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爆竹聲中一切除
一八爆竹聲中一切除
這幕悲喜劇,最難堪的是魏太太了。她很快的離開了公園,回身握著陶太太的手道:「這是那裡說起?我特意來看孩子,多少也許可以和姓魏的幫一點忙,他為什麼布置這樣一個圈套,當眾侮辱我一場。好狠。從此,他們不要再認識我這個姓田的。至於兩個孩子,那是彼此的孽種。不為這孩子我不會跟姓魏的吃這多年的苦。姓魏的呢?不為這孩子,他一個人也可以遠走高飛。我現在也是講功利主義,不能為任何人犧牲。再見罷,陶太太。」說著,街邊正停著一輛人力車子,她也沒有講價錢,跳上車子,就讓車夫拉著走了。她為了和律師還要取得聯絡,就回到朱四奶奶那裡去等電話。果然,不到半小時,律師的電話來了,她在電話里答道:「這件事,是那條法律顧問的廣告招引來的,不要再登了。小徐若是沒有反響的話,我們就向法院里去遞狀子,不要這樣羅哩羅唆了。」四奶奶的電話,是在樓上小客室里,那正和四奶奶休息的所在,只隔一條小夾道。
電話說到這裡,她跑過來搶過電話機,笑道:「大律師,晚上請到我家裡來吃晚飯罷。一切我們面談。電話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回頭見,回頭見。」說著,她竟自把電話掛上。她回過頭來,看到魏太太的臉色紅紅的,眼睛角上似乎都藏著有兩包眼淚,便握著她的手道:「怎麼回事?你又受了什麼打擊了嗎?」她搖了頭隨便說了沒有兩個字,接著又淡笑道:「我們受打擊,那還不是正常的事。我的事也瞞不了你,我在重慶混不下去。」四奶奶道:「那為什麼?」魏太太就牽著四奶奶的手,把她引到自己卧室里來,把公園裡所遇到的那段故事,給四奶奶說了。四奶奶昂頭想了一想,她又把手撫摸了幾下下巴,正了顏色道:「老賢妹,你若是相信我的貢獻的話,我倒是勸你暫時避一避魏端本的鋒芒。」魏太太愕然的望了她道:「這話怎麼解釋?」四奶奶道:「無論姓魏的今天所作,是否出於誠心,今天這一道戲法,即是大獲全勝,他就可能繼續的拿了出來,反正你沒有權力不許他賣唱,也不能禁止那兩個孩子叫你作媽。你在重慶街上,簡直不能出頭了。我勸你到歌樂山去躲避一下,讓我出馬來和你調停這個問題。」魏太太本來是驚魂甫定,面無人色,現在四奶奶這樣一說,她更是覺得心裡有點慌亂。問道:「難道他們派有偵探,知道我的行動嗎?」四奶奶道:「你到那裡去,他不知道?首先他知道你住在我這裡,他可以帶了兩個孩子到門口來守著。高興,他們就在這門口唱起《好媽媽》來。我姓朱的,也只能對我大門以內有權。若是他在我這大門外擺起唱歌的場面,我是干涉不了的,也許他明天就來。」
魏太太抓著四奶奶的手道:「那怎麼辦?那怎麼辦?你這裡朋友來了,不是讓我無地自容嗎?」四奶奶微笑道:「我不說,你也不著急。我一說明,你就急得這個樣子。這沒有什麼了不得,你今天就搭晚班車,到歌樂山去。也許洪五還在那裡,你還有個伴呢。」魏太太道:「小徐的官司,怎麼進行呢?」四奶奶道:「那好辦,明場,有律師和你進行。暗場,我和你進行。現在我給你一筆款子,你到歌樂山去住幾天。我們隨時通電話。」這時,樓下傭人們,正在聽留聲機,而留聲機的唱片,正是歌曲《漁船曲》。她還抓著四奶奶的手呢,這就不由得亂哆嗦了一陣道:「他們在唱嗎?」四奶奶笑道:「不要害怕,這是樓下傭人開著話匣子。」魏太太道:「既然如你所說,那我就離開重慶罷。不過范寶華這傢伙也在歌樂山,他若遇見了我,一定要和我找麻煩的。」四奶奶撩著眼皮笑了一笑道:「他呀,早離開歌樂山了。我的消息靈通,你放心去。」說著,她回到自己卧室里去取了一大疊鈔票來,笑道:「這都是新出的票子,一千元一張的,你花個新鮮,共是三十萬元,你可以用一個禮拜嗎?」她道:「這是三兩多金子,我一個禮拜花光了,那也太難了。」
四奶奶笑道:「只要你手氣好,兩個禮拜也許都可以過下去。」魏太太正要解說時,前面屋子裡電話鈴響,四奶奶搶著接電話去了。只聽到四奶奶道:「我馬上就要出門了,明天上午到我這裡來談罷。不行不行,我不在家,就沒有人作主了。」魏太太一聽這話,好像是她拒絕什麼人前來拜訪,就跑到她面前來問道:「誰的電話?」朱四奶奶已是把電話掛上了。她抿了嘴綳著臉皮,鼻子哼了一聲,向她微笑道:「我猜的是一點都不錯,那位陶太太要來找你了。我說你沒有回來,她就要來看我,我就推說要出去。她怎麼會知道了我的電話?那可能她還是會來的。」魏太太道:「那了不得的,我先走罷。」四奶奶笑道:「那隨你罷。反正我為朋友是盡了我一番心的。」魏太太二話不說,回到屋子裡去,匆匆的收拾了一個包裹,就來向四奶奶告別。
四奶奶左手握了她的手,右手輕輕的拍了她的肩膀,笑道:「我作老大姊的人,還是得啰唆你幾句。小徐是不是肯掏一筆錢出來了事,那還不知道。我搞幾個錢,也很不容易,你不要拿了我這筆錢一兩場唆哈就輸光了。走罷。早點到歌樂山,也好找落腳的地方。」說著,在她肩上輕輕的推了一把。她這時候,覺得四奶奶究是個好朋友,和她約了明天通電話,握著手就走了。四奶奶含了奏捷的笑容,走到樓窗戶口向人行路上望著,看到她坐了一乘小轎子走去。不多時,又有一乘小轎子停在門口,東方曼麗卻由轎子上跳下來,一直跑上樓,叫道:「我要質問田佩芝一場的,四奶奶老是攔著。」說著,跑到四奶奶面前,還鼓了腮幫子。她今天還是短裝,下穿長腳青嗶嘰褲子,上穿一件白布短褲褂。對襟扣子,兩個沒扣,敞出一塊白胸脯。兩個乳峰頂得很高。
四奶奶對她周身上下看看,笑道:「你還是打扮成這個樣子,失敗好幾次了。」曼麗道:「這次對於老范,我不能說是失敗,那是他自己作金子生意垮台了。二來也是你說的,你正要利用田佩芝和小徐辦交涉,不要把她擠走了。我只好忍耐。剛才我在路上碰到她,她帶了個包袱坐著轎子。她到那裡去?」四奶奶笑道:「你不必問,她到那裡去,也逃不出四奶奶的手掌心。你現在給我打個電話到小徐公司里去,叫他馬上就來。你說田佩芝已經下鄉了,就在這三四小時內,是個解決問題的機會。這電話要用你的口氣,你說我很不願意管田佩芝的事了。」曼麗笑道:「電話我可以打。有我的好處沒有?」四奶奶道:「你還在我面前計較這些嗎?我對你幫少了忙不成?」曼麗笑道:「到了這種時候,你就需要我這老夥計了。像田佩芝這種人,跟你學三年也出不了師。」說著,她高興的蹦蹦跳跳的打電話去了。四奶奶到了這時,把一切的陣線,都安排妥當了。這就燃了一支煙捲,躺在沙發上看雜誌。不到一小時,那位徐經理來了。他在屋子外面,就用很輕巧的聲音,叫著四奶奶。她並不起身,叫了一聲進來。徐經理回頭看看,然後走到屋子裡來。
四奶奶道:「坐著罷。田佩芝到歌樂山去了。你對這件事,願意擴大起來呢?還是願意私了。」徐經理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那有那種癮?願意打官司。」四奶奶還是躺在睡椅上的,她抬手舉了一本雜誌看著,笑道:「我聽聽你的解決辦法。」徐經理道:「要我五十兩金子,未免太多一點。我現在交三十兩金子給四奶奶,請你轉交給田小姐,以後,我們也不必見面了。」說著,在西服口袋裡摸索了一陣,摸出三個黃塊子來,送到四奶奶面前。她看都不看,眼望了書道:「你放在桌上罷,我可以和你轉交。不過這不是作生意買賣,是不是講價還價,我不負責任。」徐經理把黃金放在她身邊茶几上,向她拱了兩拱手,笑道:「拜託四奶奶了。我實在籌不出來。」四奶奶微笑著,鼻子哼了一聲。徐經理道:「四奶奶以為我說假話?」她這才將手上的書一拋,坐了起來道:「我管你是真話是假話?這又不干我什麼事。是你請我出來作個調人的,你不願我作調人,你怕田佩芝不會找上你公司去。」徐經理啊唷了一聲道:「這個玩不得。我還是拜託四奶奶多幫忙。」
四奶奶冷笑道:「有錢的資本家要玩女人,就不能疼財。女人把身體貢獻給你們,為的是什麼?五十兩金子你都拿不出來,你還當個什麼大公司經理。你這樣毫無彈性的條件,我沒有法子和你去接洽。你把那東西帶回去罷。你把人家帶到貴陽去,在那地方把人家甩了,手段真夠毒辣。田佩芝老早回重慶來等著你了。她一個流浪女人,拼不過你大資本家?你叫公司里看門的,謹慎一點吧!」徐經理站著倒是呆了。遲疑了兩分鐘之後,陪笑道:「當然條件有彈性。我們講法幣罷。」四奶奶道:「和我講法幣,你以為是我要錢?」徐經理又站在她面前,連連兩個揖,連說失言。四奶奶道:「好罷,我和你說說看,多少你再出一點。三天之內,聽我的回信。你請便,我有事,馬上要出去。」徐經理笑道:「田小姐,這兩天不會到我公司里去?」四奶奶一拍胸脯道:「我既然答應和你作調人,就不會出亂子。只要你肯再出一點錢,我一定和你解決得了。你不要在這裡啰唆,我還有別的人要接見。」徐經理笑道:「四奶奶簡直是個要人。我的事拜託你了。我還附帶一件公文,賈經理和我通過兩回電話。」四奶奶笑道:「他希望我不要在他銀行里繼續透支,是不是?」徐經理笑著點了兩點頭。
四奶奶道:「這問題很簡單,他們銀行里可以退票。」徐經理笑道:「假如退了票,你去質問他呢?」四奶奶搖搖頭道:「那我也不至於這樣糊塗,我沒有了存款,支票當然不能兌現。不過我私人可以和他辦交涉。他跟著我學會了跳舞,認識了好幾位美麗而摩登的小姐,而且人家都說四奶奶和他交情很好,甚至會嫁他。這樣好的交情,他一位銀行家送我幾個錢用,有什麼使不得?」徐經理笑道:「當然使得。不過他願意整筆的送你,請你不作透支。這個比期幾乎沒有把他的銀行擠垮,他們的業務,急遽的向收縮路上走……」四奶奶一搖頭道:「我不要聽這些生意經。」徐經理笑道:「那就談本題罷。」說著掏出賽銀煙盒子來,打開,在裡面取出了三張支票,笑道:「這裡有一百五十萬元,開了三張期票,每張五十萬。有了這個,請你不要再向他銀行里透支了。」四奶奶笑道:「沒有那樣便宜的事,但是他送來的錢,我倒是來者不拒。拿過來罷。」說著,把三張支票,接了過來。她將日子看了看,點著頭道:「這很好,每隔五天五十萬,合計起來,是每天十萬。假如他能這樣長期的供養我,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好了,沒你什麼事了。」說著,她將那三張支票,揣進了衣袋。徐經理倒沒想到四奶奶對姓賈的是這樣的好說話,向女主人道著謝,也就趕快的走去。他之所以要趕快走去者,就是要向賈經理去報告四奶奶妥協的好消息。其實四奶奶對誰也不妥協,對誰也可以妥協。只要滿足了她的需要就行,她等徐經理走遠了,拍了兩手哈哈大笑。
曼麗由別的屋子裡趕到這裡來,笑道:「四奶奶什麼事這樣的高興?」四奶奶笑道:「我笑他們這些當經理的人,無論算盤打得怎樣的精,遇到了女人,那算盤子也就亂了。賈老頭兒的銀行,現在已經是搖搖欲倒,自己的地位,也就跟著搖搖欲倒,他還能夠盡他的力量,一天孝敬我十萬法幣。哈哈。」說著,她又是一陣大笑。曼麗道:「四奶奶這樣高興,能分幾文我用嗎?」朱四奶奶在身上掏出那三張支票,掀了一張交給曼麗,笑道:「這是明日到期的一張,你到誠實銀行去取了來用。」曼麗接著支票,向懷裡衣襟上按著,頭一偏,笑問道:「都交給我用嗎?」朱四奶奶笑道:「那有什麼不可以的。有道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只要我遣兵調將的時候,你照著我的話辦就是了。」曼麗拿著支票跳了兩跳,笑道:「今天晚上跳舞去了。我看看樓下有轎子沒有。」她推開了窗子,向窗子外一望,只見樓下行人路上,男男女女紛紛的亂跑,她不由得驚奇的喊道:「這是怎麼回事?有警報嗎?」朱四奶奶也走到窗子面前來看,只見所有來往奔走的人,臉上都帶了喜色。搖搖頭道:「這不像跑警報。」在路下正經過的兩個青年,見她們向下張望著,就抬起一隻手叫道:「日本人無條件投降了。」
四奶奶還不曾問出來這是真的嗎?在這兩個青年人後面又來了一群青年,他們有的手上拿著搪瓷臉盆,有的拿著銅茶盤子,有的拿了小孩子玩的小鼓,有的拿飯鈴,敲敲打打,瘋狂的向大街上奔去。接著劈劈啪啪的爆竹聲,由遠而近的響起來了。半空中像是海里掀起了一陣狂潮,又像是北方大陸的冬天,突然飛起了一陣風沙,在重慶市中心區,喧嘩的人聲,一陣一陣的送了來。曼麗執著四奶奶的手,搖撼了幾下道:「真的,我們勝利了,日本人投降了。讓我打個電話去問問報館罷。」朱四奶奶點點頭道:「大概是不會假的。但是……」她淡淡的答覆了這個問題,一轉語之後,卻拖長了話音,沒有繼續說下去。曼麗究竟是年紀輕些,她跳了起來道:「日本人真的投降了,我打個電話問問去。」四奶奶笑道:「你不要太高興,我們都過的是抗戰生活,認識的都是發國難財的人。自今以後,我們要過複員時代的生活,發國難財的人,也變了質了,我們得另交一批朋友。重慶是住不下去了。我們還得計劃一下,到南京去嗎?到上海去嗎?還是另外再找一個地方?我有點茫然了。」曼麗笑道:「你也太敏感了。憑了我們這點本領,那裡找不到飯吃?」四奶奶點點頭道:「這是事實,可是我不敢太樂觀。四奶奶之有今日,是重慶的環境造成的。沒有這環境,就沒有朱四奶奶,就是徐經理賈經理這一類人,也不會存在。在一個月以前,我就想到了,我正在籌備第二著棋。沒有想到勝利來得這樣的快。」
曼麗笑道:「你這是杞人憂天,我打電話去了。」四奶奶也沒有理會她,默坐著吸香煙。但聽到曼麗口裡吹著哨子,而且是《何日君再來》新歌曲的譜子。歌聲由近而遠,她下了樓了。窗子外的歡呼聲,爆竹聲,一陣跟著一陣,只管喧鬧著,直到電燈火亮,一直沒有休息過。四奶奶是對這一切,都沒有感動,默然的坐在屋子裡。今天朱公館換了一個樣子,沒有人來打牌,也沒有人來跳舞,甚至電話也沒有人打來。她越是覺得勝利之來,男女朋友都已幻想著一個未來的繁華世界,這地方開始被冷落了。她獨自的吃過了晚飯,繼續呆坐在燈下想心事。她越是沉靜,那歡呼和爆竹聲,更是向她耳朵里送來。她家兩個女佣人,都換著班由大街上逛了回來。十二點鐘,伺候她的劉嫂,進屋來向她笑道:「四奶奶,不到街上去耍?滿街是人,滿街的人都瘋了,又唱又鬧,硬是在街上跳舞咯。幾個美國兵,把一個老太婆抬起,在人堆里擠,真是笑人。」四奶奶淡笑道:「你看到大家高興,不是今天晚上,有不少自殺的。」劉嫂道:「這是朗個說法?」四奶奶冷笑道:「你不懂。你不用管我,我睡覺去了。」說著她果然回卧室睡覺去了。次日她睡到十二點起來,只是在家裡看報,並沒有出門。這幢樓房,依然是冷清清的。到了下午兩點多鐘,曼麗由樓下叫了上來道:「四奶奶,我們上了當了,賈經理開的支票,兌不到錢。」她紅著臉站在女主人面前。四奶奶望了她道:「不能吧?他是銀行的經理,開著自己銀行里的支票,那會是空頭嗎?縱然是空頭,他本行顧全了經理的信用,也會兌現給你。」曼麗將一張支票,扔到四奶奶手上道:「你看,支票上有兩道線,是划現。」四奶奶接過來一看,果然有兩道線。笑道:「划現也不要緊,就存在他銀行里,開個戶頭,明日自己開支票去兌現,他們還能不兌現嗎?」
曼麗道:「這個我也知道。可是誠實銀行今天擠滿了提現的人,和汽車站擠票子一樣,我那裡擠得上前。是我親眼看到兩個提現的人,由營業部裡面罵了出來,說是他們賈經理躲起來了。並有人說,他們銀行,已停止交換。可能明後天他們就關門,這划現的支票,還有希望嗎?」四奶奶聽到這話,立刻臉上變了色,呆了眼神道:「那我的打擊不小。難道昨天放爆竹,今天他就完了嗎?讓我去打電話問問。」說著,她匆忙的就奔向了電話室。曼麗也不知道她和賈經理有什麼來往賬,但自昨晚上得了日本投降的消息以後,她的興味索然,那是事實,這的確會是有了重大的打擊。就靜坐小客室里,冷眼看四奶奶的變化。她約莫是打過了半小時的電話,拍了兩手走到小客室里來,跳了腳道:「大家都完了。」曼麗道:「我們勝利了,怎麼會是完了呢?」四奶奶一頓腳道:「唉!你有所不知。我積攢的幾個錢,都投資在商業上,現在都給昨天晚上的爆竹炸完了。……第一我住的這所房子,不值錢了。下江人都回家了,誰要?第二,我投資在百貨上面,有上千萬,馬上上海的貨要來了,我的東西要大垮。第三,我又和幾個朋友投資在建築材料上。重慶人必定走去大半,誰還建築房子呀。第四,我還有幾包棉紗,馬上湖北的棉紗一來,我又完了。我如此,好些作投機生意的人也如此。我告訴你幾個不幸人的消息,萬利銀行的何經理,在醫院裡休養著中風的毛病,已經有了轉機了,昨天晚上,聽說日本投降,又昏了過去。誠實銀行老賈,今早溜了。」曼麗道:「我聽到范寶華說,他銀行里的錢,是讓黃金儲蓄券凍結了。勝利以後,儲蓄券絕對可以兌到黃金,他也不至於完全失敗。」
四奶奶道:「他和我走的是一條路,投資在地產和建築材料上。你看這不會完嗎?小徐作的是進口生意,不用提,從今以後,一切貨物都看跌,他還是賣不賣呢?我打了幾個電話,越聽越不是路,我都不敢再向下打電話了。」曼麗道:「田佩芝給你打過電話沒有?她也應該打聽打聽勝利的消息吧?」四奶奶笑道:「對了,我還忘記告訴你這個不幸人的消息。洪五告訴我,昨晚上歌樂山幾個闊人家裡,開慶祝勝利大會,有吃有喝有唱有舞,另外還有賭。田佩芝一夜唆哈,輸了五十萬元。她在我這裡只拿三十萬元去,結果,她輸光了,還差二十萬元,她怎麼樣在歌樂山住得下去?聽到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她應該回重慶了。曼麗,你不要和她爭吵了,她不會在我這裡再住下去的。」曼麗道:「那為什麼?她有了出路了嗎?」朱四奶奶笑道:「她難道不怕她的丈夫來找她嗎?我都完了,她怎能還來依靠我,就是你,也應當再去想新路線,那些能在我這裡花錢的人,有辦法的趕快要回老家,沒有辦法的人,在重慶,也住不下去了。」說著,她微微的嘆了口氣,向睡椅上倒了下去。曼麗看到她這樣無精打採的神氣,也就不便再向她追問那五十萬元的支票,應當怎樣的兌現了。這日本人宣告投降的第二日,重慶整個市場,還在興奮中。朱四奶奶這所洋樓,還是沒有人來光顧。曼麗在這裡自也感到無聊,她打開樓窗戶向外望著,見來往的人,彼此相逢,都道著恭喜恭喜,像過年一樣,這很有點興趣。正在看著呢,見大路上一棵樹下,有三個人在那裡徘徊。乃是兩男一女。有個男子穿了深灰布的中山服,光著大圓頭,就是范寶華的朋友李步祥。她就跑下樓去,迎到他們面前。
李步祥先抱了拳頭道:「東方小姐恭喜恭喜。」曼麗道:「恭喜什麼?」李步祥道:「呀!全城人都在恭喜,你不知道?」曼麗道:「我知道。日本投降了,我們可以回老家了。可是,我的盤纏錢還不知道出在那裡呢。」李步祥不由得皺了眉道:「正是這樣。四奶奶在家嗎?」曼麗道:「她在家,但是今天不大高興,你們找她有事嗎?」李步祥指著一位一身青布短衣服的男子道:「這是魏端本先生。」又指著一個中年婦人道:「這是陶伯笙太太。我們受魏先生的托,要來和田佩芝小姐談談。現在勝利了,大家可不可以團圓,就是憑她最後一句話。」曼麗向魏端本周身上下看看,微笑了一笑,點點頭道:「這也是應當的。不過,她到歌樂山去了。也許她今天晚上會回來。昨晚上慶祝勝利她又賭輸了,你們找她談話可不是機會。」魏端本道:「她還是這樣的好賭?」曼麗道:「對了,你若有錢供給她的賭本,你就找她回去。我還告訴你,她和我共同爭奪一個姓范的,她把姓范的最後一筆資本偷了去了,結果,又讓別人拿去了。姓范的也要和她算賬。還有,她又正在和一個姓徐的辦交涉,要控告人家誘姦,你預備和她保鑣的話,她正沒有著落,首先就要把你捲入漩渦了。我忠告你一句,這樣的女人,你放棄了她罷。」
魏端本聽到曼麗這些話,把臉氣紫了,也不理她,迴轉臉來,向陶太太道:「回去罷,行了,我已經得到最後的答覆了。」說著,他首先迴轉身來,向原來的路走回去。陶李二人也在後面跟著走回去。魏端本兩個小孩,是托冷酒店裡的夥計代看著的,他們正在屋檐下玩,一個人手上拿了兩塊糖。魏端本道:「誰給你們糖吃?」娟娟道:「陶伯伯給的。」魏端本道:「那個陶伯伯?」娟娟道:「隔壁的陶伯伯。」魏端本道:「他回來了?我看看他去。」娟娟道:「他在我們屋子裡躺著呢。」魏端本聽說,扯了兩個孩子,就向屋子裡走。進房門之後,他嚇了一跳。一個男子,穿了件發黑的襯衫,已看不出原來是白是灰的本色,下面淡黃短褲衩,像兩塊抹布。赤了雙腳。滿腮胡茬子,夾了半截煙捲,坐在床沿上吸,正是陶伯笙。叫了聲陶兄。他站起來握著手,什麼話沒說,只管搖撼著,最後,他落下眼淚來了。魏端本道:「你怎麼弄到這種狼狽的樣子,比我還慘啦。」陶伯笙鬆了握著的手,丟了那半截煙頭,將襯衫揉著眼睛,搖搖頭道:「一言難盡。你們是想發黃金財,我是想發烏金財。奔到西康,販了一批煙土回來,在路上全給人搶了。我流落著徒步走回重慶。到了五十公里以內,我實在不好意思回來了,就在疏散下鄉的同鄉幫里,東混西混,一直混到現在。昨天晚上爆竹響了,同鄉們勸我回家,該預備回老家了。可是到了自己門口,我不好意思去見我太太了。等你回來,給我疏通疏通。」
魏端本道:「用不著疏通,你太太是晝夜盼望你回來的。她隨後就到,我去請她來。」陶伯笙連說著不,但是魏端本並沒有理會,已經走出去了。正好陶太太和李步祥已經走到冷酒店門口,他向他們招了兩招手道:「我家裡來坐坐,我介紹一位朋友和你們見見。」陶太太信以為真,含了笑容,走進他的屋子。陶伯笙原是獃獃的坐在床沿上,看到了自己的太太,突然的站起來,抖顫著聲音道:「我……我……我回來了。」只說了這句,伏在方桌子上,放聲大哭。陶太太也是一句話沒說,哇的一聲哭了。這把魏李也都呆住了,彼此相望著,不知道用什麼話去安慰他們才好。還是陶太太先止住了哭,她道:「好了,回來就好了,有話慢慢的說罷。你在這裡稍微坐一會,我馬上就來。」說著,她扭身就走了。陶伯笙伏在桌上,將兩隻手枕了頭,始終不肯抬起頭來。果然,不到十分鐘,陶太太又來了。她提著一個包袱,放在桌上,她悄悄的打了開來,包袱裡面是一件襯衫,一條短褲,一套西服,一雙皮鞋和襪子,衣服上還放了一疊鈔票。她用著和悅的顏色向他道:「你和魏先生李先生去洗個澡,理理髮,我給魏先生帶這兩個孩子。」陶伯笙已是抬起頭來向太太望著了。這就站起來,向太太拱了手道:「你太賢良了,讓我說什麼是好呢?我現在覺悟了,和你一塊兒去擺紙煙攤子罷。」說著,他不覺是頸脖子歪著,跟著也就流下眼淚來。陶太太這回不哭了,正了顏色道:「儘管傷心幹什麼?無論什麼人作事業有個成功,就有個失敗。昨晚上爆竹一響,傾家蕩產的人就多了,也不見得有什麼人哭。抗戰勝利了,我們把抗戰生活丟到一邊,正好重新作人。你既肯和我一路去擺紙煙攤子,那就好極了。去洗澡罷。換得乾乾淨淨的回家,我預備下一壺酒和你接風,二來慶祝勝利。我請李先生魏先生也吃頓便飯。」
李步祥拍了手道:「陶先生你太太待你太好了,那還有什麼話說,我們就照著你太太的意思去辦罷。」魏端本點點頭道:「把我的家庭對照一下,陶太太是太好了,那我們就是這樣辦。我奉陪你一下午。」陶伯笙對魏先生這個破落的家庭看了一看,點了頭道:「我和魏太太,都是受著唆哈的害,從今以後,我絕對戒賭了。太太,我給你鞠個躬,我道歉。」說著,真的對了太太深深的彎著腰下去。嚇得陶太太喲了一聲,立刻避了開去,然而她卻破涕為笑了。李魏二人在陶太太一笑中,陪了陶伯笙上洗澡堂,兩小時以後,他是煥然一新的出來了。重慶的澡堂,有個特別的設置,另在普通座外,設有家庭間。家庭間的布置,大致是像旅館,預備人家夫妻子女來洗澡。當然來洗澡的客人,並不用檢查身份證。不是夫妻,你雙雙的走進家庭間去,也不會受到阻礙。開澡堂的人,目的不就是在賺錢嗎?陶伯笙三個男子,自是洗的普通座,他們洗完了澡出來,經過到家庭間去的一條巷子門口,陶伯笙站著望了一望,笑道:「在重慶多年,我還沒有嘗過這家庭的滋味,改天陪太太來洗個澡了。」正說著,由這巷子里出來了一男一女,男的是筆挺的西服,女子穿件花綢長衫,蓬著燙髮,卻是魏太太田佩芝小姐。這三個男子,都像讓電觸了一樣,嚇得呆站了動不得。魏太太卻是低了頭,搶著步子走出去了。魏端本在呆定的兩分鐘后,他醒悟過來了,丟開了陶李二人,跑著追到大門口去。門口正停了一部小座車,西服男子先上車,魏太太也正跟著要上車去。魏端本大喝一聲:「站住。」魏太太扭過身來,紅著臉道:「你要怎麼樣?你干涉不了我的行動。」
魏端本板了臉道:「你怎麼落得這樣的下流?」說到這裡,那坐汽車的人,看著不妙,已開著車子走了,留下了田佩芝在人行路上。她瞪了眼道:「你怎麼開口傷人?你知道你在法律上沒有法子可以干涉我嗎?」魏端本道:「我不干涉你,更不望你回到我那裡去。我們抗戰勝利了,大家都要作個東歸之計。你為什麼還是這樣沉迷不醒?你是個受過教育的女子呀?洗澡堂的家庭間,你也來!唉!我說你什麼是好!」魏太太道:「我有什麼不能來?我現在是拜金主義。我在歌樂山輸了一百多萬,誰給我還賭賬?」陶李二人也跟著追出來了。陶伯笙聽她這樣答覆,也是心中一跳。望了她道:「田小姐,你不能再賭錢了,這是一條害人的路呀!世上有多少人靠賭發過財的?」魏太太將身一扭,憤恨著道:「我出賣我的靈魂,你們不要管。」說著,很快的走了。她聽到身後有人在嘆息著說:「她的書算白念了。把身體換了錢去賭博,這和打嗎啡針還不如呀!」她只當沒有聽到,徑直的就奔向朱四奶奶公館。她到了大門口,見門是虛掩的,就推門而入。這已是天色昏黑,滿屋燈火的時候了。她見樓下客室里,燈火亮著,屋子裡有一縷煙飄出了門外,就伸著頭向裡面看了一看。立刻有人笑道:「哈哈!我到底把你等著了。」說話的是范寶華,他架腿坐在沙發上,突然的站了起來。他將手指上夾的半截煙捲,向痰盂里一扔,搶向前,抓了她的手臂道:「你把我的黃金儲蓄券都偷走了。你好狠的心!」說著,把她向客室中間一拖。魏太太幾乎摔倒在地,身子晃了幾晃,勉強站定,紅了臉道:「你的錢是洪五拿去了,他沒有交還給你嗎?」
范寶華道:「他作酒精生意,作五金生意,虧空得連鋪蓋都要賣掉了。黃金儲蓄券到了他手上,他會還我?我在重慶和歌樂山兩處找你兩三天了。你現在打算怎麼辦?」魏太太道:「我有什麼辦法呢?你不是願意走嗎?」范寶華哈哈笑道:「你這條苦肉計,現在不靈了。我要我的錢。我知道你現在又靠上了一個坐汽車的,你有錢。你若不還我錢,我和你拼了。」說著,他將兩隻短襯衫外面露的手臂,環抱在胸前,斜了身子站定,對她望著,兩隻眼睛,瞪得像荔枝一樣的圓。魏太太有點害怕,而朱家的傭人,恰是一個也不見,沒有人來解圍。她紅著臉一個字沒說出,只聽樓梯一陣亂響,回頭看時,宋玉生穿了一件灰綢長衫,拖了好幾片臟漬,光了兩隻腳,跌跌撞撞向外跑,在這門口,就摔了跤,爬起來又要跑。范寶華搶向前問道:「小宋,什麼事?」他指樓上道:「不,不,不好,四奶奶不好。」說著,還是跑出去了。范寶華聽說,首先一個向樓上走,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自言自語的道:「怎麼全不在家?」樓上的屋子,有的亮了電燈,有的黑著,四奶奶屋子,電燈是亮的,門開著,門口落了一隻男人的鞋子,好像是宋玉生的。他叫了一聲四奶奶,也不見答應。他到了門口,伸頭向里一看,四奶奶倒在床上,人半截身子在床上,半截身子在床下,滿床單子是血漬。他嚇得身子一哆嗦,一聲哎呀怪叫。
魏太太繼續走過來,一看之下,也慌了,她竟忘了范寶華剛才和她吵罵,抓了他的手道:「這這這……」范寶華道:「這是是非之地,片刻耽擱不得,怪不得她全家都逃跑了。我可不能吃這人命官司。」他撒開了魏太太的手,首先向樓下跑。到了客室里,把放下的一件西服上裝夾在脅下就走。魏太太跟著跑下樓來時,姓范的已走遠了。她也不敢耽誤,立刻出門,兩隻腳就像沒有了骨頭一樣,一跛一拐,出得門來,就摔了兩跤,但是掙扎著還是向前來。她已沒有了考慮,知道去歌樂山的公共汽車,還有一班,徑直的就奔向了汽車站。范寶華的意思,竟是和她不謀而合,也正在票房門口人堆里擠著。魏太太想著:現在是該和他同患難了,還是屈就一點罷。於是輕輕的走向前,低聲叫了一聲老范。范寶華回頭看到了她,心裡就亂跳了一陣,低聲答道:「為什麼還要走到一處?你自便罷。」他在人叢里一鑽,扭身就走。他想著,已經是晚上了,自己家裡,不見得還有討債的光顧,回家去看看吳嫂也好。自從離家以後,始終還沒有通到消息呢?他一口氣跑回家去,見大門是緊緊的關著,由門裡向裡面張望,裡面黑洞洞的。伸手摸摸門環,上面插了一把鎖,門竟是倒鎖著的了。他暗暗叫了一聲奇怪,只管在門外徘徊著。這是上海式的弄堂建築,門外是弄堂,他低頭出了一會神,弄堂口上,有人叫道:「范先生回來了。你們的鑰匙,吳嫂交給我了。」這是弄堂口上小紙煙店的老闆,他已伸著手把鑰匙交過來。范寶華道著謝,開了大門進家,由樓下扭著了電燈上樓,所有的房屋,除了剩下幾件粗糙的桌子板凳,就是滿地的碎紙爛布片。到廚房裡看看,連鍋罐都沒有了。他冷笑著自言自語的道:「總算還好,沒有把電燈泡取走。要不然,東西空了,看都看不見呢。」他嘆了幾口氣,自關上大門,在樓板上撿起幾張大報紙。又找了幾塊破布,重疊的鋪著,熄了電燈,躺下就睡。他當然是睡不著,直想到隔壁人家鐘敲過兩點,算得了個主意,明天一大早,找川資去。有了錢,趕快就走。重慶是什麼留戀都沒有了。他在樓板上迷糊了一會。天亮爬了起來,抽出口袋裡的手絹,在冷水缸洗了把臉,就走向大梁子百貨市場。百貨行里的熟人很多,也許可以想點辦法吧?他是想對了的,走到那所大空房子里,在第一重院落里,就看到李步祥和魏端本兩人,將三大簍子百貨,陸續取去,在鋪席子的地攤上擺著。魏端本已明白了許多,只向他點了點頭。李步祥搶向前握了他的手道:「好極了,你來了,我們到對面百齡餐廳里談談去。魏先生,你多照應點,我就來。」說著向魏端本拱拱手,將老范引到對過茶館子里去,找了一副座頭坐下喝茶。
范寶華道:「你怎麼和姓魏的在一處?」他道:「他反正沒事。我邀了他幫忙,把所有的存貨,搶著賣出去,好弄幾個川資。我什麼都完了,就剩攤子上這些手絹、牙膏、襪子了。」范寶華拍了身上的西服道:「你比我好得多,我就剩身上的了。」李步祥還沒有答他的話,他的肩上卻讓一隻手輕輕拍著,同時,還有一陣香氣。他回頭看時,卻是袁三小姐。她穿了件藍綢白花點子長衫,滿臉脂粉,紅指甲的白手,提著一隻玻璃皮包。范寶華突然站起來道:「幸會幸會!請坐下喝茶吃點心。」袁三紅嘴唇一撅,露了白牙笑道:「我比你著急多了。范老闆,還有心喝茶嗎?」說著,她打開皮包來,取出一張支票,放到他面前,笑道:「我們交情一場,五十萬元,小意思,我找你兩天,居然找到了,你就看我這點心罷。」老范和她握著手道:「你知道我的境遇?」她眉毛一揚道:「袁三幹什麼的?我也不能再亂混了,馬上也要離開重慶。」說著,向李步祥笑道:「李老闆,你還能給我找一支三花牌口紅嗎?」李步祥道:「有的是。我送你一支。」袁三一抬手,將手絹揮了一揮,笑道:「不錯,你還念舊交。我忠告你一句話,別作游擊商人了。」說著,扭起身走了。李范二人,倒是呆了一呆。范寶華喝了一碗茶,吃了幾塊點心,也無心多坐,揣著支票走了。李步祥會了茶東,再到百貨市場,和魏端本同擺攤子,把剛才的事告訴了他。他嘆口氣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只有那位田佩芝是不回頭的。」李步祥嘆口氣道:「你還想她呢?你聽我的話,死心塌地,作點小生意,混幾個川資回老家吧!抗戰入川,勝利回不了家,那才是笑話呢。」魏端本嘆著氣,只是搖頭。不過他倒是聽李步祥的話,每日都起早幫著他來賣僅有的幾簍存貨,分得幾個余潤,下午就去販兩百份晚報叫賣。一個星期後,李步祥的存貨賣光了,魏端本白天改為作搬運小工,專替回家的下江人搬行李,手邊居然混得幾十萬元,而且認識了一個木船複員公司的經理,分給了他兩張木船票,可以直航南京。在木船開行的這天,他高高興興,挑著兩個包,帶著兩個孩子向碼頭上走。經過一家旅館門口,見他離開了的妻子,又和一個男子向里走。聽到她笑道:「昨晚上輸了六七十萬,你今天要幫我的忙,讓我翻本啦。」小娟娟跟在魏端本身邊,叫起來道:「爸爸,那不是媽嗎?」他搖搖手道:「不是,那是摩登太太。我們坐船到南京去找你媽媽,她到了南京去了。」小渝兒左手牽了爸爸,右手指著旅館門道:「那是媽媽,媽媽進去了。」魏端本連說不是,牽著兒子,兒子牽著姊姊,向停泊木船的碼頭上走。他們就這樣複員了,別了那可以取得大批黃金的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