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8 章
如果隨意從上元節的金陵城中拉一個人,問他上元節給他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什麼?得到的答案最多的便是「觀燈」。
上元節自漢時便是一年中最為慎重的祭祀日。演化至李朝時,聖人年年會在上元節當日親自守夜,主持祭祀,祈求來年風調雨順。漫漫長夜如何度過,娛樂活動自然是必不可少。聖人興緻來時,還會在長樂宮看夜戲。
上元節延續多年的風俗,將黑夜與燈火聯繫在了一起。「觀燈」也逐漸成為百姓們最為期待的一項活動。宮中自然有許多能工巧匠能造出許許多多精緻特別的宮燈,往年上元節,摘星宮裡廊下掛滿了宮燈,燈火通明宛如白晝。
儘管如此,如意還是喜歡去城中「觀燈」。民間多有能人異士,想法可謂是天馬行空。家家戶戶都會紮上幾個燈籠掛於門前。無論東市還是西市,貴門還是平民,皆熱衷於此。聲勢浩大,「燃燈白千炬,三日三夜不絕」。
前朝更是有記載「綿亘八里……從昏達旦,以縱觀之」。
夜色降臨的金陵城緩緩地露出了它最迷人的那一面。秦淮河邊的歌女嗓音婉轉動人,在烏篷船上唱著江南小調。意氣風發的書生士子們結伴相游,在一個個字謎對聯有趣的小遊戲的攤販前流連忘返。巡城官兵有序地混入人群中,警惕意外。街角一個臉黑壯實的官兵正哄著一個小娃娃,將人交給面露感激的爹娘手中。
如意坐在馬車裡,隔著紗幔望著城中景象,有些微微失神。這是繁榮強盛的李朝盛世,是她坐上皇太女位置前從未注意過的景象。
馬車突然停下,「公主,請下馬車。」窗外傳來崔甫低沉的嗓音。
如意被松黛扶下馬車,還沒來得及開口,崔甫便上前親手將如意那白狐裘披風的帽子給她戴上。帽檐滾著雪白的絨毛,一戴上去,就遮住了如意的大半張臉,只露出如意精緻的下巴。
崔甫這才滿意道:「失禮了。」
如意抿了抿唇,她看不大清路了。只是今日打扮實在招眼,若是再明晃晃地仰著這麼一張奪目的臉,怕是在直接昭告天下皇太女在此。天雲錦在燈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隱隱透露著不凡。卻因被白狐裘包裹在內,只有眼尖地才能從那行動之間露出的裙擺能窺出其中一二。
如意今日乘坐的馬車低調至極,但崔甫那張臉再低調,也在進入回城的那一刻吸引著所有人的視線。路人無不感嘆——翩翩佳公子,皎皎世無雙。突然,眾人就見馬車停下,先是下來一個侍女打扮的女子,還沒看清臉,馬車又立刻被團團圍住,又下來一個小娘子。
等一直護著那個小娘子的郎君終於側了側身,露出人影時,眾人都有些遺憾,有些埋怨道:這一瞧便是哪家豪門才能養出來的小娘子,這郎君不知是她阿兄還是什麼,護得也太嚴實了些。雖然戴著兜帽的小娘子只露出一個下巴和半張唇,但有的人就是只露出一根手指,都會明晃晃地告訴對方,這是個難得一遇的美人。
如意的肌膚白皙光滑,那下巴白得晃眼,讓人都不敢多看。只覺得多瞧一眼,都是褻瀆。她手裡捧著暖爐,腳下的鞋子也不知是用什麼皮毛製成,暖得很。她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嬌弱過,崔甫看她就像看個玉做的娃娃似的。
崔甫看著「玉娃娃」,低聲問道:「公主可要同臣一道逛一逛?」
如意點點頭,視線阻礙,她盯著眼前的地面,小聲道:「出門在外,郎君喚我阿意便好。」
崔甫牽了牽嘴角,溫聲道:「都聽阿意的。」
明明語氣是平靜的,如意卻從他嘴裡聽出了愉悅。她不由地側首想看看對方的臉色,結果寬大的兜帽牢牢阻礙著視線,看了個空。
崔甫彷彿完全沒有意識到如意遮住了大半張臉,使得行動有些不便。如意只能緊緊地跟在崔甫的身邊,一時間只顧低頭看路,一路上無論是迎紫姑、祭蠶神還是耍百戲都顧不上看。她已經開始有些懷疑,崔甫是不是故意的了。
崔甫終於有所覺般把手遞到了對方眼下,如意沒有猶豫地牽過,但觸及對方手心溫度時,不知想到了什麼,兜帽下的脖頸微微有些紅。
崔甫是故意的么?——崔甫當然是故意的。
若說金陵城中能一眼認出身旁這個身嬌體弱的小娘子是小公主的人——有,但這些人怕是如今都在宮裡參加宮宴。若說金陵城中能一眼認出他是崔甫的人——那可比如意想象得多多了。崔甫本就俊美無儔,東市多豪門朝臣,西市又多異邦商賈,認出崔甫來,實在是不稀奇。
那既然認出了崔甫,以此聯想,便讓人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那姿態親密,與崔甫攜手同游的豈不是當今皇太女。但即便知曉對方身份,也無一人敢上前搭訕。見崔甫眉眼皆是溫柔和情意地低聲同對方說話,雖然驚訝,但又覺得理所當然。上元節同游金陵的未婚夫婦也實在不少。
崔甫不過使了點小心機,往日倒也罷了。可今日,他實在不想旁人的眼神落在如意身上片刻。
他確實有佔有慾,但這只是他終日百般忍耐卻不小心泄露的一絲罷了。
這不,也並不是一點兒用也沒用上。
松青跟在他家郎君後頭,看著前頭雙腿健全的盧煬,就忍不住嘆氣。松青眼睜睜地看著他家主子,朝盧煬點頭示意,直到二人走至盧煬身邊,盧煬剛開口準備同如意請安時。松青就見他家主子低聲問道:「阿意,盧家郎君盧煬在前頭,阿意可要同對方打個招呼?」
如意不知怎的,覺得崔甫的語氣格外危險。頭都沒抬,想也不想地回絕:「不了。」今時今日,她與盧煬可沒什麼好說的了。
崔甫聞言心底是怎麼想的誰也不知道,但松青就見他家主子面帶歉意地看了一眼盧煬,又緊緊地牽著人的手離開。
對於發生了什麼事,皇太女一無所覺,但莫說她沒注意到對方其實已經近在咫尺。即便是注意到,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反應。
走了一段路后,松青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對方。盧煬還維持著方才的姿勢,怔愣在原地,背影瞧著格外蕭瑟,似是丟了魂。
想來盧小郎君今日見著人,過不了多久便能想通自己到底輸在了哪裡——輸在了他沒有崔甫這麼無恥。
盧煬的存在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意外。
如意被崔甫一路穿過鬧市,經過秦淮河,最後登上了閱江樓。
閱江樓乃李朝聞名天下的第一樓。此樓無論是從建築風格和文化意義來說,都是世間僅有。它數百年如一日眺望李朝的文化源頭——長江。
如意剛知道崔甫竟然要帶她登閱江樓時,還有些不明所以,但等她真的走到了樓頂,眺望滾滾長江時,一切都有了答案。
「南油俱滿,西漆爭燃。蘇征爭息,蠟出龍川。斜暉交映,倒影成鮮。」
如意到這時才明白前朝梁簡文帝當日的作下的文章所述。原本洶湧波濤似乎能吞噬一切的長江旁,豎立著如意從未見過的巨型燈樓。百人在底下小心抬著,如意光是看一眼這龍形燈樓的模樣都覺得呼吸被奪走了。燈龍燃著明黃的燭光,盤踞在長江邊,似乎下一刻便要入江呼風喚雨。
閱江樓確實是個高樓,往後看去,甚至能看見坊市裡人頭攢動。除了不能窺視的皇城,可以說閱盡金陵城。
崔甫沒有多看那燈樓,反而是溫柔地看著如意。此時如意早已不知何時便摘下了兜帽,露出顛倒眾生的容貌。燈樓的燭光和夜空的星光此時此刻都落入在她的眼眸中,是再好的畫師都無法落筆的動人神韻。
崔甫一直都攥著如意的手沒有片刻放鬆。這回不用他詢問,如意就看著他,笑得格外開懷道:「我喜歡!特別喜歡!」
崔甫也沒有問到底是喜歡燈樓還是喜歡他。他默認為後者,抬起如意的手,低首珍惜吻了吻對方的指間,心滿意足,「公主喜歡就好。」
又不容抗拒地將對方圈入懷裡,一同望著江邊燈樓盛典。
松青望著般配至極地兩人背影,心裡感嘆:快了快了,大婚之日近在眼前。他家主子終於要得償所願了,他松青的好日子也馬上要來了。
這麼一座巨龍燈樓,廣達二十三間,更高百尺不止。既然是大郎君送給公主的禮物,那就沒有任何僥倖可言,一切都要是最好的。也幸虧大郎君令下的早,他幾乎包攬了金陵城所有的能工巧匠來做這麼一盞燈樓。若是再遲一些,近年關,這些匠人可就沒有一個得空的了。
崔甫往後還送過如意許多東西,雖然樣樣都是用了心的,年年都有不一樣的燈樓。但如意多年以後,仍無法忘記那一日,星漢燦爛,駙馬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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