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提烏斯的安排
高盧,特別是被稱為外高盧的義大利以北地區,曾被廣泛認為是蠻族的天堂。不提凱撒時期活躍的安比奧里克斯和維欽托利,直至最近二十年,勢力較大、足以威脅商路和移民安全的高盧部落仍舊遊盪於羅馬人無法深入的沼澤和密林中,難以尋找和完全剿滅。當然,相比當年,如今的哥特人、汪達爾人、勃艮第人和日耳曼人才是羅馬人在此地最緊迫的威脅。
但羅馬人四百年的開拓絕非毫無意義,地中海沿岸直至伊比利亞的寬闊地帶早已成為帝國的一部分,縱然羅馬已東西分立,拉文納的力量也足以守衛高盧漫長的邊疆,即使這非常依賴於羅馬高盧總督的智慧和個人力量。
相比在地中海邊,把守郵路的馬賽,位置更加靠北的里昂就像孤獨探頭在陌生而危險的叢林里的小孩一樣,時常面臨來自各方的威脅。有閱歷的羅馬老兵都在私下議論,若非強大而狡猾的埃提烏斯將軍守衛這裡,里昂早就被蠻族們踏為平地了。
不像被稱為永恆之城的羅馬和東方富庶繁華的新羅馬,里昂城並未構築堅實厚重的巨型城牆,城市的防禦依賴於城外的數個軍團堡壘、人工挖掘的溝渠和最近十年陸續增添的磚石圍牆。當然,比起這些無生命的構築物,每一個有經驗的商人都會告訴你,埃提烏斯大人和他的三個軍團是更值得信賴的依靠。
自軍團返回城市后,進出里昂的道路已經關閉超過三天。依託數個堡壘、三層壕溝、人工路障和磚石圍牆,埃提烏斯的三個軍團把里昂城變成了巨龜一樣的巨獸。
城西高地上的擁有厚實牆體的城堡里,二層最大的房間,一個個子高大但反應略顯遲鈍的強壯男人正低著頭有些沮喪,接受著房間里不斷走來走去的另一個男人的訓斥。
「波羅,我要說幾次你才明白?我不見那些西哥特人,下午不,此刻不,明天也不。你應該用你的太大但用處不大的腦袋好好想想,告訴他們隨便什麼不湊巧的借口,比如『埃提烏斯大人今天患頭痛,醫生正在診治』,或者『他正在巡查城防,在軍團里』不就行了嗎?每次都來問我,那不然你來掌管這裡,我去給他們回話?」「不,大人,您說笑了...」被稱為波羅的高個男人惶恐低頭。
「我沒有在跟你說笑,波羅。去告訴他們,羅馬永遠歡迎西哥特朋友,必將為他們提供保護,然後請他們留下來休息,住在我官邸的小浴場里,好好款待。哦,款待這部分你不用管,我安排人負責了。」埃提烏斯略顯不耐煩地吩咐,邊為這忠誠但有些愚笨的部下微微搖了搖頭。
他若有所思看著門口,沒有回頭,問身邊的禿頂矮個男人,「波斯卡,你知道我為什麼拒絕接見匆忙來求援的西哥特使者嗎?」
金髮稀疏、禿頂發亮的波斯卡神情放鬆但不隨意,「也許您想用西哥特人牽制匈人的進攻,所以不想讓我們與他們牽扯太深,以便以後的談判。」
長袍內襯軟甲的埃提烏斯露出讚許的神情,輕挑眉毛,「有道理,但不全面。」
波斯卡像是早就習慣了一樣安靜地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羅馬分立(1)已經三十年了,坦白說,即使現在她再重新合一,也很難重現奧古斯都、圖拉真時期的輝煌了。幾百年的內戰對我們傷害太大了,如今這片土地,從阿爾卑斯山到多瑙河,真正的強者就是那些我們曾看不起的匈人。這一點,拉文納那些廢物不會承認,可我去過塞格德,我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阿提拉和布萊達雖然不和,但他們絕沒有愚蠢到因王位繼承而忘了征服世界。我在東邊的朋友,哦,就像你一樣的傢伙,給我的消息是,憎恨背叛的匈人竟然沒有嚴懲多羅斯托爾那些自稱元老的背叛者。他們用高昂的代價雇傭了那些巨人一樣的日耳曼人,竟然只是對那些人投了些石塊。你能相信嗎?波斯卡,多年前,在西耶羅,我親眼看到阿提拉用雙手活生生撕開了一個人,只因那傢伙曾公開羞辱過他的夥伴路曜。」
「所以他們就是沖著西方來的...」波斯卡恍然有所頓悟般思索著低聲說。「沒錯,波斯卡。東羅馬,馬爾西安的軍團和克里薩菲斯的部下損失不大,建制完整地布防在多瑙河;卡斯皮海西岸,路曜的匈人東方兵團隨時待命;再加上並未被嚴重削弱的匈人反叛勢力,他們在東方構成了對峙而互相牽制的三方勢力,再加上,」他取出一隻波斯風格的酒杯,放在桌上,「薩珊波斯。」波斯卡總結道。
「整個東方都被牽制了,短期之內沒有人能夠有精力把視線放在西方,而阿提拉他們扔下了所有輜重和笨重的累贅,用我們時代最好的騎兵突襲了高盧,瞬間就擊潰了那些雜魚勃艮第人...」「我以為那是失去了左手的布萊達的報復...」「當然不是,你這老傢伙,每一個純種匈人可以隨時把自己的腦袋賣給魔鬼,只要價碼足夠誘人,這一點,我用我的家族向你擔保。
「摧毀勃艮第是為他們在高盧的第一塊立足之地。這樣的輕騎兵不會攜帶任何多餘的補給,打贏仗之後他們會馬上陷入糧食短缺的危機中。我一個銅板都沒給阿拉克霍姆,因為我知道這個老狐狸最懂得丟卒保車,他什麼都不會給匈人留下。軍團剛奉我的命令回來,現在除了馬賽,匈人在整個高盧得不到一把糧食。你猜他們會去哪裡?」
沒去等待對方回答,埃提烏斯就給出了答案,「西哥特。這是我們雙方都彼此選定的最合適對手。不夠強力的軍隊,扼守西方商路的富庶,與羅馬脆弱鬆散的聯盟,最重要的是,近在眼前的補給。按西哥特派使者求援的頻率,他們的王和軍隊就在高盧,根本來不及撤回伊比利亞。」
禿頂的波斯卡似乎有自己的猜測,但還是謹慎地提問,「我有些好奇,匈人佔據的潘諾尼亞明顯更有利於他們在東方的經營,為什麼他們會孤軍深入他們不熟悉的西方來?這並不經濟,也太過於冒險,萬一我們手握重兵,想要永絕後患呢?」
「我了解匈人,作為里昂的財務官,我想你應該也了解他們,」埃提烏斯像看怪物似的看了禿頂下屬一眼,「匈人對溫暖土地和統治文明的渴望構成了二十年來他們全部的野心,而佔據『神聖草原』潘諾尼亞給了他們實現野心的能力。匈人是最好的商人,他們可怕的計算頭腦時刻衡量著我們世界的薄弱點,然後一擊必殺。在高盧,這個點就在西哥特。
「哥特人,文明又野蠻的奇怪民族。他們可能會為了酒醉后可笑的理由把尖刀捅進彼此的胸口,甚至分裂為二互相攻伐,但他們非常排斥幫助外族攻擊彼此。阿提拉最強大的附庸東哥特必然會拒絕入侵西哥特的命令,即使是在東方一呼百應的路曜親自來也沒用。事實上他也的確把那些傢伙留在了達契亞大營里。在高盧的,是兩萬五千輕騎兵和少量日耳曼傭兵。我的三個軍團並非沒把握擊退他們,但西哥特成建制的槍兵一定會造成他們的互相消耗。」
「讚美主。」虔誠信仰基督教的波斯卡雙手交叉,恭敬祈禱。「是的,讚美主。不過我不會慶祝的,即使這可能是二十年來我們能夠對匈人的最大削弱。在西耶羅,阿格里帕先生說過,你想祈求神賜予什麼,就必須付出代價。而賜予未必到來,代價卻是必須。」
埃提烏斯沒有再解釋更多,揮手示意部下波斯卡去辦交代好的事,在寬敞的躺椅上坐下,思考最近的安排和剛剛自己提到的「代價」。
為集中兵力,防範強悍的匈人可能的任何報復和出乎意料的舉動,他撤回了協防馬賽的軍團,把三個軍團全部撤到了里昂。這也就意味著,他讓原本與拉文納和里昂若即若離的高盧女大公摩莉甘,以及她所在的馬賽,暴露於兩萬五千名全副武裝但飢餓的匈人士兵、數目不詳的巨人般恐怖的日耳曼人刀劍下,任其自生自滅。
他有讓那個軍團的司令給摩莉甘去信一封,但截止此時仍舊沒有收到這位女士的回信。他並不認為一位上年紀女士的獻身聯姻就能消弭匈人對土地的渴望,但仍曾對和平抱有期望,孰料局勢突變,精於算計的匈人絕無可能放棄這絕好的機會。埃提烏斯並無把握此次能夠削弱匈人,如果阿提拉選擇直奔馬賽,那他的軍團也只能自保,並阻攔匈人長驅直入義大利。
而他所付出的另一份代價有些特殊,那是一件古物,一件對羅馬而言足夠珍貴但絕非必須的古物。
那是一面鷹旗,是四百年前凱撒麾下的瓦盧斯軍團丟失在條頓森林的那三面鷹旗之一。
四百年來羅馬無時無刻不在尋找這極具象徵和宗教意義的鷹旗,即使狄奧多西大帝宣布改宗基督教后也仍舊如此。在奧格斯堡的一次地下聚會中,埃提烏斯的部下得到了這鷹旗的線索消息,順藤摸瓜在北方的一個破落的日耳曼部落里找到了它。
拉文納數月來多次下詔嚴令他將這鷹旗交回聖城羅馬,都被他壓了下去。元老院和部分貴族為此頗有不滿,但王太后並未堅持,稍稍平息了爭議。此次埃提烏斯冒著極大的風險,派部下帶著這沉重的銀制雄鷹,將它放在了一處提前布置好的營地內。
他要把這面鷹旗送給匈人。
這是一個時間跨度會非常大的明面上的謀划,但它的準備必須秘密。為此,埃提烏斯安排忠心的部下盧修斯執行這一命令。盧修斯指主的大名發誓,將在引導匈人找到鷹旗后,暗自服毒自盡。
於羅馬而言,鷹旗不過是舊時代里榮耀和歷史的象徵,特別是在全國改宗、禁絕偶像崇拜以後,更是僅存在追思往昔的意義。而埃提烏斯是個非常現實的人,他一直堅持,現今比往昔重要,活人比死人重要。
執掌高盧、深得王太后信任的新任執政官埃提烏斯比誰都清楚羅馬的虛實,而有塞格德交換人質經歷的他同時也了解匈人。匈人篤信七神,軍人特別是王室特別看中繳獲自敵人的重要物品。作為王權的象徵,他們相信,只有用自己的繳獲來鑄造王冠,百姓和七神才會認可他們的統治。這一點,匈人王魯嘉曾經是這樣,現今的攝政阿提拉和布萊達也是這樣。
布萊達未必能夠猜透他的安排,但冷靜到冷酷的阿提拉必然會明白他的用意。這是近乎乞求的求和,這是全副武裝的投降。它必然能夠遲滯匈人的動作,為他們與西哥特戰爭后三方和談,以及東方各勢力的反應爭取時間。
三個軍團,滿員滿建制都不到一萬三千人,對抗匈人?開什麼玩笑?
思考完畢,拿起筆,埃提烏斯攤開一張柔軟的紙,開始寫作一封書信。
「尊敬的路曜司令閣下,前略...
「...對於你之前的猜測,僅以我個人的名義,我表示擔憂。儘管出於我的職務我可能會希望你忽略它,但作為朋友我必須提醒你,以主的仁慈為名。
「我的建議是,你不能再觀察在暗中監視你的傢伙了,他們明顯即將動手,而死亡明顯是他們想要的唯一結果。據你的描述來說,我還建議你信任附身你的那個東西,那件特殊事物很可能是你最後的依靠,它或許能拯救你出那必死的危難。
「希望我的信還來得及,在清理監視者時,你可以留神一個瘋狂的隱秘組織,它的通用名字是『兄弟會』。這幫瘋狂的傢伙並不以國家和血統為限制,他們以瘋狂侵蝕污染他人為樂,在里昂我就抓了三個這樣的瘋子,他們很可能在祭祀某種邪神...」
注1:即東西羅馬分裂的事件,彼時狄奧多西大帝去世,臨終前把羅馬分別交給兩個兒子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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