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為虛幻景
「夫人......」這時候那個女人局促地正站在門口。她已經換上了小侯找的衣裳,發梢濕答答的還在滴水,她低頭看了看腳尖,又偷瞄一眼澄琉。
「小寶貝睡著了。」澄琉把孩子交給她:「你們去旁邊的帳子休息吧。」
「夫人......夫人不需要服侍嗎?」女人又偷偷瞄了一眼元昊。
「現在不用。」澄琉說:「明早再叫你。」她把嬰兒的襁褓又攏了攏:「缺什麼就告訴我。」
「謝謝夫人。」女人唯唯諾諾地走了。
這時候浦澤端了盆水來,裡面兌了牛乳,還飄著紅花。
「這是什麼?」澄琉問。
「我叫的。」元昊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然後脫去了她的鞋襪。
「我雖然沒有婢女,但也不需要你這樣。」但她說這話時正托著腮,含笑看著他。
「給我一個獻殷勤的機會吧,公主殿下。」元昊半跪著,溫柔地撫摸她的腳:「聽說我沒有幫您捏過腳,我真覺得這是個天大的遺憾。」
澄琉哼了一聲。
「我伺候得可還行?」
「將將就就。」
「這在您口中就是最好的的評價了。」元昊笑著注視她:「我聽說上一個替您捏腳的人得到了很豐厚的回報。那麼我呢?」
「你跟他一樣。我賞你點酒喝吧。」澄琉靠在椅背上,手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拋著幾枚銅錢。
「喝您嘴裡的嗎?」
「想得倒美。」
「那可太不公平,我聽說他之後還風流快活了一整夜。」
「你也可以出去找幾個溫柔漂亮的姑娘,」澄琉說:「我猜她們肯定很喜歡你,可能甚至不收你的錢。」
不知道他按了個什麼穴位,澄琉痛得叫了一聲:「你!」
他卻拉著她的腳踝,又按了幾下。
澄琉生氣了,她在他胸口蹬了一腳:「我痛!」
「噓。」元昊握住蹬在他胸口的秀足:「你太疲憊了,所以這幾條經絡很堵。」他吻了一下她的腳背:「放鬆一點,過一會你會舒服得想加錢。」
慢慢地,果然一陣說不出的暢快舒適從腳底開始蔓延,他的手也從腳底開始攀爬。
澄琉攔住了他:「可是我還有件事要跟你聊聊。」
元昊擦乾淨手,坐到了她的身邊:「為什麼我覺得我們可能又會吵架。」
他已看過了端貴妃那封信,他知道她會不遺餘力地勸他回洛陽。
澄琉看著他的眼睛,說:「我實在不想這樣。」
「我們來玩一個遊戲。」元昊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也是,那我們相互說對方的話吧。」他說:「你會說,我留在軍營並沒有什麼用處,真正需要我的地方是洛陽,是朝堂,我需要回去主持大局,而不是任性地在前線遊玩。」
澄琉倒了杯酒給自己:「你多半覺得,一個皇帝固然應該守在皇宮裡殫精竭慮,但他如果不親身感受,不親眼目睹百姓的生活,又怎麼能知道該如何讓他的子民幸福呢?」
「我現在只需要回到洛陽穩定魏國局勢,儘快打贏這場仗,而不是在這裡添亂。」
澄琉又喝了一會酒,說:「哎,我實在想不出來你還有什麼理由,看來我的理由比你充分,不是嗎。」
元昊奪了她的酒杯自己喝:「你大概還是覺得我只不過想逞英雄。」他把酒杯重重地磕在桌上,然後緊緊抱住她:「但我真的喜歡留在這裡。只有在這裡我才能感覺到我還活著,你知道那種感覺嗎?澄琉,在皇宮裡我感覺不到我自己,我不知道我活著有什麼意義,你能明白我的,是不是?」
「那麼你應該退位,然後我跟新皇帝結盟就是了!」澄琉推開了元昊,然後一雙紅紅的眼睛怒視著他:「為什麼會有你這樣任性的人!你看看齊國,梁真去世后就剩岑歌芮孤兒寡母,局勢多麼緊張,你覺得如果你真的在前線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魏國能好到哪裡去?我又該怎麼辦!」
「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我保證!」元昊也看著她:「而且那根本不是你的想法。澄琉,為什麼?你一開口,嘴裡說的全是阿芸的話。你沒有必要作她們的喉舌,你是你自己,我知道就算所有人都不懂我,但高澄琉一定會懂我、支持我。這也是為什麼我愛她。」
「瞧你恭維得,我都差點信了。」
然後她的口舌真的被封住了,元昊把她按倒:「求你了,把澄琉還給我,把我的公主還給我。」
澄琉用力一頂,她翻到了他的身上,捧著他的臉:「我不是公主,我是你的女皇。」
元昊笑了,他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但我不想只作你的女皇,」澄琉看著他:「我是齊國的女皇。」
元昊撫摸著她的頭髮:「所以,我要親手把你送回家,然後把長安皇宮裡那把龍椅獻給你。」
然後他就淹沒在了她的吻里,像冰塊舒服地死在滾水裡。
等他們醒來的時候,已經又是一個清爽的早晨。
歡愉之後的清晨,正是一個男人最精神抖擻、壯志凌雲的時候,元昊一早就去面見幾位將軍。而澄琉,她這時候原本應該嬌憨慵懶地軟在床上補瞌睡,但她現在也在跟一位將軍談話。
她也是一個精力異常充沛的人。
「你的鎧甲看起來真精神。」澄琉說。
刀疤老劉嘿嘿一笑,敲了一下身上的鎧甲:「神氣吧。」
「他給了你一個什麼軍銜?」
「搞不懂魏國的軍銜,聽起來就是個吃閑飯的。」刀疤老劉說:「但還是能混這身兒鐵疙瘩穿,嘿嘿,還是很氣派。」
「這樣當然最好,冒險的事情你們應該離得遠一點。」
刀疤老劉大笑:「這麼小家子氣啊?」
澄琉也笑了:「畢竟我只有兩位將軍。」
「話說回來,」刀疤老劉說:「我聽說你昨天帶了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回來。」
「看來還是有人願意打聽我做過哪些善事。」澄琉說。
「看你這樣子,是打算在這裡留下了?」刀疤老劉說:「我以為你不僅自己要走,還肯定要把皇帝一塊兒帶回去。」
「我跟他談判失敗了。」
「喲,」刀疤老劉咧嘴大笑:「看你這副表情,就知道肯定是連美人計都不管用,說不定——還把自己給賠進去了。」
澄琉噗嗤一聲笑了:「我流眼淚了,還說了很多噁心的話,但是都不奏效。」
刀疤老劉看著澄琉:「你大概本身也不想他回去。」
澄琉看著腳尖微笑了一下,並沒有說話。
「你的美人計多半是在圖謀其他事情。」
「別這樣看著我,劉叔叔。」澄琉笑了:「難道對你沒有好處嗎。」
「嘿嘿嘿,我猜,我還是穿太尉的衣裳更好看。」刀疤老劉低聲說。
他們正在軍營里最嘈雜的地方行走,而且看起來就像是在開玩笑,但像他們這樣的人,說話依舊應該小心。
其實就在不遠處的高台上,正有一個人在看著他們。
或許應該是兩個人。
「很漂亮,不是嗎?」元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小侯身後。
小侯轉頭,看見是元昊,他彆扭地行了一個禮,然後說:「軍營下雪的時候的確很漂亮。」
元昊笑了:「這些雪全是灰色的,有的還是黃色、褐色,有什麼好看。你我都知道你在看什麼,」他盯著那個窈窕的身影:「她這兩天沒有功夫打扮,穿得也很樸素,但還是那麼漂亮,她有的時候笑一笑,或者說個什麼俏皮話,簡直可以讓男人跳樓。」
「所以她也天生應該屬於你們這樣的人。」小侯看起來很恭順,讓元昊不滿意的恭順。
「屬於。」元昊說:「這樣的詞語太貶低她了,她不屬於任何人。」元昊看著小侯:「像她那樣美的女人,總是讓人覺得害怕,怕她不喜歡,怕自己配不上她,也怕惹她不高興。你應該很明白吧。」
「好像——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都是這樣。」小侯說:「自卑。」
然而他的自卑是很客觀的,有的東西已經在他心裡扎了根。
飢餓、寒冷、骯髒、恐懼。像野狗一樣流浪在街頭,像野狗一樣因為一塊餿掉的餅被痛毆。
像他這樣的人不配有家,他的歸宿就是某天被仇家一刀割喉,扔在灰色的臟雪裡。
如果他還沒死,他可以喝得爛醉,摸到巷子深處某個暗娼那裡,然後第二天早上迷迷糊糊地醒來,看著身邊打鼾的胖女人發懵。
暗娼,那樣的女人天生屬於他們這樣的男人。
就如同高澄琉天生屬於元昊。
「你應該好好建功立業,等合適的時候,她或許會給你找一個家世清白的妻子,你還可以成家。」元昊說。
「多謝陛下美意。」
元昊離開了,接著又走來一個人。
「嗬,今天我真受歡迎。」小侯說。
「皇帝都跟你說了些什麼。」二當家問。
「他說如果你再跟侯副將拼酒時耍花招,就把你從這裡扔下去。」
二當家笑了:「看來你心情還沒那麼壞,還能跟我開玩笑。」
「我的心情一向不錯。」
「我以為他會說一些難聽的話。」二當家笑著搖頭:「一個吃醋的男人。」
小侯沒有答話,卻在仔細打量二當家。
二當家笑了:「怎麼?我長得很漂亮?」
「當然不是。」小侯咧嘴一笑:「我只是在看你的耳朵,怎麼那麼靈,隔得老遠,還能聽見我們說話?」
「我的耳朵很普通,眼睛也是,但它足夠看清楚你們兩人的表情。」二當家說:「而且我還有鼻子,遠遠就聞到了很大一股醋味兒。」
「cao,」小侯罵了一句:「你說得我想吃餃子了。」
熱氣騰騰的羊肉餃子。
筋道的皮,鮮美的肉,小巧美觀的褶子,還有上好的陳醋。
冬天不吃餃子怎麼行呢?
廚房準備了滿滿一大盤。
「怎麼那麼多。」澄琉擦了擦嘴:「我哪裡吃的了。浦澤,以後不要叫他們做這麼多。」
「是,殿下。」
馬大姐——就是澄琉帶回來的那個女人,她現在正抱著孩子坐在炕上。
澄琉把孩子抱過來,然後吩咐馬大姐:「你去把剩菜倒了。」
「倒進北邊那條溝里。」浦澤補充。
她連聲應著下去了。澄琉拉著嬰兒的小手:「餃子香不香?香不香?寶貝,你餓不餓呀?」
「算著時辰,好像也該餵奶了,」浦澤說:「奴才去熱羊奶。」
等羊奶熱好,馬大姐也剛好回來,澄琉喂孩子,她就坐在旁邊陪她說話:「喲,瞧您,都不像是生養過,帶孩子卻這般有模有樣。」
「先學著,以後總用得上。」澄琉看著嬰兒說:「是不是呀——」
馬大姐四處張望了一下,低聲對澄琉說:「今兒個,我瞧見皇帝陛下去找侯副將說話了。」
「怎麼了?」澄琉先愣了一下,然後說:「男人們說說話不是很平常嗎?」
「不不不,」馬大姐搖頭:「我看就不平常,陛下臉拉得老長!」
澄琉笑了:「跟下屬說話,不能總是和顏悅色。」
「我給您提個醒兒,您可得當心啊,我聽見外面有人說閑話啦!」
「什麼閑話?」
「說您跟侯副將吶!」
「這些話,管他做什麼?」
「萬一皇帝真起疑心怎麼辦?您得為自己打算呀!」
「他不是那樣的人。」澄琉輕聲哄孩子睡覺。
「我瞧見皇帝問了好些人吶。」
「你為什麼成天跟著他?你知不知道偷聽他們的談話是重罪。」
「喲——」馬大姐趕緊拜了幾拜:「您可千萬多擔待!千萬多擔待呀!」
這時候澄琉忽然眉頭一皺,乾嘔了幾下,浦澤連忙過來侍候,道:「是不是羊肉太膻了?」
「我膩得發慌,你去給我找點果子酒來。」
「殿下,果子酒性寒,奴才給殿下取果脯吧。」
果脯,新鮮的水果剝皮、去核,用糖水煮,又用花蜜腌,接著晒乾,最後封進罐子里。如果是講究的女孩子,或許會用漂亮精緻的小瓷罐,外面封一層紙,好像把陽光和花香也一起封了起來。
喜歡吃果脯的女孩子,好像身上也總是有陽光和花的味道。
這種味道總是在脖頸和胸脯間最濃郁,很多時候真讓人想啃一口。
元昊的頭就伏在她的肩膀上,臉埋在脖頸間——他喝醉了,一臉的紅暈和憨笑:「我們又打勝仗了。」
澄琉正在寫字,她問:「在哪裡?」
「在......」元昊在紙上亂指。
「好了好了,獎勵你。」她餵了個果脯給他,否則她真怕他會一口咬上自己的脖子。
「你寫字......你在想什麼?」他問。因為澄琉思考的時候總是會寫字。
「噓。」
她已經寫了八頁紙。
澄琉一向是個果斷的人,如果她寫到了第十頁,那麼說明這個問題有些棘手。
在第九頁寫到一半時,元昊已經坐不住了,他又開始哼哼唧唧:「我聽說你在喝葯。」
「是。」
「你病了嗎......」
「女人家的病。」
那時候的人總認為女人的病都是跟寒氣有關,所以冬天的時候喝點湯藥也實屬正常。
「我最近看到一個古方......」他拉住她的手:「女人的病都是因為陰氣太重,所以要適當地補充陽氣才行。」
「怎麼補充陽氣呀?」澄琉打了一下他泥鰍一樣亂動的手。
「目前只有一種有用的辦法——」他一把拉開她的衣裳,把她摁到了椅子上。
帳子蒙住了一陣嬌笑,還有一室春光。
外面正是最冷的嚴冬,而帳子里,正溫暖得跟春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