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

「幸運」

濃郁到幾乎看不清面前雙手的灰白霧氣里,一隊全副武裝的精銳騎兵突兀出現在匈人的驛站和營地外,讓尚保留著理智的匈人士兵和意外來客各自都十分意外和驚詫。

埃蘭人的長生軍鐵甲騎兵第一隊是這個古老國家精銳之師里的精銳,與負責潛藏者事務、和王室合作的其他同僚不同,這支軍隊傳承著古老的波斯精神,崇尚鐵與血的直接搏殺,英勇善戰的名聲從高盧到泰西封無人不知。他們一小時前跟隨大祭司們來到了山中一處隱秘地點,見到了偉大的密特拉神的城市密斯卡,並通過那裡直接「降臨」在了這裡。

並非全部第一隊騎兵都進入了那霧氣組成的城市,這本身就是出自勇氣的自願行為。儘管波斯人看重榮耀甚於生命,但踏上一條必死的道路則是另一個範疇的事情。

當那場殘忍的獻祭完成後,迷霧中的密斯卡城顯現,早就準備好的騎兵們策馬走進了那虛幻與真實交織的灰白之中,任由神力將自己淹沒,以藉此抵達匈人東方兵團此時所在的未知地點。

神的城市並非馬車,不可能任由泥土一樣的凡人隨意利用,幾個士兵被震懾得精神失常,大部分被神力留在了原地,只有包括沙普爾在內的少數幸運兒被霧氣裹挾,降落在了匈人這裡。霧氣並不能被反向利用,他們無法返回,必須戰死沙場,把生命獻給阿胡拉瑪茲達、阿娜希塔與密特拉(1),榮耀流芳千古。

沙普爾是三年前因戰功卓越被從普通軍團調進長生軍的,此次也是自願為大王和諸神赴死。他是個高大自傲的男子漢,平時最厭惡那些陰狠鬼祟的宦官閹人,也不能容忍這些傢伙利用長生軍建立的那個活地獄一樣的「羊圈」。

他從小沒了母親,總是看不慣男人欺負女人,特別是糟蹋女人身子,還訓練她們做間諜,而自己躲在後面指揮的孬種。在他看來,女人就該被疼愛,在家裡照顧孩子,而男人就該在外征戰,保護婦孺弱小,這樣才是父親說的真正的長生軍。在光榮的鮮血中,榮耀與血統一起獲得了永恆的長生。

他活了三十多年,吃過見過,自認為夠本了,心一橫報了第一隊。他總問百夫長,那近在咫尺的死亡,究竟是什麼樣子,可那暴躁的長官看起來並不很願意思慮這個問題,而就連軍中最年長的大祭司,也沒有真正見過密斯卡城的樣子。

那是一個古老的秘術。母親背叛了孩子,流了不義的血,公義與正直的神密特拉降下了災難,那承載著啟示與力量的諸神之城密斯卡才會顯現。是的,這是一個詛咒,但沙普爾直至此刻才明晰這個真相。

神的詛咒就在那霧氣里,隨著他們的降落幾乎是立刻就瀰漫在那些自稱為匈人的異族軍隊里。他曾聽大祭司猜想過的、不久前剛親眼目睹過的,那神的城市裡虛幻的徘徊人影,此刻籠罩了對面異族的敵人,讓他們動彈不得,或茫然徘徊於原地,只能眼睜睜看著「從天而降」的恐怖敵人。

這一刻,沙普爾彷彿感到了神的意志,他看到了記起了一些模糊的畫面。那是因戰亂帶著他和妹妹流浪重病而死的母親,那是安條克圍城戰自己中的流失,那是自己未及表白就死於亞美尼亞匈人偷襲夜裡的暗戀對象...

短暫的停頓后,沙普爾不再猶豫,握緊了長矛。他沒去攻擊此刻被神力震懾、動彈不得的普通匈人士兵,但也沒有阻攔戰友們在他身後隨意砍殺這些沒有了反抗能力的敵人。他的目光停留在了傳統軍陣的核心處,那裡是一個規模不大的驛站,站著一個渾身包裹著紅色光芒的人,似乎與瀰漫的灰白霧氣完全隔離了開來。

明晰了此人必是匈人的司令,渴望著榮耀與功勛的波斯士兵沙普爾就像是被那紅色光芒吸引一樣,完全忽略了身後其他匈人的怒罵或慘叫,策馬徑直衝向那紅色光芒裡面目模糊的年輕男人。

他的身後,安靜異常的進攻正在進行。這是單方面的屠殺,一直在正面戰場上占不到便宜的波斯人沒有人留情,數目不多的波斯騎兵沒有遭到任何反抗,殘忍嗜殺的慾念開始漸漸擴大,就像他們在「羊圈」的其他戰友一樣。

驛站簡陋房屋門口的紅色光芒里,路曜驚訝又有些絕望地發現,血之石的力量似乎僅能夠保護他不被那邪異的灰白霧氣所浸染控制,而無法阻擋與外界的觸碰交互,因為他可以隨意地把手伸出那光芒以外,後退一步也能真切地撞到牆壁。而在突如其來的波斯入侵中,僅有他一個人的力量顯然無法抵抗那些精銳的波斯騎兵。

越來越近的馬蹄聲里,他看到了沖向自己的馬上那手持著銳利長矛的留著蓬亂鬍鬚的男人。握緊了手裡的佩劍,路曜閉了閉眼睛,再一次做好了死於波斯人刀劍之下的準備。七神在上!

濃郁的灰白霧氣里,似乎一直夾雜著若有似無的斷續旋律與歌聲,不知來源於何地,但戰場上的眾人並沒有心情欣賞。突然,那聲音戛然而止,就像是古典希臘音樂劇在第四幕的突然停頓,讓人困惑和恐慌。緊接著,眾人感覺到,那迷濛的霧氣里,似乎有什麼能夠引發最深邃恐懼的東西蘇醒了,併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喘息聲,四野皆聞。

轟!

一聲如同驚雷一樣的巨響在路曜面前炸開,耀眼奪目的明亮閃光晃得他睜不開眼睛。

轟!轟隆!哧!

一聲接一聲巨大的響聲和有些焦糊味的氣息漸次從四周傳來,路曜卻看清了眼前發生的事情:那個正在勾起殘忍笑意的波斯敵人憑空炸開,化為了無數看不清大小的肉沫和血滴,打在了那紅色光芒化成的「外殼」上,然後無力落下。

四周任意砍殺的波斯騎兵在這一刻全部憑空炸開,化為碎屑;或從內而外燃起火焰,被燒成黑色人形,冷風一吹就破碎化為塵土,讓刀劍無力掉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莫名死去消失的波斯人騎的馬匹全都安然無恙,但因主人憑空消失和巨大的聲響而受驚,四散奔逃,跑過幾個倒在地上的已死去的匈人士兵和祭司。

他們並非都死於波斯人的砍殺,巨響發出的那一刻,灰白霧氣和籠罩眾人的操縱與污染全部即刻消失了,但仍有幾個人永遠無法醒來了。那幾個人隨霧氣消散倒下,渾身四處滲血,雙眼圓睜,似乎在臨死前目睹了這世間最恐怖的事物。

突如其來的災難似乎已經結束,但沒有人認為自己是那個僥倖活下來的「幸運兒」。

紅色光芒消散,明確知道異變並不來自於血之石的路曜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沒有污漬的棕色皮靴緩步踩過滿地的污血與殘骸,走到慘死的部下遺體面前,蹲下仔細端詳。

如果神靈真的回應了這裡的異變,那也許那位存在只是順手平息了入侵和動亂,而且這位存在似乎也並不在乎誰死誰活,彷彿剛剛被炸開、焚燒和殺死的只是一群不小心被踩死的螞蟻。

............

塞格德,外城山托爾市場,自兵團出征后蕭條已久的大市集因剛抵達的商隊的到來而重獲繁榮,熙熙攘攘的市場里,剛中午就已經排了十多場拍賣會,來自埃里溫、泰西封和遙遠東方的奇異商品被本地商人和富裕市民們競相追逐,跟隨而來的賣藝者把外面的羅馬廣場變成了最熱鬧的盛會,吸引了本不打算來市場的大量市民。

相比之下,一牆之隔的商會就安靜了許多。上午在這裡與裴麗爾夫人爭執拍賣會事宜的大商人們早就去了市場里,這讓衣裝破舊的女人只是經過通傳和片刻等待就推門進了夫人的房間。

剛推開那扇頗有些沉重的木門,她就聽到房間內一個明顯屬於老年男子的聲音:「尤里卡!(2)『埃及眼鏡』終於研製成功了!」

女人聽到那個名稱明顯停頓了一下,已經邁進房間,不好裝作沒聽見退出,猶豫間,桌子後面的裴麗爾夫人眼神示意房間里的白髮老者離開,那穿著尤若夫學院深藍色近黑長袍的老者聞言遵命,拿著幾瓶密封好的金屬小瓶喜滋滋地徑自離開。

「夫人,倉庫的租金該交了,您知道的,按您的安排,我們的倉庫是保密的,只從沒有往來的商人那裡租用,可...租金欠了三個月了,房東上午來攆人,幸虧薔薇們動作快,否則秘密審那個男人的事就被發現了...」「曼陀羅母親,別遮掩了,我知道你想問什麼,說吧。」裴麗爾夫人微笑了一下,和善地打斷對面女人的話。

被稱為「曼陀羅母親」的女人悄然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說:「夫人,我聽說過剛剛學士說的那個名詞,它是遙遠的一個叫作埃及的地方的一種毒蛇,那些該被詛咒的波斯人最愛利用這些邪物了,夫人,我們...我們不會是在搞類似的營生吧?」

女人文化不高,有限的知識都來自於經年的皮肉生意中,男人們的隨意講述,因此難以把自己所思所想完全表達清楚。躑躅間,裴麗爾已經泡好了香草茶,示意這位新部下坐下。

「是的,正如你所說,尤若夫學院的學士們最近在商會研製一種新型毒劑,代號就是『埃及眼鏡』。事實上,研究已經陷入了停頓,若非近日一支依附波斯人的亞美尼亞商隊抵達塞格德,我們已經打算放棄這個計劃。你知道嗎,就像神靈賜下的啟示一樣,那鍋葯再熬半天就廢了,可恰好此刻,商隊給我們帶來了最需要的東西,那些花朵,那些小蟲,都是只有東方才有的,讚美古老者!哦對,我忘了你尚未改信。」

裴麗爾說著似乎有些激動,她短暫忽略了平時的端莊和善形象,帶著些狂熱的語氣:「我們真的太幸運了,太幸運了,這是神靈的恩賜,是真正的神跡!你知道嗎?那毒曾殺死埃及最優秀的女人和最英勇的羅馬將軍(3),想象一下,把它放大一萬倍,這是真正的利器,能夠終止戰爭的利器。」

「夫人,您原諒我不懂事胡說了,我雖然剛加入家庭,但畢竟作為外圍為您效力多年了,有些事情我總覺得自己有應該勸您幾句。我曾聽一位先生說過,那埃及眼鏡蛇的毒素可以瞬間就奪走一個人的理智,讓那人在恐懼、驚悸和絕望之中迷茫地迎接迅速而至的死亡。我的女兒就死於至今都說不清楚來源的離奇鼠災,我們不能再創造新的人為災難了,特別是這災難還更加可怕。」女人猶豫著說。

「那如果死的是波斯人呢?」裴麗爾追問了一句。「這...」「你看,你也猶豫了吧。不,我們與那些瘋子有本質不同。這是為了更大的利益。想象一下,如果你是波斯人,在『埃及眼鏡』造成的一場屠殺中倖存,你會怎麼樣?是繼續扶植傀儡、滲透歐洲,還是抱頭鼠竄,回泰西封去?我想,任何一個理智尚存的幸運兒都不會猶豫第二種吧?

「這是戰車之下給和平的唯一機會。到時候,整個歐洲將處在『匈人治下的和平』里,再沒有一個人會無辜慘死,像你的女兒,也像每一個本該獲得美好童年的孩子一樣。」i

裴麗爾夫人的話似乎某種程度上說服了女人,讓她不再冒著等級不同的膽怯繼續規勸。看到部下已經恢復了一些平靜,裴麗爾不動聲色地收起了剛剛學士興沖沖離開時被自己私藏的一個小瓶,恢復了和善的面容。「審問怎麼樣了?」她終於問到了「正事」。

「是,夫人,」女人也恢復了下屬應有的謙卑,「薔薇們很有效率,那男人雖已意外自盡,但死前吐露了自己是波斯長生軍大祭司的侍從,奉命來塞格德處理『天災』後續的。」女人此刻的話與她本身的知識層次並不相符,像是在轉述別人的正式報告。

裴麗爾聞言點頭。「還有嗎?」「是的,槲寄生來信,說發現西北郊存在幾次對水壩的奇怪探測,據外圍調查,是兩位王子的留守屬下。」

「不必在意,命令槲寄生繼續監控,但絕不要打擾。」裴麗爾夫人下達了有些奇怪的命令后,就示意這新的下屬離開這裡。

待女人轉身離開,關上房門后,緊咬著牙似乎在忍耐什麼的裴麗爾確認了前者的離開,忽然撲通一聲跪坐在地板上,痛哭失聲。

緊緊攥著那枚小巧的瓶子,她顧不得涕泗橫流,忙亂地做著向七神和古老者祈禱的複雜手勢,「偉大的諸神啊,您...您虔誠卑微的僕人裴麗爾終於邁出了這一步...可...可是我不知道這一切能否阻止那啟示里註定的末日與毀滅...」

她接下來幾乎完全俯伏在地上,發出的聲音也更接近囈語:

「不幸已籠罩了王國,愚人投入了必輸之局...」

注1:是拜火教(襖教)里諸神之中最著名的三位。

注2:是古希臘科學家阿基米德的名言,希臘語意為「我發現了」,彼時據說阿基米德在澡盆里發現了浮力定律,激動得跳出澡盆,高喊「尤里卡」。

注3:此處指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法老,希臘血統的克里奧帕特拉七世,她為人記住的外號是「埃及艷后」。羅馬將軍指愛上了克里奧帕特拉、最終在與屋大維的戰爭中失敗而自盡於埃及的將軍安東尼。

※※※※※※※※※※※※※※※※※※※※

我至今仍然覺得自己對密斯卡城出現的設定非常滿意,甚至可以說是本書目前我最滿意的一個畫面。相信我,這座神奇的城市還會出現的。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最後的王座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最後的王座
上一章下一章

「幸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