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半夜奔波
八半夜奔波
老王的這番話,引起了李步祥的心事。原是預備將二十萬元去向熟商人掉換本票的。一回到這樓上,大家討論買金子,把這件事情就忘了。這就叫道:「老王,你上街借錢,我托你一件事。問問有大票子沒有?你若能給我換到二十萬五百元的票子,我請你喝四兩大麴。」老王道:「就是嗎。票子越出越大,就越用越小。五百元一張的算啥子,一千元一張的,現在也有了。拿錢來嗎,我去換。」李步祥聽到他說可以換了,倒是望著他笑了,因道:「你的酒醒了沒有?」老王道:「你若是不放心,我們一路去,要不要得?銀錢責任重大,我也不願過手。」李步祥聽他說,雖覺得自己過於慎重一點,但想來還是跟著他的好。於是把二十萬元放在皮包里,跟著老王走上大街。就在這堆棧不遠,是兩家大紙煙店。老王走進一家是像自己人一樣,笑道:「胡老闆,我有點急事,要用幾個錢,借我三千元,一個禮拜准還你。」這紙煙店櫃檯里橫了一張三屜小賬桌,左邊一疊賬簿,右邊一把算盤。桌子上低低的吊了一盞白罩子電燈,胡老闆也似乎在休息著這一日的勞瘁,小桌上泡了一玻璃杯子清茶,正對著那清茶出神。
他坐著未動,掉過臉來,笑道:「你有什麼急用,必定是拿了錢去,排班擠平價布。」老王一擺頭道:「我不能總是穿平價布的命呀。今天我要擺一擺闊,湊錢買金子。胡老闆,你幫我這一次忙,隔天你要請客的話,我若不跟你作幾樣好川菜,我老王是龜兒子。」這胡老闆不免為他的話所引動,離開了他的賬桌。走到櫃檯面,望了他道:「這很新鮮,你也打算作金子生意,你和我借三千塊買金子?你以為是金子一百二十換的時候。」老王含著笑正和他說著只借三千元的理由。賬桌後面的小門裡,走出來一個中年婦人,只看她穿著雪花呢旗袍,燙髮,手腕上帶著雕龍的金鐲子,一切是表示著有錢,趕得上大後方的摩登裝束。她搶問道:「誰有金子出賣?」她見李步祥夾了大皮包站在後面,她誤會這是個出賣金子的,只管望了他。老王笑道:「沒有那個賣金子,買還買不到手哩。老闆娘,你要買金子嗎?我去和你排隊,不要工錢,就是今晚上借我三千元,不要我的利息,這就要得。」老闆娘道:「老王,你說話算話。就是那麼辦。你只要在銀行里站班到八點鐘,我們有人替你下來,不耽誤你燒中飯。」胡老闆道:「他的早飯呢?」老王道:「我會找替工嗎。」李步祥聽了,這又是個買金子的。人家有本票有大票子,怕不會留著自己用,這大可不必開口了。
同時,又感到買金子的人到處都是,料著明天早上,銀行里是一陣好擠。有一次匯五萬元小票子到成都,銀行里都嫌數票子麻煩。這二十萬元的數目,在大家擁擠的時候,人家也未必肯數。大梁子一帶,百貨商熟人很多,還是跑一點路罷。他自己覺得這是福至心靈的看法。再不考慮,夾了皮包,就直奔大梁子。重慶城繁市區的夜市,到了九十點鐘,也就止了。大梁子是炸后還沒有建築還原的市場,當李步祥到了那裡,除了馬路的路燈而外,兩旁的平頂式的立體小小店鋪,全已關了。好像斷絕煙火的土地廟大集團,夾了馬路休息著。然而他那股興奮的精神,決不因為這寂寞有什麼更改。他首先奔向老友周榮生家。這位周老闆,住在一家襪子店後面。只有一間僅夠鋪床的窄條矮屋子。除了那張床鋪,連方桌子也放不下,只在床頭,塞了一張兩屜小桌。可是他在鄉下的堆棧,卻擁有七八間屋子。他是衡陽轉進重慶來的一位百貨商人,就是住在這百貨交易所附近,以便時刻得著消息。他流動資金不多,並不收進。但他帶來的貨色,他以為還可以漲個兩倍三倍,甚至七倍八倍,他卻不賣出。尤其是這最近半個月里,因戰局逐漸好轉,百貨下跌。他和七八位從衡陽進來的同業,訂了個君子協定,非得彼此同意,所有帶來的貨,決不許賣出。在民國三十四年春季,他們合計的貨物,約可值市價三萬萬五千萬。若是大家把貨拋出,重慶市場消化不了,可能來一個大慘跌。那是百貨同業自殺的行為了。所以他住在這裡,沒有什麼大事做,每天是坐茶館打聽行市。
這時,他買了一份晚報,躺在床上對了床頭懸下的禿頭電燈泡看。大後方缺紙,報紙全是類似太平年月的草紙印的。油墨又不好,不是不清楚,就是字跡力透紙背。他戴起了老花眼鏡,兩手捧了報,正在研究湘桂路反攻的這條消息。李步祥在門外叫道:「周老闆沒有出門嗎?」他已聽出是李步祥的聲音,一個翻身坐起來道:「請進來,忙呀!晚上還出門。」李老闆走進他屋子,也沒有個凳子椅子可坐,就坐在他床鋪上。周老闆雖然擁資七八千萬,自奉還是很薄,這床鋪上只有一條毯子和一床被。李步祥將皮包放在床鋪上,他已能感覺硬碰硬的有一下響。便笑道:「周老闆,你也太省了,床鋪上褥子都不墊一床。」他在床頭枕下,摸出了紙煙火柴,取一支紙煙敬客,搖搖頭道:「談不上舒服了,貨銷不出去,一家逃難來川的人,每月用到二三十萬。連衣服也不敢添,還談什麼被服褥子。」李步祥一聽,感覺到不妙。一開口他就哭窮,他怎肯承認有本票有大鈔票?口裡吸著他敬的那支煙,一股又辣又臭的氣味,衝進了嗓子眼,他只好手鉗著煙支,不吸也不丟下,沉默了兩分鐘,然後笑道:「若是周老闆嫌貨銷不動的話,我多少幫你一個忙。明天我和你推銷一批貨。今天晚上我先和你作點生意,批三打襯衫給我。我立刻付款。」
周榮生笑道:「我就猜著李老闆冒夜來找我必定有事。實不相瞞,貨是有一點,現在正是跌風猛烈的時候,我怎樣敢出手?」李步祥笑道:「那麼,你不怕貨滯銷了。」周榮生也就感到五分鐘內,自己的言語,過於矛盾。抬起他的手,還帶了半邊灰布薄棉袍的袖子,亂搔著和尚頭,微笑著把頭搖了幾下。李步祥道:「滇緬公路,快要打通,說不定兩個月內,仰光就有新貨運進來。周老闆,你老是捨不得把貨脫手,那辦法妥當嗎?老范的事情,你聽見說了吧?」周榮生道:「聽見的,他不幹百貨了,把款子調去買金子。這倒是個辦法。可是我不敢這樣做。我若把我的東西一下拋出去,我敢說百貨市場上要大大的波動一下,價錢不難再跌二三成。越跌,越銷不出去,別人有貨的,也跟著向下滾,那我是損人不利己。我若今天賣一點,明天賣一點,那能抓到多少款子,而且聽說下個月金子就要提高官價了,月里沒有了幾天,無論如何來不及了。一個很好的機會,失了真是可惜。」說著,他又抬起手來摸和尚頭。李步祥笑道:「我倒不是想發大財,撿點兒小便宜就算了。我也實不相瞞,明天早上,我要到銀行里去作十兩黃金儲蓄。只是手邊上全是些小額鈔票,恐怕在銀行交櫃的時候,他會嫌著麻煩而不肯點數。周老闆手上若是有本票或者大額鈔票的話,換一點給我好不好?」
周榮生突然站起來,拍著手笑道:「李老闆,你把我看得太有辦法了。沒事,我關了幾十萬現款在身上放著。」他那滿臉腮的胡樁子,都因他這狂笑,笑得有些顫動。李步祥碰了他這個軟釘子,倒弄得很難為情。便笑道:「那是你太客氣了。你隨便賣一批貨,怕不有百十萬。我是猜你或者賣了一批貨。其二呢?我也有點好意。我想,反正我明天是站班站定了。若是你周老闆也有這個意思,我就順手牽羊和你代辦一下。多的你不必托我,自己會去辦。若是十兩二十兩的話,我想你放心把款子交給我的。」周榮生正是心裡訕笑著李步祥的冒昧,聽了他這個報告突然心裡一動,便站定了向他望著道:「明天你真去排班?」李步祥道:「若不是為排班我何必冒夜和你掉換票子呢?」他說著,手取了皮包,就站將起來道:「天已不早了,我得趕快去想法子。」周榮生道:「你再坐幾分鐘,我們談談。」說著,他就把那紙煙盒拿起來,又敬李步祥一支煙,而且把他手上夾的皮包抽下來,放在床鋪上。笑道:「我也是這樣想著,暫時找不到大批款子,就買他十兩二十兩,那又何妨。但是我倒要打聽一下,一個人排班,可以來兩份嗎?」李步祥兩指夾了紙煙,放在嘴角里碰了一下,立刻放下,斜眼望了他,見臉上帶了幾分不可遏止的笑容。心裡就想著,這傢伙一談到錢,就六親不認,我剛才是說和他將錢掉錢,又不是向他借錢,他推託也不推託一聲,就哈哈給我一陣冷笑。他少不得要托我和他跑腿,明的依了他,暗地必須要報復他一下。
因笑道:「這又不是領平價米買平價布,這是響應國家儲蓄政策,他要人排班,是免得擠亂了秩序。至於你一個人儲蓄幾份,他何必限制?並沒有聽到說,限制人儲蓄多少兩。那末,五十兩來一份的可以來,十兩來五份的,有什麼使不得。開的是飯店,難道還怕你大肚子漢。」說著,他又將皮包提起來,點了頭說聲再見。周榮生一把將他的衣袖抓住,笑道:「你忙什麼的?我們再談幾句。」李步祥將手拍了皮包道:「我這裡面帶了二十萬小額鈔票,夜深了,夾了個大皮包,滿街去跑,那成什麼意思呢?再見罷。」說著,扭轉身子就要走。周榮生還是將他的衣襟拉著,笑著點頭道:「不忙,不忙,換鈔票的事,我和你幫忙就是了。」李步祥道:「你不是說你沒有現鈔嗎?」周榮生拉長了嘴角,笑得胡樁子直豎起來,抱了拳頭拱拱手道:「山不轉路轉,我沒有現款,我還不能到別處去找款嗎?你在我這裡寬坐十分鐘,我去找點現款來。縱然找不到本票,我也想法去弄些五百元一張的大票子來。」李步祥覺著獲得了勝利,倒不好意思再彆扭了,笑道:「我的事,怎好要你老兄跑路哩?」周榮生連說是沒關係,安頓著他在屋裡坐下,立刻出去了,出門之後,卻又回頭向屋子裡探望著,笑道:「老兄,你可要等著我呀!」
李步祥答應了,他方才放心而去。約莫是十五分鐘,周榮生滿臉是笑的走了進來,手裡還捏了個小紙卷,他先把紙卷透門,裡面是兩支紙煙,笑道:「老兄,我請客,我在紙煙攤上,特意給你買了二支駱駝牌來。這是盟軍帶來的玩意,我還沒有嘗過呢。」他說著請客,真是請客,這兩支煙全數交給了客人,自己沒有取用。接著在懷裡掏出個手巾包,像是捆著一條咸麵包似的。將手巾包打開,裡面果然是兩大捆大額鈔票,有二十元的關金,五百元的鈔票,最小額的也是十元關金。一卷一卷的用麻繞綁好。這日子,大後方的關金,還沒有離開紅運。李步祥正驚訝著,他十幾分鐘,就怎麼弄來許多鈔票。可是那鈔票捆中間還有個變成黃醬色的皮夾子呢。皮夾子的按鈕,大概是不靈,將一根細帶子,把那皮夾子捆了。他解開皮夾子上的帶子,透開皮夾,見裡面是字據鈔票發票什麼都有。他在字據裡面,尋出個白紙扁包兒,再透開,裡面是中央銀行三張本票。他將那本票展給李步祥看是兩萬元的兩張,十萬元的一張,笑道:「你看,這不和你所要換的款子,相差得有限嗎?」李步祥道:「這帶來的錢,可就多了。」
周榮生拱拱手道:「你明天不反正是排班嗎?我就依你的勸,也來個二十兩。一時還湊不到許多錢,明天早上,我到銀行里去,把錢給你,也免得你晚上負責保管的責任。」李步祥也只有微笑。周榮生卻誤會了他的意思。因道:「老兄,你覺得我這錢怎麼一下子就拿來了,不是借來的嗎?我就不妨明告訴你,錢是那裡弄來的。這裡的凱旋舞場經理,和我有點來往,我是在他那裡拿的。我在舞場裡面,還碰到了袁三。下次見著了她,你問問她看,是不是見著了我?」李步祥聽他這話,倒不覺靈機一動,笑道:「我只要你肯幫我忙就很感謝,我何必問你這錢是那裡來的呢?」說著,他打開皮包,取出了帶著的現款,和周老闆交換鈔票。周老闆卻是細心,將二十萬元小額鈔票,一張張的點數,每點一萬,放作一疊。直到排好了二十疊,又把疊數,重新點驗過一番。這足足消磨了三十分鐘,李步祥只有坐在旁邊床鋪上瞪了眼望著。等他點驗完了,這才笑問道:「周老闆,沒有什麼錯誤嗎?」周榮生笑道:「你李老闆的款子,還會有什麼短少嗎?」李步祥道:「那末,我現在要告辭了。」周榮生倒覺得他這樣追著一問,好像有點毛病,於是又把這左手捏的二十疊票子,用右手論疊的掐著數了一遍,笑道:「沒有錯。」李步祥笑著走出襪子店,在大街上搖著頭,自言自語的道:「這傢伙真小氣,怎麼也發了這樣大的財?」說完這句話,遙遠的聽到有人咳嗽一聲,正是周榮生的聲音,他趕快就走。
由這裡直穿過一條街,就是凱旋舞廳。這是重慶市上,唯一的有夜市所在。紅綠的電燈泡,嵌在花漆的門框上,排成個彩圈。遠在街上,就聽到一陣西洋音樂聲音傳了出來。這種地方,他戰前就沒有去過,不知道進門有什麼規矩沒有,這麼一猶豫,他不免放緩了腳步,恰好有三個外國兵,笑嘻嘻的走進去。他想,這地方有了外國人,更是有許多規矩,自己穿這麼一身破舊的中山服,是不是可以走進去呢?越考慮,膽子可就越小了,慢慢的走到那大門邊,卻又縮腳走了回來。他自己心裡轉著念頭道:「找袁三,也不過是碰碰機會的事。她未必在這裡面。就是找著了她在跳舞場上,也不是談生意經的所在,算了,回去罷。」他自己感到這個想頭是對的,就打算向回家的路上走。忽然有人在身後叫道:「那不是李老闆?」他迴轉頭來一看,正是袁三小姐。便點著頭道:「好極了。在這裡遇到了三小姐。」她站在電燈照耀的舞場門口,向他招了兩招手,笑道:「過來。老范有什麼話托你轉告我嗎?」李步祥就近兩步笑道:「我有點事和三小姐商量商量。特意來找你來了。」袁三搖搖頭道:「那不對吧?我走出門來的時候看到你是向那邊走的。」李步祥笑道:「誰說不是?我沒有進過舞場,走到門口沒有敢進去。」袁三笑道:「你這塊廢料。說罷,有什麼事找我?」
李步祥回頭看看,身後並沒有人,笑道:「實不相瞞,這兩天我犯了一點財迷。聽說下個月一號,黃金就要漲價了。我們得搶著買。我想明天到銀行里去排班,要買點黃金儲蓄。不過直到今天下午,我還只湊到了十來萬元,想買十兩,還差點款子。三小姐,你能不能幫我一點忙,借幾萬元給我。我多則半個月,少則一禮拜……」袁三不等他說完,攔著道:「什麼多則少則,我向人家借錢,向來就沒有打算還,要不然,你袁三小姐,沒有田地房產,又沒有字型大小買賣,這日子怎麼過?人家借我的錢我也不打算叫人家還。你說,你打算借多少?」說著,她將薄呢大衣的領子,向上提了一提,人就在街上走著。她穿的是跳舞的高跟皮鞋,路面是不大平的,她走得身子前仰後合,李步祥看著,這簡直就是跳舞。加之夜靜了,空氣沉寂著,她身上那化妝品的香氣,一陣陣的向人鼻子里送著。他不敢隨著袁小姐太近了,在五六尺以外跟著。袁三站住了,迴轉身來問道:「怎麼回事,你怕我吃了你嗎?走得這樣遠,你說什麼,我簡直沒有聽到。」李步祥只好走近了兩步,笑道:「我沒有開口呢。袁小姐說是我借錢不打算還,那讓我說什麼是好呢?」袁三道:「這是我的話,你不要管,你說,你打算和我要多少錢。反正這樣深夜讓你來找我借錢,不能要你白跑。」李步祥道:「那末,三小姐借我五萬元罷。」她搖搖頭:「不行,那太多了。送你兩萬。我有個條件,今晚這街上找不到車子,不知什麼事,車子都躲起來了。你送我回家,行不行?」說著,把夾在脅下的皮包抽出,打開來,隨手抽了兩疊鈔票交給他。李步祥的目的雖不止這些,但有了兩萬元,又可多買一兩金子,她說了不用還,白撿的東西,倒不必拘謹。於是道了聲謝,將款子接過。
袁三道:「你隨著我走罷,沒有關係。我在跳舞廳里摟著男人跳舞,也算不了什麼。你跟著後面,你會怕有人說你閑話。就有這個閑話,人家說是有一天晚上,李步祥跟著袁三由跳舞廳里出來,在馬路上同走。你想,這就是個謠言,你也艷福不淺。你不覺著人家說袁三和你有關係你感到有面子嗎?」李步祥哈了一聲,接著說了三個字:「我的天。」袁三也就嗤嗤的笑了,向他招招手道:「廢料,來罷。」李步祥真不敢再說什麼,像鴨子踩水似的,跟了她後面,穿過幾條街巷。但默然的不敢說話。但是果然不說話,又怕袁三見笑,只是偶然的咳嗽一半聲。怎麼是半聲呢,因他的嗓子使勁不大,沒有咳嗽得出來。袁三在路上,倒笑了好幾回。到了她的門口,她笑道:「李老闆,夠你作蹩子的了,你回去罷。」李步祥如得了皇恩大赦,深深的點了個頭,回身向寓所里走。他在路上寂寞的走著,也就不斷的想了心事消遣。他想著,本來是碰碰運氣,想著未必就向袁三借得到錢,倒不料居然借得了兩萬元。她借四萬也好,可以多買二兩金子。她只借兩萬,現在連自己的老本是買十一兩,這數目字不大合胃口,若能買十二兩,湊成一打的數目就比較有趣。話又說回來了,白撿一兩金子,六個月後,錢又翻個身,也總是有趣的事,想著想著,他自己笑起來了。身旁忽然有人問道:「作啥子的?」看時,是街上站的警察,因站住道:「作買賣的回家去,有事問我嗎?」警察道:「你為啥子個人走路,個人發笑?」李步祥道:「我在朋友家裡來,他們說了許多笑話,我走著想了好笑。」警察道:「我怕你是個瘋子。」李步祥笑道:「我一點不瘋,多謝關照了。」他點個頭走去,他又想著,還是規規矩矩的走罷。這樣夜深,身上帶了二十幾萬現款,可別出了亂子。這樣想著,也就沉靜的,緩緩走回寓所。但他已不敢走小巷子,繞了路順著電燈明亮的大街走。經過一個長途汽車站,見十來個攤販,亮著化石燈在風露下賣食物,起半夜買車票的人,紛紛圍著擔子吃東西。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是沒有吃晚飯到陶伯笙家去的,以後就忙著談金子的事,還沒有吃飯呢。面前一副擔子是賣豆漿的,鐵鍋里熱氣上升。有個人端了碗豆漿泡著粗油條吃,不覺胃裡一陣飢火上涌。可是想過去吃點東西,那回家是太晚了。附近也有個爐子,鐵絲絡上,烤著饅頭。瞧在眼裡,不由得饞出口水來,正想掏錢去買兩枚。但想到皮包里的錢,整疊的包捆在一束,若掏出二十來萬元來,抽出兩張小票子來買東西,夜深行路有背財不露白之戒。這個險冒不得,就忍著餓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