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舞終人不見
一四舞終人不見
范寶華對於魏太太究竟有一段交情,這時聽到說她掉到水溝里去了,就飛奔出去。穿過舞廳,向大門外的路上,正是有人向外走著,所以他無須問水溝在那裡就知道去向。在大門外向南去的路上,有兩行小樹,在小樹下有若干支手電筒的電光照射,正是圍了一群人。走到那面前,見樹外就是一道小山溪。山溪深淺雖不得知,但是看到水倒映著一片天星,彷彿不是一溝淺水。便問道:「人撈上來了沒有?」只聽到魏太太在人叢中答道:「范先生,多謝你挂念,我沒有淹著,早是自己爬起來。」范寶華向前看,見魏太太藏在一叢小樹之後,只露了肩膀以上在外面。便問道:「你怎麼會掉下溝里去的呢?」她道:「我是出來散散步,沒有帶燈光,失腳落水的。」范寶華聽她這話,顯然不對。這兩行樹護著河沿,誰也不會好好走路失腳落水。便道:「不要受了夜涼,趕快去找衣服換罷。」身後有人答道:「不要緊,我把衣服拿來了。這是那裡說起,家裡有位中風的,門口又有一位落水的。」說話的,正是女主人朱太太。她面前有個女僕打著燈籠,手裡抱著衣鞋。魏太太在樹叢後面只是道歉。在樹外的多是男子,見人家要換衣服,都迴避了。
范寶華也跟著迴避,到了草地上,看到曼麗正和朱四奶奶站在一處,竊竊私議。他笑道:「這正是趁熱鬧,田小姐高興一人去散步,會落到水裡去了。」曼麗低聲笑道:「你相信那話是真的嗎?自從她由貴陽回來以後,就喪魂失魄似的。四奶奶這一程子事忙,始終沒有和她的出路,想好辦法,她對於這宇宙,似乎有點煩厭了。」四奶奶笑道:「要自殺什麼時候不能自殺,何必在這熱鬧場中表演一番。她大概是新受到了什麼刺激。不忙,明天我慢慢的問她。」他們在這裡討論魏太太的事,那位賈經理坐在藤椅子上,仰著身體,只管展開一柄小摺扇不住的在胸面前扇著。可是身子挺著,他的頭卻微挫下來直垂到胸口裡去。四奶奶手上正也拿了一柄小摺扇呢,扇子是折起來的,他拿了扇子后梢,兩個指頭鉗住,晃著打了個圈圈,同時,將嘴向那邊一努,低聲笑道:「他和何經理犯著一樣的毛病。明天是比期,頭寸有些調轉不過來。」
曼麗道:「他的銀行,作得很穩的,為什麼他們這樣的吃緊?」朱四奶奶又向范寶華看了一眼笑道:「你問他,他比什麼人都清楚。」范寶華也不說什麼,笑了一笑,在草地上踱著步子。這時,魏太太隨著一群人來了,她先笑道:「我還怕這裡出的新聞不夠,又加上了一段。」朱四奶奶道:「我剛才方得著消息的。你今晚別回去了,就在這裡休息休息罷。據說,隔壁陸止老,連夜要進城,我想隨他這個伴。」曼麗道:「他那樣的闊人,也拿性命當兒戲,坐木船過江嗎?」朱四奶奶道:「當然他有法子調動小火輪。人家為了幾家銀行明天的比期,慢說是調小火輪,就是調用一架飛機,也不會有問題。」坐在那邊藤椅子上的賈經理,始終是裝著打瞌睡的,聽了這話,突然跳著站起來道:「陸止老真要連夜進城,那末,我也去。」主人朱科長手裡夾了一支紙煙,這時在人群里轉動著,也是來往的不斷散步。他一頭高興,已為一位中風和一位落水的來賓所掃盡,大家多有去意,這就站在人叢中問道:「各位,今晚我招待不周,真是對不住。這些人要走,預備轎子是不好辦的,只有請各位踏上公路,步行到江邊去。輪船是陸止老預備好了的,那沒有問題。我已雇好了幾個力夫,把何經理抬走,實在是不能耽誤了。陸止老為了他,就是提早兩小時過江的。各位自己考慮,真是對不起。」主人翁最後兩句話,完全是個逐客令,大家更沒有停留的意思了。朱四奶奶見賈經理單獨站在人群外面,就走向前挽了他一隻手臂道:「老賈,我們先慢慢走到江邊去好嗎?」他道:「好的,不過我總想和陸止老談幾句話。」
朱四奶奶道:「好的。他們不就住在隔壁一幢洋樓里嗎?我陪你同去見他。」說著,將小扇子展開,對他身上招了幾招,然後就挽了他走。一面低聲笑道:「陸止老也許會幫你一點忙的,我可以和你在一邊鼓吹鼓吹,成功之後,你可不可以也幫我一點忙?」賈經理道:「可以呀。你今晚上輸的支票,我完全先付就是。」四奶奶道:「我明天還要透支一筆款子,我不是一樣要過比期嗎?」賈經理頓了一頓,沒有答覆這句話。只見籬笆外面,火把照耀,簇擁一乘滑竿過去。在滑竿上坐著一個人,正用著蒼老的聲音在責備人。他道:「花完了錢就想發橫財,發了橫財,更要花冤枉錢,大家弄成這樣一個結果,都是自作自受。我姓陸的不是五路財神,救不了許多人。平常我勸大家的話,只當耳邊風……」說著話,滑竿已經抬了過去。賈經理站住了腳道:「聽見沒有,這是陸止老罵著大街過去了。」朱四奶奶道:「那也不見得就是說你我呀。我要向前去看看。」說著,她離開了賈經理,就向前面追了去。賈經理也不知她是什麼意思,站著只看了發獃。這又是一群人抬了一張竹床,由面前過去。床上直挺挺的躺著一個人,將一幅白布毯子蓋了,簡直就抬的是具死屍,那是度不過比期的何經理,買過金磚的何經理。賈經理看著這竹床過去,不由得心裡怦怦的跳了幾下。隨了這張竹床之後,來賓也就紛紛的走去。立刻跳舞廳里的兩盞汽油燈都熄了。眼前是一陣漆黑。前半小時那種釵光鬢影的情形,完全消逝無蹤,他不覺在腦筋里浮出了一片空虛的幻影。怔怔的站著,沒有人睬他,他也不為人所注意。就在這時,聽到東方小姐在大門外老遠的叫著:「老范,老范。」由近而遠,直待她的聲音都沒有了,聽到主人夫婦說話的聲音,由舞廳里說著話回到房裡去。
聽到朱科長太太道:「這是那裡說起?我們好心好意的招待客人,原來他們都是到我們這裡來借酒澆愁的。中風的中風,跳河的跳河。」朱科長道:「剛才有人告訴我,他們有幾個人,就是到鄉下來躲明天的比期的。比期躲得了嗎?明天該還的錢不還,後天信用破產,在重慶市上還混不混?」賈經理聽了這話,也不作聲,身邊正好有塊石頭,他就坐在上面。沉沉的想著明天誠實銀行里所要應付的營業。自己也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時候,耳邊但聽到朱家家裡人收拾東西,關門,熄燈,隨後也就遠遠的聽到雞叫了。這是個下弦的日子,到了下半夜,半輪月亮,已經高臨天空,照見這草場外面,雖有一帶疏籬圍著,籬笆門都是洞開的,隨了這門,就有一條路通向外面的山麓。他已經覺得身上涼颼颼的,也就感到心裡清楚了許多。覺得自己的銀行,明天雖有付不出支票的危險,天亮了就到同業那裡去調動,至多停止交換是後日的事。還是盡著最後五分鐘的努力罷。他自己暗叫了一聲對的,就起身向籬笆門外那條路上走去。空山無人,那半輪夜半的月亮,還相當的明亮,照見自己的影子,斜倒在地上,陪著自己向前走去。迎面雖有點涼空氣拂動,還不像是風。夜的宇宙,是什麼動靜沒有,只有滿山遍野的蟲子,在深草里奏著天然的曲子。他不知道路是向那裡走,也無從去探問。但知道這人行小路順著山谷,是要通出一個大谷口的。由這谷口看到燈火層層高疊,在薄霧中和天上星點相接,那是夜重慶了。這就順了這個方向走罷。約莫走了一二里路,將近谷口了。卻聽到前面有人說話。始而以為是鄉下人趕城裡早市的,也沒有去理會,只管走向前去。走近了聽到是一男一女的說話聲。他這倒認為是怪事了。這樣半夜深更,還有什麼男女在這裡走路呢?於是放輕了腳步,慢慢移近。
這就聽到那個男子道:「我實在沒有法子為你解除這個困難。我家裡和銀行里存的東西,不夠還一半的債,你說到重慶來了八年是白來了,我何嘗不是白來?」那婦人道:「你和曼麗打得火熱,正預備組織一個新家庭吧?」那男的打了一個哈哈道:「我要說這話,不但是騙你,而且也是騙了我自己。她住在我那裡,是落得用我幾個錢。我歡迎她住在我那裡,是圖個眼前的快樂。好像那上法場的人一樣,還要吃要喝,死也作個飽死鬼。」賈經理這就聽出來了,女的是田佩芝小姐,男的是范寶華先生。田小姐就道:「我和你說了許久,你應該明白我的心事了。我是毀在你手上的,最好還是你來收場。我勸你不必管他什麼債不債了。你把家裡的那些儲蓄券賣了,換成現金,足夠一筆豐富的川資吧?我拋棄一切和你離開重慶市。」范寶華道:「那末,我犧牲八年心血造成的碼頭,你犧牲你兩個孩子。」魏太太道:「你作好事,不要提那兩個孩子罷。魏端本自己毀了,我無法和他同居,我又有什麼法子顧到兩個孩子。你說你不能犧牲八年打出來的碼頭,你黃金生意作垮了,根本你就犧牲了這個碼頭,而且勝利快來了,將來大家東下,你還會留在重慶嗎!」說到這裡,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寂然了。
賈經理看到月亮下面,兩個人影子向前移動,他也繼續的向前跟著。約莫走了半里路,又聽到范寶華道:「我現在問你一句實在的話,你今天晚上,是失腳落水嗎?」田佩芝道:「我沒有了路了,打算自殺。跌下去,水還浸不上大腿呢。我呆了一呆,我又不願死了,所以走起來叫人。」范寶華道:「你怎麼沒有路了?住在朱四奶奶家裡很舒服的。」田佩芝道:「她介紹我和小徐認識,原是想弄小徐一筆錢,讓我跟小徐到貴陽去,也是為那筆錢。她希望我告小徐一狀,律師都給預備好了。這樣,小徐可以托她出來了事。她就可以從中揩油了。我沒有照她的計劃行事,她不要我在她那裡住了。」范寶華道:「她怎麼就會料到小徐的太太會追到貴陽去的呢?」田佩芝道:「我就是恨她這一點,她等我去貴陽了,就展轉通知了人家。我在貴陽受那女人的侮辱,大概也是她叫人家這樣辦的。我若拋頭露面到法院里告狀,說是小徐誘姦,我的名聲,不是臭了嗎?我回重慶以後,她逼我告狀多次,實在沒有法子,我賣掉了三個戒指和那粒鑽石,預備到昆明去找我一個親戚。昨天小輸了一場,今天又大輸了一場,川資沒有了。我回到四奶奶家,只有兩條路,第一條路,到法院起訴,敲小徐的竹杠,第二條路,我回到魏家去過苦日子。可是,我都不願。」
范寶華道:「所以你自殺。自殺不成,你想邀我一同逃走。」田佩芝道:「中間還有個小插曲。我很想和萬利銀行的何經理拉成新交情,再出賣一回靈魂。可是他也因銀行擠兌而中風了。這多少又給了我一點刺激。」范寶華道:「你和我一樣總不能覺悟。我是投機生意收不住手,你是賭博收不住手。這樣一對寶貝合作起來,你以為逃走有前途嗎?」田佩芝道:「那我不管了。總比現時在重慶就住不下去要好些。」范寶華道:「這樣看起來,朱四奶奶的手段辣得很。她和老賈那樣親熱,又是什麼騙局。我知道她有一批儲蓄券押在老賈銀行里,那是很普通的事,占不到老賈很大的便宜。此外,她在老賈銀行里作有透支,透支可有限額的。像老賈那種人,透支額不會超過一百萬。這不夠敲的呀。」田佩芝道:「這些時候,她晚上出來晚,總帶了老賈一路。老賈圖她一個親近,像你所說的,落得快活。她就拚命在賭桌上輸錢,每次輸個幾十萬,數目不小,也不大,晚上陪老賈一宿,要他明日兌現。老賈不能不答應。限額一百萬,透支千萬將近了。」范寶華道:「那又何苦?她也落不著好處。」田佩芝笑道:「你在社會上還混個什麼,這一點你都看不出來。贏她錢的那個人,是和她合作的。打唆哈,對手方合作,有牌讓你累司,無牌暗通知你,讓她投機,多少錢贏不了?誠實銀行整個銀行都可以贏過去。」
賈經理聽了這話,猶如兜頭澆了一瓢冷水,兩隻腿軟著,就走不動了。他呆在路上,移不動腳。心裡一想,她可不是透支了好幾百萬了嗎?作夢想不到她輸錢都是假的。不要說銀行里讓黃金儲蓄券,凍結得透不出氣來,就是銀行業務不錯,也受不住經理自己,造下的這樣一個漏洞。他想著想著,又走了幾步,只覺心亂如麻,眼前昏黑,兩腿像有千斤石絆住了一樣,只好又在路上停留下來。等自己的腦筋緩緩清醒過來時,面前那說話的兩個男女,已經是走遠了。他想著所走的路,不知通到江邊那一點,索興等天亮了再說罷。他慢慢的放著步子,慢慢的看到了眼前的景物,竟是海棠溪的老街道。走到輪渡碼頭,坐第一班輪渡過江,一進船艙,就看到范田二人,同坐在長板凳上。范寶華兩隻眼眶子深陷下去兩個窟窿,田佩芝胭脂粉全褪落了,臉色黃黃的,頭髮半蓬著,兩個人的顏色,都非常的不好看。范寶華看到賈經理起身讓坐。他也就挨著坐下了。范寶華第一句話就問道:「今天比期,一切沒有問題?」賈經理已知道他是個預備逃走的人。
便淡笑道:「欠人家的當然得負責給。人家欠我們的,我們也不能再客氣了。」范寶華聽了,雖然有點心動,但他早已下了決心,把押在銀行里的儲蓄券,完全交割掉就完了,反正不能再向銀行去交錢。他也淡笑了一笑。這二男一女雖都是熟人,可是沒並排的坐著,都是默然的誰也沒有說話,其實各人的心裡都忙碌得很。全在想著回到家裡,如何應付今日的難關。輪船靠了重慶的碼頭,范寶華由跳板上是剛走一腳,就聽到前面有人連喊著先生。看時,吳嫂順了三四十層的高坡,飛奔下來。走到了面前,她喘著氣道:「先生,你你你不要回去罷。我特意到輪船碼頭上來等著你的。」范寶華道:「為什麼?」吳嫂看了看周圍,低聲道:「家裡來了好些個人。昨晚上就有兩個人在樓下等著沒有走。今天天亮又來了好幾個人。」范寶華笑道:「沒有關係。他們不過是為了今天的比期,要我清賬而已。所有作來往的幾家商號,都不是共事一天,而且我有黃金儲蓄券押在他們手上,也短不了他們的錢。」他說著這話,是給同來的賈經理和田小姐聽的。然而賈經理那有心管人家的閑事,已經坐著上坡轎子走了。魏太太倒是還站在身邊,她對於范先生,本來還有所待。吳嫂看到她,坦然的點了個頭道:「田小姐,好久不見。」魏太太道:「聽到說你不在范先生家裡了。」
她嘆口氣道:「我就是心腸軟。天天還去一趟,和他照應門戶,他們不回家,我也不敢走。」魏太太道:「東方小姐回去嗎?」吳嫂道:「她不招閑咯,回去就睏覺,樓下坐那樣多人,她像沒有看到一樣。」魏太太向范寶華看了一眼,問道:「你打算怎麼辦?」他道:「沒有關係。你在朱家等著罷,我打電話給你。我給你雇轎子罷。」說著,他招手把路旁放著的一輛小轎叫來,而且給她把轎錢交給轎夫了。魏太太坐著轎子去了。范寶華道:「吳嫂,還是你對我有良心,你還趕到碼頭上來接我。這一定是東方小姐說的。」吳嫂道:「她猜得正著,她猜你同田小姐一路來。」說著,把聲音低了一低道:「你的錢,都放在保險柜子嗎?她睡在你房裡,我不在家,怕她不會拿你的東西。」范寶華站在石頭坡子上,對著黃流滾滾,一江東去的大水,很是出了一會神。吳嫂道:「你回去不回去呢?你告訴我有什麼法子把那些人騙走。你然後回去打開保險箱拿走東西轉起來吧。」范寶華嘆了一口氣,還是望大江出神。吳嫂道:「他們對我說了,把你抵押品取銷了,你還要補他們的錢。如是抵押品夠還債,他們也不來要錢了。」范寶華搖了兩搖頭,說出一句話:「我沒想到有今天。」作投機生意的人,自然是像賭博一樣,大概都不知道這一注下去,是輸是贏。可是作黃金生意的人,拿了算盤橫算直算,決算不出蝕本的緣故,所以范寶華說的,想不到有今天,那是實在的情形。吳嫂看了他滿臉猶疑的樣子,也是替他難受,因道:「你若是不願回去的話,把開保險箱子的號碼教給我,要拿什麼我跟你拿來。你放不放心?」
范寶華道:「這不是放心不放心的事,而是……好罷,我回去,醜媳婦總也要見公婆的面,反正他們是要錢,也不能把我活宰了。叫轎子,我們兩個人都坐轎子回去。」吳嫂聽到他的話說得這樣親切,心裡先就透著三分高興。笑道:「只要你的事情順手。我倒是不怕吃苦。為你吃苦,我也願意。」范寶華道:「的確,人要到了患難的時候,才看得出誰是朋友,誰不是朋友。我現在有一件事和你商量。」說著,他向左右前後看了一看,見身邊沒有人,才低聲繼續著道:「你娘家不是住在北郊鄉下嗎?我想躲到你那個地方去。行不行?」吳嫂道:「朗個不行?不過你躲到我那裡,我不明白你是啥意思?」范寶華道:「第一,我要躲著人家猜不到的地方,第二,我要在那地方和城裡通消息,第三,太生疏了的地方也不行,你想,我無緣無故躲到一個生疏地方去,人家不會對我生疑心嗎?」吳嫂咬著厚嘴唇皮,對他看了一眼,搖搖頭道:「你說的這話,我不大明白。」范寶華嘆了口氣道:「我實在也是無路。我不是聽到剛才你說的那兩句話,我也不會這樣想。你不是說願意為我吃苦嗎,我溜了,我那家可捨不得丟,我想托你為我看管。住在你鄉下,我有什麼事,隨時可以通知你,你有什麼事,隨時可以通知我。他們討債,也不能討一輩子,等著風平浪靜了,我再回到重慶來。沒什麼說的,念我過去對你這點好處,你和我頂住這個門戶罷。」說著,向吳嫂拱了兩拱手。
吳嫂道:「客氣啥子,人心換人心,你待我好,我就待你好。你到成都去耍,不是我和你看家?不過現在家裡住了一位東方小姐,說是你的太太,又不是你的太太,說不是你的太太,她又可以作主。」范寶華道:「這個不要緊。我今天回去,會把她騙了出來,然後由里到外,你去給它鎖上。我不在家,她也就不會賴著住在我那裡了。」吳嫂對他望望,也嘆了口氣道:「你在漂亮女人面前,向來是要面子的,現在也不行了。啥子東方小姐,西方小姐,你沒得錢她花,她會認你?」范寶華也不願和她多說,叫了兩乘小轎,就和吳嫂徑直走到家裡。大門敞著,走到天井裡,就聽到客室里鬧哄哄的許多人說話。其中李步祥的聲音最大,他正在和主人辯護,他道:「范先生在銀錢堆上爬過來的人,平常就玩個漂亮,那把比期,不是交割得清清楚楚。昨天是南岸有跳舞,鬧了個通宵,不是躲你們的債。」范寶華哈哈大笑道:「還是老朋友不錯,知道我老范為人。」說著,他大開著步子走進了客室。這時,椅子上,凳子上,坐著六位客人之多。有穿夏威夷襯衫的,也有穿著綢小褂子的,桌上放了一大疊皮包。看到他進來,不約而同的站起,有的叫范老闆,有的叫范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