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盡帶黃金甲

滿城盡帶黃金甲

再好的騎手,在馬上不吃不喝顛簸這樣久也是十分痛苦的。

到達帳外的時候,澄琉幾乎已經動不了腿,鄭英把她扶下來,然後告訴副將:「安頓好這些人。」

「陛下在裡面嗎?」澄琉看著帳子。

「他在裡面。」鄭英領她進去:「他在裡面很久了。」

澄琉沒有理解他的話,她甚至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麼。

她只看見帳子里站了幾位醫官,都圍在床前。

澄琉的步子忽然遲滯了,然後她快步走了過去。

這......這......

他是元昊嗎?

元昊!元昊啊!那個永遠容光煥發、注重儀錶的風流浪子!

澄琉看見床上的人時,嚇了一大跳。

這簡直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灰白的皮膚,灰白的嘴唇,連頭髮,也沒有光澤。他的眼窩是醬紅色,深深地凹陷下去,如同他的臉頰一樣。

或許是騎了太久的馬,澄琉覺得腿上發酸,她的膝蓋磕在了床前的踏板上。

那她幻想過無數次的,修長斯文的手,現在枯枝一樣耷在她眼前。澄琉的手顫抖著,緩緩地握了上去。

他的手已經很涼。

「他......他......」澄琉終於知道為什麼無論和素還是鄭英都對她三緘其口。

他們實在不願意相信這是元昊,也不願意用任何語言來形容他現在的情況。

和素也跪在她身邊:「陛下腰上受傷后,覺得只是小傷口,所以沒有告訴軍醫,只是自己上了些葯,後來......後來陛下就漸漸不讓奴才伺候沐浴更衣,還開始咳嗽,大家都以為是風寒,接著陛下他......他有一日忽然就暈倒了,大家這才發現,發現陛下腰上的傷口已經快爛到骨頭了......」他已經泣不成聲了。

「刀上餵了毒。」凌醫官也眼中含淚:「陛下應該早些告訴我們。」

澄琉緊緊捏著他的手,眼淚流進她的嘴角,她顫顫地說:「混賬......混賬東西......」

她當然知道他為什麼不願意告訴其他人自己的傷。

他想當英雄,而這個傷太丑太羞人了。

「殿下......」鄭英的手落在她肩上:「還有一個辦法......」

「鄭將軍!」一個醫官開口:「那根本就是神話故事!不可輕信吶!」

「不信這個我他媽還能信誰!」鄭英掀了醫官手上的葯碗:「信你們嗎!都這麼久了!硬生生把他治成這樣!早他媽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不每天請平安脈!」

「鄭英。」澄琉扶著膝蓋站起來:「還有什麼辦法,我們試試......」她看著鄭英:「我們試試!」

「行刺的從前是晉國人,」凌醫官說:「陛下這個傷情也實在奇怪,所以我懷疑是晉國或者祆教的什麼秘葯。」

鄭英看著澄琉:「而你彷彿跟他們很有淵源。」

「我......」澄琉忽然覺得胸口很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找到他們,我對他們一無所知......」

「我們有一個俘虜。」鄭英說:「他跟你是老朋友。」

他看向了帳外的方向。那裡已經站了一個人。

沈國師。

「我想跟殿下單獨談談。」他看著澄琉。

鄭英等人相視片刻,都退了出去。

澄琉看著沈國師,淚從她眼角滑落:「又是他們。」

「殿下。」沈國師輕輕拭去她腮邊的累水:「您是神最尊貴的客人,神沒有要害您的意思。」

「我不想聽這些!」澄琉揪住他的衣領:「我要他醒過來!我要他好起來!」

沈國師的眼睛看向元昊:「哦,他真是受了一些苦,他是個堅強的男人。」

「你知道該怎麼救他,你告訴我怎麼救他!」澄琉看著沈國師:「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噓。」沈國師閉上眼搖搖頭:「我已經沒有資格跟您談條件,您應該去跟神聊一聊。」

「怎麼聊!他在哪!」澄琉搖晃著沈國師:「是不是那座廟!是不是那座山!」

沈國師微微一笑:「軍營的西邊,有一匹純白的馬,非常漂亮,我相信您一眼就能看見它,騎上它,它會帶您去神廟。」

澄琉推開他,立馬沖了出去。

她能感覺到周圍很多人圍了上來,可她眼裡看不見旁人,她只重複:「西邊......西邊有匹白馬!」

等她跌跌撞撞地跑到營地的西邊,她已經有些眩暈,雪地里什麼都是白色,但她依然一眼看見了那匹馬。

白馬!

澄琉騎上馬,酸痛從大腿傳來,馬已經開始奔跑,往雪原深處跑。

冬天的荒原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白雪皚皚,中有幾棵枯樹,或有幾塊黑石。

但這座山上沒有雪,樹甚至也不是枯樹。

白馬輕車熟路地順著山徑走到了那座廟前,這實在不像一座廟,這更像是一間屋子,彷彿是誰的居所。

澄琉知道是誰的居所,她來過這裡。

澄琉抓著馬鞍,顫顫巍巍地下馬。她推開門,蔣晚晴正在裡面繡花。

「你就是神?」澄琉扶著門,開口。

蔣晚晴剪斷一根線,抬起頭看她:「我是你的母親。」

澄琉忽然眼睛一酸,她撲過去,伏在了蔣晚晴的腿上:「母后!救救他!」

蔣晚晴撫摸著她的鬢髮:「剛見到母后,就說別人的事?」

「他......他傷得好重啊......母后!」澄琉泣不成聲:「你幫幫我!幫幫我!」

蔣晚晴托起她的臉,看了看:「你瘦了,小可憐兒,瘦了好多。」

「母后......我求求你......」

「那把刀你帶在身上嗎?」蔣晚晴說:「小時候你父皇給你那把,奚鋼。」

澄琉咳了兩聲,她在身上摸索出來:「在,在!」

「用這把刀取你自己的血。」蔣晚晴輕輕撫摸她的臉:「然後餵給他。」

「真的嗎?真的嗎?就這樣?」澄琉鄭重地把刀放回身上:「你沒有騙我?」

「我不想我的女兒守寡。」蔣晚晴看著她。

澄琉蹭地起身往外跑,幾步之後忽然又回頭:「你......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蔣晚晴笑了一下:「看命吧。」

澄琉沖回去抱了她一下,然後一邊擦淚一邊騎上了門外的白馬。

等她回到軍營附近的時候,凈白的雪地上密密麻麻地站滿了魏國的士兵,他們看見澄琉,立馬就圍了上來。

「有辦法了!」澄琉喘著氣對鄭英說:「有辦法了!」

澄琉下馬奔入了營地,她心急火燎地抽出匕首,在手上深深地割了一刀,然後讓傷口貼上了元昊嘴唇的縫隙。

「你這是——」所有人都震驚了。

血流得太慢,澄琉又在手上劃了幾刀。

暗紅的血液汩汩地流進他的嘴裡,染得他的嘴唇有了血色,澄琉看著他的面龐,漸漸開始覺得身上發軟,她開始眼冒金星,於是她撐著床沿,微弱地說:「扶......扶著我......」

一雙手扶住了她的後背,澄琉的視線開始發昏,耳畔也開始轟鳴,但她依然聽見了醫官的聲音。

「結痂了!陛下的傷口結痂了!」

「你歇歇,用我的血吧!」鄭英把她攙起來。

「不......不行......」澄琉搖了搖頭,然後便再也說不出話了。

等她再次睜開眼睛,她覺得好像渾身都被馬蹄踩過了一樣,手上麻癢酸痛,已經被裹上了很厚一層繃帶,她幾乎是撲下了床。

「殿下!」浦澤過來扶她:「您當心身子啊殿下!」

「他怎麼樣?他好些了沒有?」

「傷口已經脫痂了,氣色也好了很多。」浦澤說:「欸,外面冷!殿下!」他抓起一件斗篷給澄琉裹上,一邊絮絮地叮囑:「您現在是半點不能有事啊。」

這時候元昊的床前還是侍候著很多醫官,都在低聲探討著他的傷,鄭英坐在旁邊,手托著頭,疲憊地看著元昊。

澄琉走過去握住元昊的手——已經有了些溫度。

「昨天那把匕首呢?」她問周圍的人。

「在這裡。」鄭英交給她。

澄琉麻利地拔出了匕首。

「殿下!」凌醫官叫住了她:「您還是先喝點補血的湯藥!」

「對,殿下,你也不能有事。」鄭英站起來吩咐其他幾個醫官:「去準備湯藥。」

「殿下,老夫先給您把把脈吧。」凌醫官拉過澄琉的右手,略微按了幾下,他舒了一口氣:「殿下身體康健,但是有些憂思過度。陛下現在已經好了很多,您要放寬心,保養好身體。」

「我知道了。」澄琉的目光從未離開過元昊:「你們給的葯我都會喝的。」

「殿下,我,我沒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有個問題。」鄭英說。

「我跟祆教沒有關係。」澄琉說:「也不是我自導自演要害他。」

鄭英嘆了口氣:「我當然知道你,但其他人......」

「那些人,等陛下醒了我再跟他們算帳。」

「你......」鄭英說:「是路途辛苦嗎,你看起來實在很憔悴。」

澄琉握著元昊的手,用他的手背貼住自己的臉,她輕輕說:「等他醒了,我再跟他算帳。」

可是他卻一直沒有醒。

傷口已經恢復如初,面色也漸漸紅潤飽滿。有時候看著他,就好像只是睡著了一樣,誰能想象他已經躺了快半個月。

澄琉呢,她一開始還能跟小侯開開玩笑,或者去看看山賊們的情況。到後來,就只衣不解帶地守在元昊身邊了。

醫官們大多數時候只會用懷疑的眼神看著她,偶爾竊竊私語一下,惹得她最後只留下了一個凌醫官。

這時候已經臨近新年,凌醫官還得忙著撫恤前線百姓。澄琉見過那些接受賑濟的百姓,有的孩子小小年紀就成了殘疾,還有些母親,沒有奶水,只好跟飢餓的孩子一起哭泣。於是她給了他一些錢,也算盡了一份心意。

她甚至寫信給了端貴妃,讓她想辦法募集一些禦寒的衣物棉被來。畢竟冬天,到了這種時候,總是風雪交加,冷得嚇人,今日她出門的時候忘了在手上擦油膏,不一會手上就開裂流血了。

於是澄琉幫元昊擦完身子后,也在他的唇和手上抹了一些油膏。

一陣風刮過來,把帳子吹得嘩嘩響,過了一陣,天邊竟響起了陣陣悶雷。

「怎麼冬天還會打雷......」澄琉喃喃,話音未落,還降下一道閃電。

澄琉打了個哆嗦,她不自覺往元昊身邊靠:「打雷了......」她抓緊了他的手:「你為什麼一直不醒來?為什麼?」她靠著他的頭,低語:「我好想你......你快醒來保護我啊......」

「我是在做夢嗎?」她耳邊傳來低沉的聲音:「澄琉?」

澄琉的身子一僵,她緩緩轉過了頭。

這時候又是一聲悶雷。

元昊側著身子,睡眼惺忪地看著她:「澄琉——」

「我也在做夢嗎?」澄琉嗚咽著,撫摸他的臉。

「我們大概都在做夢。」元昊已經坐直了身子,緊緊摟住了她。

然後他就聽見了一個女人痛哭失聲。

他能做的只有把她抱得更緊,因為他根本無法想象她這些天承受的是什麼。一個女人,喪子,接著差點喪命,又險些失去愛人。

鄭英跟和素聞聲趕來,元昊只輕輕對他二人搖了搖頭。

澄琉擦了擦眼淚,道:「叫凌醫官來看看吧。」

「你怎麼憔悴了那麼多?」元昊摸摸她的臉頰。

「等我慢慢跟你算帳。」

「陛下!」凌醫官快步走來,熱淚盈眶地探出手,然後顫顫巍巍地去把脈。

「他怎麼樣?」澄琉問。

「已經大好了。」凌醫官起身拭淚。

「凌醫官,你替澄琉把把脈。」

「不必了,這些天凌醫官一直在請平安脈。」澄琉吩咐和素道:「還是給陛下準備些湯食吧。」

「你呢?用過膳了嗎?」

「用過了。」

接著帳子里安靜了。

和素捧了湯來,鄭英開口道:「我們還是迴避吧。」

澄琉取來了斗篷給元昊搭在肩上,靜默地看他喝湯,然後她打了一個哈欠。

「你這幾天是不是累壞了?」元昊把碗放在一旁:「你該好好睡一覺。」

「你呢?」

「我應該已經睡了很久了。」元昊笑道:「我睡了多久?」

「六天。」澄琉說:「從我來算起。」

「所以你才應該好好休息。」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然後把澄琉扶上床:「好好睡一覺。」他把她的頭髮放下來,又解開她的外衣。

澄琉把外衣脫下,然後鑽進了被子里,她背過身閉上了眼睛。

她知道元昊現在希望她睡一覺。

他在這裡躺了少說也有小半個月,你能想象一個總是把握全局的人在昏睡那麼久之後醒來的迷茫嗎?

他渴望知道現在的軍情,他渴望知道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他渴望知道他的傷是誰害的,他渴望知道澄琉手上的包紮是怎麼回事。

而這些東西不是他與澄琉喜歡聊的,澄琉也不可能告訴他很多事情,所以他需要她先睡著。等她一覺醒來,他們就可以閑閑地聊天,且不會讓他因為一無所知而顯得愚蠢。

元昊的手輕輕拍在她背上,過一陣,他輕輕喚了她幾聲,澄琉不應,然後他就起身離開了。

就在他走後,澄琉慢慢睜開了眼睛。

她能感覺到身下這塊床已經有一些凹陷——正是他躺了十幾日的地方。

在他昏迷之前,他是不是就無助地躺在這裡,敞開衣裳,把傷口露出來讓圍得密不透風的醫官們查驗?他們中一定有人責怪他隱瞞傷情,也一定有人看見傷口后露出了艱難的表情。

他這樣一個臉皮薄的人,會有多痛苦?

澄琉記得為他擦拭身體時摸到的他的肌肉,緊實而飽滿——她知道他在前線一定不只是湊湊熱鬧。他甚至晒黑了,身上還有其他小傷口,手上尤其多。他或許不是梁真那樣一個能武的皇帝,但他的的確確是盡了自己的力。

這時候帳外忽然有低低的說話聲,澄琉坐了起來,聽見是浦澤在說什麼信,澄琉提高音量:「浦澤——」

「殿下?」浦澤走進帳子里來。

「是端姐姐的信嗎?」澄琉問。

「是。」浦澤遞上信。

澄琉拆開信,卻見端貴妃略生硬地怪她奔赴前線沒有提前通知自己——料想端貴妃其實想痛斥她一頓,不過想到元昊也在前線,便努力把語氣放和緩了。

澄琉之前告訴她,自己是因為有事情涉及高氏舊部才暗中前往前線協商,所以端貴妃還殷切地問候了事情處理的如何。末了,當然還是最重要的,囑咐她一定要勸元昊回洛陽。

澄琉把信收好,她問:「陛下知道這封信嗎?」

浦澤道:「陛下已經看過一遍了。」

澄琉嗯了一聲,把信放在床頭,終於呼出一口氣,然後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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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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