差不多吧?」
何氏又一笑,因對銀心道:「回頭我在家裡等你呀。」
銀心點頭,陪著相公回來。祝英台回到書房,梁山伯早已回家,問起哪兒去了,祝英台說到屋子後面,看風景去了,這自然算了。可是祝英台聽聽師母的口風,又像看出什麼破綻似的。因在無人的時候,囑咐和師母講話,要小心一二。銀心自放在心裡。然而師母也沒有什麼別的話,給了針線就算了。關於破綻的,那是過疑。當然也就不提了。
這時,已臨七月,南方氣候,還熱得很。這是七月七日晚上,天正晴朗。看看天上,天河橫在天空。半圓的新月,要落下去,照見人家牆角影子,半明半隱。有那吹洞簫的,正在柳樹蔭下發出,只覺那聲鳴亮入耳。祝英台穿了長衣,端了一架胡床,卧在窗子外小院中,對天不語,沉沉的看這夜色。
梁山伯在屋子裡叫道:「祝賢弟,你在哪兒?」
祝英台道:「在小院里乘涼呢。你也端小圓幾來坐,我們可以閑話。」
梁山伯道:「好的,今天晚上是七夕,乘涼閑話,正得其時呢!」於是端了一個小几,靠胡床旁放下,搖動自己團扇,坐下來消受。
祝英台道:「今晚是七月七夕,你也記得?」
梁山伯道:「自然記得的。家家都記得呢。尤其是有小姑娘人家,家家要預備瓜果,等蜘蛛盤網於上。若是蜘蛛真盤網於上,這瓜果的幸運了不起,以為是豐年之兆。這種瓜果引蜘蛛的玩意書上傳下的名詞,叫著乞巧。」
祝英台道:「梁兄所說不錯。但還有一說,梁兄沒有提到。」
梁山伯道:「還有哪層?我沒有提到。」
祝英台哈哈一笑,她坐起來道:「小姑娘的瓜果,蜘蛛若盤網於上,那是她今年要提及喜事,還要得個有心郎哩。你們府上,沒有這個風俗嗎?」
梁山伯道:「是我忘了,是有的。賢弟,你乞過巧沒有?」
祝英台道:「我嗎?沒有玩過。聽說,預備瓜果,還要預備七孔針,五色絲線,盤結在瓜上。此外還要供設庭中,等蜘蛛自來,這就太不容易了。」
梁山伯道:「我弟細心,料到乞巧不容易,所以不玩。其實這傳說,也有點荒謬。」
祝英台:「何事荒謬呢。」
梁山伯道:「父老傳說,織女又名天孫,是天帝的外孫女兒。因要嫁牽牛星,所以織錦誤事,天帝因罰她一年僅七月七日,相晤一回,不得多會。你看這事,不太荒謬嗎?」
祝英台半天不作聲,又對天上望望。因對天嘆口長氣,因道:「你看,天河這樣寬,讓他天天望見,不讓過去,這個罰,比什麼都難受。我看,天河這樣東西,人世上就有,一年一會,日子實在太遠了。」
梁山伯對他的說話,不十分了解,抬頭看著天上,月亮早沉得沒有。天河橫嵌在天空,滿天星點,其光燦燦。那織女三顆星是三角形,牛郎也是三顆星,是個一字形,相當明亮。想牛郎織女也許正在相會,一年一會,這也正好呀。
祝英台道:「梁兄對天上,看些什麼?」
梁山伯道:「我想,這牛郎織女,一年一會,雖然時間太長了,到底有一年一會,總算不錯。人世間不能夠一年一會的,那就多了。」
祝英台聽了這話,心房有些蹦跳,但是坐在胡床上,依然沉靜。問道:「梁兄,你說哪種人不能相會?」
梁山伯道:「我不過譬方這樣說。譬如看館的人,他有四五年沒回家,他家那位織女怎麼樣呢?」
祝英台笑道:「你說的是他。當然他家那位織女是難過的。我的意思,還有一個說法。譬如請了一位泥塑匠,雕了一男一女,十分像樣。主人的意思,並沒有許配他們為夫妻,但他卻已相配了。主人一聽大怒,把這兩個泥人,分隔前後院,永不相逢,這才是慘啦。」
梁山伯哈哈笑道:「賢弟說的話,還不如三歲小孩,木雕泥塑的東西,他毫無人性,自相許配夫妻之說,哪有這種事。不要說然種子虛烏有的話了。」
祝英台笑道:「這是子虛烏有的話?但泥塑的人,有時還男女清楚,可以配一對假夫妻,有些人男女分不清,說死了也枉然,那真不如這一對泥人呢。」
梁山伯道:「不要說笑話。你看,斜月西沉,涼風習習,你進房去睡吧。明日還要早起呢。」
祝英台伸個懶腰,緩緩而起,搬了胡床,自進房去。梁山伯以為祝英台鬧著玩,也不放在心上,到了第二日中午,銀心卻笑嘻嘻地,端了兩盤水果進來。一盤是桃子,一盤是梨。放在桌上。笑道:「這兩盤水果,昨晚上供過牛郎織女,可以吃的。」
梁山伯道:「原來你乞巧來著。」
銀心道:「我用不著乞巧,我想,我們的巧,就在眼前,相公你說是不是?」
祝英台坐在桌子旁,將手胡亂擺著,笑道:「你去吧,不說笑話了。」
梁山伯道:「你主僕二人一說笑話,連自己也不懂,這才真是笑話了。」
二人一笑而罷。又過了兩個月,已是重陽佳節,這個日子,遠自東漢,已經盛傳,降至東晉,已經成為風氣。頭一天晚上,梁祝都在溫課。
祝英台道:「明天是重陽佳節,學堂里放假一天,梁兄,你打算到哪裡去玩啦?」
梁山伯把面前書推了一推,手按住桌面,笑道:「愚兄對於這個玩字,很是隨便。若是賢弟一樣不願出動,咱們就觀書取樂,不出門了。」
祝英台搖頭道:「這個不好。你想,學堂一年放假幾日?四九銀心好容易望到今日,正打算問我們哪裡去,我們來個哪兒都不去,那未免掃興之至。」
梁山伯道:「賢弟既如此說,可以一游,賢弟打算到哪裡去?」說著,抬起頭來望著。
祝英台道:「西湖(註:西湖這個名字,唐末才盛傳。東晉這個時候,應該是明聖湖。今以讀者之便,還是叫西湖)可以一游。那地方洪荒未辟,頗多野趣。」
梁山伯道:「好的,明天帶上些吃的,弄一挑擔子,讓我家四九挑著,咱們挑個雅緻的地方,野宴一回,賢弟以為如何?」
祝英台笑道:「這樣就好。只要我兄前去就成,那些小事,你交給我就是了。」
梁山伯依允了。次日早起,正是天高日晶的日子,梁祝二人帶了四九銀心二人同行。四九挑了一副小小的挑子,便上西湖來。那個時候的西湖,沒有一切人工點綴。倒是山是青山,水是綠水,天然的景緻,卻是不壞。大家來到湖邊,隔湖一帶青山,高的矮的,照見一湖都是水影。也就是湖裡的水,倒插高的矮的山,迎接來人呢。
梁山伯道:「西湖景緻是不壞,只是欠缺人工,點綴上差一點。」
祝英台道:「這好的景緻,總會有當政的人慢慢修起的。唉,梁兄,人生不過百年,好景不可錯過呀!」
梁山伯說是。這時,腳踏沙石稀唆作響。梁祝二人的影子,緊緊的靠著,斜蓋在路上,那種稀唆之聲,恍惚著說略微靠得遠一點兒吧。但是梁山伯並無這種了解。至於祝英台當然有這種省悟,不過梁山伯挨著自己走,決不好意思走開。因道:「梁兄,此地有小船,我們雇上一隻,以當代步。」
梁山伯道:「好。在水上看風景,比走路看風景安逸得多。」
於是四九歇了挑子,站在人踏成的碼頭上,瞭望一番。在水旁上停有四五隻船,就雇好了一隻船,先把擔子陸續入艙,然後四人一齊登舟。原來這船很小,船里可容納兩個人,梁祝盤膝坐了。四九銀心在船頭坐下,沒有下艙。留著船尾給一位船家撐船。
梁山伯看那船篷是竹席子編的,四周透風,便道:「這船家給雇船的一種便利,席子破了不用補的,等於兩方開了窗戶。」
祝英台道:「下起雨來呢?」
船家在後艄撐船,就插言了。他道:「下雨,你不是個個都帶有雨傘嗎?雨來了,把雨傘撐開,撐住破席子的漏洞,那不好像篷一樣嗎?」
祝英台道:「梁兄,聽見沒有,既在船上,就要劃到對岸為止,如是一隻破船,尚要拿出雨傘,同濟到對岸,若是一隻好船呢?」
梁山伯道:「自然也要劃到對岸。」
祝英台點點頭道:「那就好,若是遇到了好船,我們要一致努力呀。」
梁山伯道:「話雖如此,我們也不能坐一輩子船啊!」
銀心道:「梁相公實在忠厚得很,這是我們相公一句譬方話嗎?」
梁山伯道:「哦——這原來是一句譬方話。」
祝英台看看銀心,微微一笑。船家也不管他的話,慢慢划著走。梁山伯坐在船艙里,看看四周山色,緩緩的移動,有些柳樹葉子,隨水漂流。撈起一支柳葉,嘆道:「還記得我們在濃柳蔭下看書,說起來真快,看看要到綠葉飄零的時候了。」
銀心道:「今日是重陽,梁相公要趁早的樂一樂。現在尚是綠葉密密的日子。」
四九笑道:「好的。我們把酒瓶子打開,我們四人都吃了爛醉。銀心老弟你要是走不動了,我背你回去。」
銀心道:「我不要你背,你……」
四九道:「我怎麼樣呢?」
銀心道:「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先生看見要罵哩。」
梁山伯道:「倒是銀心說的不錯,有酒當飲,不可太醉。」
說著,把酒菜分了兩份,一份給四九銀心吃喝,一份自己和英台吃喝。籃子里有茱萸兩串,梁山伯拿起一串,對了船外天光一看。笑道:「這可避除不祥,我給賢弟戴上一支吧?」
祝英台點頭一笑,梁山伯就拿起一支茱萸,除了幾片老葉,給祝英台插上鬢角。祝英台對船外水中一照,那茱萸幾片葉子,正掩藏半邊臉的紅暈。
梁山伯道:「賢弟,今年是愚兄插的茱萸,明年……」
祝英台道:「明年仍是兄插呀。」
梁山伯道:「好!各飲上一杯吧?」
他於是將黃花酒自瓶子里倒出,將帶來杯子斟滿了兩杯。笑道:「我們喝啊。」於是兩個人各舉了那杯黃花酒,相對飲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