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 棄舊迎新
一七棄舊迎新
這時,隔壁的陶太太,由外面走了來。她口裡還叫著楊嫂道:「你家小少爺,好了一些嗎?我這裡有幾粒丸藥,還是北平帶來的。這東西來之不易,你……」她說到這個你字,已是走進屋子來,忽然看到魏太太獃獃的坐在床上,倒是怔了一怔,身子向後倒縮了去。魏太太已是驚醒著站起來了,便笑著點頭道:「孩子不大舒服,倒要你費神。請坐請坐。」陶太太笑著進來,不免就向她臉上注意著。見她兩個顴骨上,紅紅的顯出了兩塊暈印,這是熬夜的象徵,同時也就覺得她兩隻眼睛眶子,都有些凹了下去。可是床沿上放著敞開口的皮包,床中心一疊一疊的散堆著鈔票,這又象徵著一夜豪賭,她是大勝而歸了,便立刻偏過頭去,把帶來的兩粒丸藥放在桌子上。
因問道:「孩子的病好些了嗎?」魏太太道:「那倒沒有什麼了不得,不過是有點小感冒。最讓我耽心的,是孩子的父親。你看這不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好端端的讓法院里把他帶去了。」陶太太向她看時,雖然兩道眉毛深深的皺著,可是那兩道眉毛皺得並不自然。這樣,陶太太料著她的話並不是怎樣的真實的,因之,也就不想多問。隨便答道:「我聽到老陶說了,大概也沒有什麼要緊。你休息休息罷,我走了。」魏太太倒是伸手將她扯住,因道:「坐坐罷。我心裡亂得很,最好你和我談談。」陶太太道:「你不要睡一會子嗎?」魏太太道:「我並沒有熬夜,賭過了十二點鐘不能回來,我也就不打算回來了。現在精神恢復過來了,我不要睡了。」陶太太也是有話問她,就隨便的在椅子上坐下,因道:「我們老陶,是輸了還是贏了呢?」魏太太道:「我並沒有和陶先生在一處賭,昨晚上他也在外面有聚會嗎?」陶太太道:「他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我也不知道他是贏是輸。家裡還有許多事呢,他不回來,真讓人著急。」說著,將兩道眉毛都皺了起來了。
魏太太點著頭道:「真的,他沒有同我在一處賭。我是在朱公館賭的。」陶太太望了她道:「朱公館?是那個有名的朱四奶奶家裡?」說著,她臉上帶了幾分笑容。魏太太看到她這情形,也就很明白她這微笑的意思了。因搖搖頭道:「有些人看到她交際很廣闊,故意用話糟蹋她,其實她為人是很正派的。」陶太太在丈夫口裡,老早就知道朱四奶奶這個人了。後來陶伯笙的朋友,都是把朱四奶奶當著個話題,這朱四奶奶為人,更是不待細說。這就靜默的坐了一會,沒有把話說下去。她靜默了,魏太太也靜默了,彼此無言相對了一陣,魏太太又接連的打了兩個呵欠。陶太太笑道:「你還是休息休息罷,一夜不宿,十夜不足。」魏太太打了半個呵欠,因為她對於呵欠剛發出來,就忍回去了。因張了嘴笑道:「我沒有熬夜,不過起來得早一點。」說著,將身子歪了靠住床欄杆。
這樣,陶太太覺得實在是不必打攪人家了。說聲回頭見,起身便走。魏太太站起來送時,人家已經走出房門去了,那也就不跟著再送。她覺得眼睛皮已枯澀得睜不開來,而腦子也有些昏沉沉的。趕快的把床上擺的那些鈔票理起來,放到箱子里去鎖著,再也撐持不住了,倒在小孩子腳頭,側著就睡了。約莫是半小時以後,那楊嫂感激著太太給了她一萬元的獎金,特意的煮了三個糖心雞蛋,送進屋子來給她當早點。不想她側身而睡,已是鼾聲呼呼的在響著。走到床面前輕輕的叫了聲太太,那裡還有一點反應。她放下碗在桌上,正待給太太牽上被,可是就看見她腳上還穿著皮鞋。大概她睡的時候,也是覺著腳上有皮鞋的,所以兩條腿彎曲著向後,把皮鞋伸到床沿外來。楊嫂輕輕的說了聲硬是作孽,說著,她就彎下腰來,給太太把皮鞋脫下。睡著了的人,似乎也了解那雙鞋子是被人脫下了,兩隻皮鞋都脫光了的時候,雙腳縮著,就向里一個大翻身。楊嫂跟隨女主人有日子了,知道她的脾氣,熬夜回來,必然是一場足睡。這就由她去睡,不再驚動她了。魏太太贏了錢,心裡是泰然的,不像輸家熬夜,睡著了,還會在夢裡後悔。她這一場好睡,睡到太陽落山,才翻身起床。
她坐起來之後,揉揉眼睛,首先就沒有看到腳頭睡的小渝兒,因叫楊嫂進來,問道:「小渝兒呢?」楊嫂笑道:「他好了,在灶房裡耍。太太,你硬是有福氣,小娃兒一點也不帶累人。他睡到十二點鐘,一翻身起來,燒也退了,病也好了。你要是打牌的話,今晚上你還是放心去打牌。」魏太太看她臉上那份不自然的笑意,也就明白了幾分。因道:「你那意思,以為我只曉得賭錢,連魏先生打官司的事,我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嗎?這樣大的事,那不是隨隨便便可了的,著急並沒有用處。我遇到了這樣困難的事,我自己不打起精神來,著實的奔走幾天,是找不到頭緒的。你不要看我今天睡了這麼一天,我是培養精神。你打盆水來我洗過臉,我馬上出去。哦!我想起來了。昨天一大早拿去的衣料,現在應該做起來了吧?你給我拿一件來,我要穿了出去,就是那大巷子口上王裁縫店裡。」楊嫂道:「昨日拿去的衣服,今天就拿來,那裡朗個快?」魏太太道:「包有這樣快。我昨天和王裁縫約好了,加倍給他的工錢,他說昨日晚上一定交一件衣服給我。現在又是一整天了,共是三十六小時了,難道還不能交給我一件衣服嗎?」楊嫂曾記得太太在裁縫店裡,就換過一件新衣服回來,她說是要拿新衣服,那大概是不能等的,這也就不敢耽擱,給她先舀了一盆熱水來,立刻走去。果然是她的看法對的,不到十五分鐘,楊嫂就夾著一個小白包袱回來了。
魏太太正在洗臉完畢,擦好了粉,將胭脂膏的小撲子,在臉腮上塗抹著紅暈。在鏡子裡面看到楊嫂把包袱夾在脅下,這就扭轉身來,連連的跳了腳道:「糟了糟了,新衣服你這樣夾在脅下,那會全是皺紋了。」說著就立刻跳過來,在楊嫂脅下把包袱奪了過去。楊嫂看到她那猛烈的樣子,倒是怔了一怔。心裡可也就想著:為什麼這樣留心這新衣服的皺紋,把這份兒心思用到你吃官司的丈夫身上去,好不好?魏太太把那白布包袱在床上展開,將裡面包的那件粉紅白花的綢夾袍子在床上牽直了,用手輕輕撫摸了一番。很好,居然沒有什麼皺紋。她這就微微的笑道:「半年以來,這算第一次穿新衣。」說著她把身上這件衣服,很快的脫了下來,向床下一丟。然後把這件新衣穿上,遠遠的離了五屜桌站著,以便向那支起的小鏡子可以看到全身。她果然看到鏡子里一片鮮艷的紅影。她用手牽牽衣襟,又折摸領圈。然後將背對了鏡子,迴轉頭來,看後身的影子。看完了,再用手扯著腰身的兩旁。測量著這衣服是不是比腰身肥了出來。這位裁縫司務,卻是能迎合魏太太的心理,這衣服的上腰和下腰,正合了她的身體大小,露出了她的曲線美。她高興之下,情不自禁的說了句四川話:「要得。」立刻在桌屜里把新皮包取了出來,將昨晚上贏的款子,取了十萬整數,放在裡面,再換上新絲襪子新皮鞋。
身上都理好了,第二次照照鏡子,覺得兩鬢頭髮,還是不理想的那樣蓬鬆,於是右手拿牙梳攏著頭髮,左手心將鬢角向上托著,自己穿的是新衣,又用的是新化妝品,覺得比平常是漂亮多了。這就沒有什麼工作了,夾了新皮包,就向外面走。可是走出房門她又回來了。她想起了一件事,在拍賣行里買的一瓶香水放在抽屜里,還不曾用過呢。這個時候,正好拿來灑上一灑。這樣想著,她又轉身走回屋子,將香水瓶拿出來,拔開塞子,將瓶眼對衣襟上灑了幾遍。年青人嗅覺是敏銳的,這就有一陣濃烈的香氣,向鼻子里猛襲了來,心裡高興著,臉上也就發出遏止不住的笑容。她這次出門,並不像以往那樣魯莽,把那香水瓶蓋好,從容的送到抽屜里去。把抽屜關好了,還向五屜桌上仔細審查了一下,方才走出去。她現在是口袋裡很飽,出門必須坐車子,當她站在屋檐下正要開口叫人力車子的時候,讓她想起了一件事,難道就不到法院里去打聽打聽嗎?魏端本總不至於判死罪,遲早是要見面的。
見了面的時候,那時,他說兩日都沒有到法院去打聽,那可是失當的事。雖然現在天色不早,總得去看看。反正撲空也沒有關係,只多花幾個車錢。她這樣想著,還是不曾開口叫車子,那賣晚報的孩子,脅下夾了一疊報,手上揮著一張報,腳下跑著,口裡喊道:「看晚報,看晚報,黃金案的消息。」魏太太心裡一動,攔著賣報孩子,就買了一張。展開報來看著,正是大字標題:「黃金犯被捕。」她看那新聞時,也正是自己丈夫的事。新聞寫著,法院將該犯一度傳訊,已押看守所。犯人要求取保,未蒙允許。魏太太看了報之後,覺得實在是嚴重,縱然夫妻感情淡薄,總覺得魏端本也很可憐。他若不是為了有家室的負擔,也許不去作貪污的事。她只管看了報,就忘記走開。身後有人問道:「魏太太,報上的消息怎麼樣。」她回頭看時,正是鄰居陶伯笙。便皺了眉道:「真是倒霉,重慶市上,作黃金買賣的人,無千無萬,偏偏就是我們有罪。」陶伯笙搖搖頭道:「不,牽連的人多了,被捕的這是第三起,昨天晚報上,今天日報上都登了整大段的新聞。」魏太太道:「我有兩天沒有看報,那裡知道?我現在想到看守所去看看。」陶伯笙抬頭望了一下天,因笑道:「這個時候,到看守所去,不可能吧?電燈都快來火了。」魏太太道:「果然是天黑了,不過天上有霧。」她說完了覺著自己的話是有些不符事實的,便轉過話來問道:「陶先生,昨晚上也有場局面嗎?」
陶伯笙笑道:「不要提起,幾乎輸得認不到還家,搞了一夜,始終是爬不起來。天亮以後,又繼續了三小時,算是搞回來了三分之二。我在朋友那裡睡了一天,也是剛剛回家,太太埋怨死了。」說著,他舉起手來,搖擺了幾下,扭身就走了。魏太太看看天色,格外的昏沉,電燈桿上,已是一串串的,在街兩旁發現了亮球。她想著,任何機關,這時下了班。看守所這樣嚴謹的地方,當然是不能讓犯人見人。反正案子也不是一天有著落,明天一大早去看他罷。她這就沒有了考慮,雇著車子,直奔范寶華的寫字間。可是在最熱鬧的半路上,就遇到他了,他也是夾了那隻大皮包,在馬路邊上慢慢的迎頭走來。遠遠看到,他就招著手大聲叫著:「佩芝佩芝!那裡去?」魏太太叫住了車子,等他走近了,笑道:「這時候,你說我那裡去呢?」范寶華笑道:「下車下車,我們就到附近館子里去吃頓痛快的夜飯。」魏太太依了他付著車錢下車,她和他走了一截路,低聲微笑道:「你瘋了嗎?在大街上這樣叫著我的名字大聲說話。」范寶華道:「你還怕什麼?你們那位已經坐了監牢了,你是無拘無束的人,還怕在大街有人叫嗎?」
魏太太笑道:「你說痛快的吃頓晚飯,就為的是這個?你這人也太過分了,姓魏的雖然和我合作有點勉強,可是與你無冤無仇,他坐監牢,你為什麼痛快?」范寶華挽了她一隻手臂,又將肩膀輕輕碰了她一下,笑道:「你還護著他呢。我說的痛快,也不過是自己的生意作的順手,今天晚上,要高興高興。」說著,挽了她的手更緊一點。魏太太倒也聽其自然,隨了他走進一家江蘇館子去。范寶華挑了一間小單間放下門帘陪了魏太太坐著。茶房送上一塊玻璃菜牌子來,交到范寶華手上。他接著菜牌子,向茶房笑道:「你有點外行。你當先交給我太太看。出外吃館子,有個不由太太作主的嗎?」魏太太聽了這話,臉上立刻通紅一陣,可是她只能向范先生微微的瞪著眼睛,卻不能說什麼。可是那位茶房卻信以為真,把菜牌子接過來,雙手遞到魏太太手上,半鞠著躬笑道:「范太太什麼時候到重慶來的?以後常常照顧我們。范太太是由下江來的嗎?」茶房越說越讓她難為情,兩手捧著菜牌子呆看了,作聲不得。范寶華倒是笑嘻嘻的,斜銜了一支煙捲對她望著。魏太太心裡明白,這個便宜,只有讓他佔了去,說穿了那更是不像話了。這就把菜牌子遞迴給范寶華道:「我什麼都可以。我只要個干燒鯽魚,其餘的都由你作主吧。吃了飯我還有事呢,不要耽誤我的工夫。」說著,她又向他瞪了一眼。
他這就很明白她的意思了,笑嘻嘻掏出西裝口袋裡的自來水筆,和日記本子,在日記本子上寫了幾樣菜,撕下一頁交給茶房拿去。魏太太等茶房去了,就沉著臉道:「不作興這樣子,你公開的占我的便宜。」范寶華並沒有對她這抗議加以介意,又把紙煙盒子打開,隔了桌面送過來,笑道:「吸一支煙罷,你實際上是我的了,對於這個虛名,你還計較什麼。」她真的取了一支煙銜著,他擦了火柴,又伸過來,給她將煙點著。她吸了一口煙,噴出煙來,將手指夾了煙支,向他指點著道:「還有那樣便宜的事嗎?你當了人這樣亂說,讓朋友們全知道了,我怎麼交代得過去?下次不可。這且不管了,你說生意作得很順手,是什麼事?」范寶華道:「黃金儲蓄券,我已買到手了。有三萬的,有兩萬七八的,還有兩萬五的。正好遇到幾位定黃金儲蓄的人,等著錢用,賺點利錢,就讓出來了。我居然湊足了三百兩。我就不等半年兌現,這東西在我手上兩個月,我怕不賺個對本對利。」魏太太道:「好容易定到黃金儲券,那些人為什麼又要賣出來呢?」范寶華隔了桌面,向她注視著,笑道:「你應該明白呀。你們老魏就作的是這生意。他們只想短期里挪用公款一下,買他百十兩金子,等黃金儲蓄券到手,占點兒便宜就賣了。於是把公款歸還公家,就分用那些盈餘。像這種人,他怎麼不知道金券放在手上越久就越賺錢。可是公家的款子可不能老放在私人腰裡。你說是不是?」魏太太點點頭道:「是的,只是你們有錢的人,抓住了那些窮人的弱點,就可以在他們頭上發財了。」范寶華對於她這個諷刺,並不介意,只是向她身上面對了她望著。她將手上夾的紙煙,隔桌子伸了過來,笑道:「你老望著我幹什麼?我要拿香煙燒你。」范寶華笑道:「我不是開玩笑。像你這樣青春貌美,穿上好衣服,實在是如花似玉。這樣的人才,教她住在那種豬窠樣的房子里,未免不稱。我對你這身世很可惜,我也就應當想個辦法來挽救你。」魏太太默然的坐著聽他的話,最後向他問道:「你怎麼挽救我?」范寶華道:「那很簡單,你和老魏脫離關係,嫁給我。」
魏太太將紙煙放在煙灰碟子里,提起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茶,慢慢的喝著。然後微笑道:「你吃了袁三一次大虧,你還想上當。」范寶華:「那是你太瞧不起自己了。你不是她那種人,你不會丟開我,我覺得我們的脾氣很合適。」魏太太道:「你這時候,提出這話,那是乘人於危,人家不是在吃官司嗎?」他道:「我正因為老魏吃了官司,我才和你說這話。不要說什麼大罪,就是判個三年兩年,你這日子,也不好過。我今天看到晚報以後,我就這樣想了,這是給你下的一顆定心丸啦。」魏太太還要說什麼,茶房已經送進酒菜來了。她笑道:「你今天特別高興,還要喝酒?」說著,她望了那把裝花雕的瓷壺微笑。范寶華指著放在旁邊椅子上的大皮包笑道:「我為它慶祝。」這樣,她心裡就暗想著:這傢伙今天眉飛色舞,大概是弄了不少錢。趁這機會就分他兩張黃金儲蓄券過來,於是心裡暗計劃著,要等一個更好的機會,向他開口。飯吃到半頓時,范寶華側耳聽著隔壁人說話,忽然呀了一聲道:「洪五爺也在這裡吃飯。」魏太太道:「那個洪五爺?」范寶華道:「人家是個大企業家,手上有工廠,也有銀行。朱四奶奶那裡,他偶然也去,你沒有會到過他嗎?」魏太太道:「我就只到過朱公館兩回,那會會到過什麼人?」范寶華倒不去辯解這個問題,停了杯筷只去聽間壁的洪五爺說話。聽了四五分鐘,點頭道:「是他是他。我得去看看。」說著,他就起身走了。她聽到隔壁屋子裡一陣寒暄,後來說話的聲音就小一點。接著隔開這屋子的木壁子,有些細微的磨擦聲,似乎有人在那壁縫裡張望,隨後又嘻嘻的笑了。魏太太這時頗覺得不安。但既不能干涉人家窺探,也不便走開,倒是裝著大方,自在的吃飯。
可是范寶華帶著笑容進來了,他道:「田小姐,洪五爺要見見你。」她道:「不必吧;我……」這個我字下的話沒有說出,門帘子一掀,走進來一個穿著筆挺西服的人。他是個方圓的臉,兩顴上兀自泛著紅光。高鼻子上架著一副金絲腳光邊眼鏡,兩隻眼珠,在鏡子下面,滴溜溜的轉著現出一種精明的樣子。鼻子下面,養出兩撇短短的小鬍子。在西裝小口袋裡,垂出兩三寸金錶鏈子,格外襯得西裝漂亮挺括。他手裡握了一支煙斗,露出無名指上蠶豆大的一粒鑽石戒指。魏太太一見,就知道這派頭比范寶華大得多。記得有一次到朱四奶奶家去,在門口遇到她很客氣的送一位客出來,就是此公。為了表示大方起見,自己就站了起來。范寶華站在旁邊介紹著,這是洪五爺,這是田小姐。洪五爺對魏太太點了個頭道:「我們在那裡見過一面吧?不過沒有經人介紹,不敢冒昧攀交。」魏太太笑道:「洪先生說話太客氣,請坐罷。」他倒是不謙遜,帶了笑容,就在側面椅子上坐下,范寶華也坐下了。因笑道:「五爺,就在我們這裡喝兩杯,好不好?」他笑道:「那倒無所謂,那邊桌上,也全是熟人,我可以隨時參加,隨時退席。不過你要我在這裡參加,我就得作東。」范寶華笑道:「那是小事,我隨時都可以叨擾五爺。」他聽了這話,倒把臉色沉重下來了,微搖了頭道:「我不請你,我請的是田小姐。」說著,立刻放下笑容來,向魏太太道:「田小姐,你可以賞光嗎?」她笑著說不敢當。洪五爺倒不研究這問題是否告一段落,叫了茶房拿杯筷來,正式加入了這邊座位吃飯。魏太太偷眼看范寶華對這位姓洪的十分恭敬,也就料著他說這是一位大企業家,那並不錯。自己是個住吊樓的人,知道企業家是什麼型的呢?范寶華都恭敬他,認得這種人,那還有什麼吃虧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