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頂大梁左徒負重 履商約王親走險(1)
幾盞宮燈亮著,遠處依稀傳來雞鳴。
懷王依舊坐在他的書閣里,眼睛閉著,似乎睡著了,又似乎沒有。面前的几案上,赫然放著三卷竹簡,兩卷是屈平的表奏,一卷是屈平從蘇秦處帶回來的《商君書》。
宮尹侍立於側,眼睛閉著,頭勾著,顯然有些頂不住了,頭陡地點一下,身子差點兒歪倒,打個愣怔,緊忙站直。
許是讓他的這個動作驚到了,懷王睜開眼,瞟他一眼,目光轉向几案。
懷王伸手,拿起屈平的表奏,目光落在幾個字眼上,分別是「聯齊抗秦」、「吳起之法」,良久放下。
懷王眼前浮出屈平的形象,耳邊浮出屈平的聲音:
「……蘇子說,楚國雖大,卻四處封國裂土,實為五指張開的巴掌,秦國在商君變法之後,已成一隻鐵拳。以鐵拳對散掌,楚人必敗。若想與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變法改制,化掌為拳;二是堅持合縱,與齊為盟,相互聲援;三是用賢任能,修整武備,嚴陣以待!」
「……秦人氣勇,一勇在賞,二勇在器。秦國王命,直接獎罰兵士個人,任何士卒只要斬敵就有功,有功就受賞,反之,潰退則受罰。而楚國制命不是,王命獎懲只對將,不對具體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賞,戰死得不到撫恤,潰退自然也不受罰,因為王命懲罰的只是將官,這也可說明為什麼景將軍一戰敗就要負罪自裁……」
「……景將軍兵分三路,其他兩路戰況如何呢?西路未戰而回,東路一舉收復涅邑、黑水關二地,可傷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戰的只有景將軍的中路,是王師!」
「……我有大軍二十一萬,秦人僅有區區五萬,這是輾壓優勢,即使我中路戰敗,倘若其他二路奮勇向前,商於之戰斷也不是這般結局……」
「水。」懷王伸手。
「王上,」宮尹緊忙過來,端起兩隻玉杯,一杯自己品一口,見溫度正好,將另一隻雙手呈上,「這水不冷不熱,正好呢。」
懷王接過,咕嘟咕嘟一氣飲下,將杯子遞迴。
「王上,」宮尹又續一杯,擱在案上,「雞都叫了,龍體要緊哪!」
懷王閉目,沒有理他,也沒再伸手要水。
「今宵,不,是昨夜,該到鄭娘娘了,她……一直在候著王上呢。」
「對她講一聲,更作明日吧。」懷王指向殿門,「這就去。」
宮尹應過,剛剛出門,迎頭遇到鄭袖,手裡抱著她的琴。
「娘娘?」宮尹驚愕。
「噓!」鄭袖沖他努下嘴,輕輕趨進,一直走到懷王近旁,見他仍在閉目沉思,遂在客席坐下,將琴放下,擺好,輕撥琴弦。
隨著一聲弦動,懷王陡地睜眼,方才看到鄭袖。
「是你?」懷王驚喜。
鄭袖給他個笑,顧自撥弦。
弦音清幽,如絲如縷,如點如滴。
懷王的兩眼充滿愛意,一股暖意油然湧出心底。
懷王站起來,拿起案邊王劍,聲音響亮:「鄭袖,來個勁的!」
「臣妾來了!」鄭袖話音落處,指法改變。
一時間,御書閣里,弦聲錚錚,龍飛劍舞。
一曲舞畢,天已大亮,雄雞啼過三遍。早有宮人端來凈水,懷王洗過,轉對宮尹:「傳旨,召靳尚!」
天麻麻亮就蒙召,靳尚不明所以,心急火燎地趕到宮中,卻是懷王要他陪吃早餐。
用過早膳,懷王脫去王服,換作一身貴族常裝,吩咐宮尹輕車出宮。輕車非王輦,顯然懷王要簡服出行。宮尹共安排兩輛駟馬輜車,懷王邀靳尚同車,宮尹與侍衛長乘坐另一輛。
「王上欲駕何處?」走有一程,靳尚終是憋不住,小聲問道。
「一到你就曉得了。」懷王朝前一指。
待車馬停在一處府宅,靳尚方知懷王是來尋屈平的,心頭一凜,但迅即現出悅色,跳下車召喚門人。門人出來,應說屈平回他的草捨去了。
「王上,」靳尚小聲稟道,「屈大夫的草舍臣去過一次,曉得路徑。是臣去召他過來呢,還是——」
懷王朝前又是一指:「帶路。」
「好咧!」靳尚跳到車前,換下御手,駕車徑出南門,駛入一條沿河水岸邊修築的林蔭小道,在屈平的草舍外面停住。
「王上稍等,待臣進去,請屈大夫迎駕!」靳尚稟道。
懷王沒有應他,吩咐侍衛長等候在門外,朝宮尹、靳尚努下嘴,大步走向柴扉。
柴扉是虛掩著的,並無門人。
靳尚噌地跳前一步,推開柴扉,迎請懷王。
「王上,」靳尚指向宅院,一臉是笑,「就臣所知,屈大夫這個宅院在郢都當是獨一無二的!」
「說說看,」懷王打量柴扉,「怎麼個獨一無二了?」
「院中別無草花,只長四物!」
「是何四物?」
「蘭、竹、梅、菊!」
懷王大步走入,果見院落闊大,放眼望去,果然如靳尚所言,內中只有蘭、竹、梅、菊四種植物,是分區種植的。最多的是蘭花,佔去絕大部分苑圃,菊花只在甬道兩側,至於竹與梅,皆在周邊。整個苑圃甬道縱橫,錯落有致。除四物之外,真還看不到一株野草,更不用說有雜植了。
老花匠蹲在蘭苑裡不知忙些什麼,見他們過來,站起,拱手笑笑,又埋頭幹活。
前面是兩排草舍,陡傳來樂聲。
「嘿,」懷王住步,聽一會兒,笑道,「這人倒是逍遙哩!」快步走去。
三人沿甬道走過第一排草舍,現出一塊草坪,坪上坐著七八個樂手,皆著巫服,操弄管弦金石。還有兩個巫女動也不動地站在一側。
懷王三人隱在草舍里。
一陣嘈雜的聲音磨合過後,鐘磬起韻,琴瑟和合,一曲巴山巫樂響起來。
巫樂響有一陣,懷王、靳尚眼前一亮,一個身披白紗的女子隨著節奏緩緩舞入草坪。
是白雲。
白雲的紗衣是由一層細細的蜀絲織成的,薄到她身體的每一個細節,無不展現在這白日的光里。但她似已進入某種法術狀態,對周圍人事渾然不覺,顧自跳起一種懷王從未見過的奇怪舞蹈。
讓懷王更為驚呆的是,隨著白雲的手招向一個方向,一個全身赤裸、頭戴羽冠、只以一圈花環圍在腰間以遮羞的男子跑出來,走向那女子。
是扮作巴巫的屈平。
白雲向他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巫樂舒緩。
白雲拉住屈平走向草坪中央,住腳,兩隻大眼如磁石般盯住屈平。
屈平也看向她。四目對視。
懷王完全覺出了屈平的不自在。
然而,在白雲富有魔力的凝視下,屈平漸漸著了魔。
屈平的魔症越來越大。
白雲移動腳步,唱歌。
屈平跟著她動,跟著她唱。
懷王聽不懂他們在唱什麼。
白雲越舞越快,屈平就如一具木偶,隨著她的舞動而舞動。
白雲的舞姿越來越豐富,難度越來越大,屈平竟如事先排練好似的,與他配合得恰到好處。
二人你來我往,你進我退,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知跳有多久,懷王的眼都看花了,總算聽到舞曲緩下來,漸漸止住。
二人的舞蹈也緩下來,隨著樂音住在場心,依舊如開始一般,四手相拉,四目對視。
顯然,二人仍在恍惚中。
懷王的兩隻眼睛死死鎖在白雲身上。
「王上,」靳尚看得真切,湊他耳邊,聲音極輕,「臣曉得這個女子!」
「哦?」懷王看向他。
「那晚臣與屈遙奉命召請景翠,剛好遇到屈平舉辦招魂儀禮。臣尋景翠,見他也在現場,就沒打擾他,站在身後觀看。屈平扮巫陽,剛要招魂,出現險情,烏雲忽來,電閃雷鳴,眼見就要下暴雨。招魂最忌雷雨,雷聲會驚到魂,雨濕招幡,幡就招展不起,魂就無所可依。大巫祝急了,上場協助,但止不住呀。屈平大急,跪在場上,正祈求中,這女子上台施法,跳的正是此舞。她跳過之後,風住雲退,現出晴空。再后,她與屈平共同招魂,臣看到天上流光紛紛飛逝,說是眾英魂歸來了。全場無不流淚,然後,景將軍就……就走出去,走到曠野,尋到一棵大樹,掛到枝上。幸好臣與屈遙趕得及時,救他下來,否則,王上就見不到景將軍了!」
懷王「哦」出一聲,眼珠子仍舊盯在白雲身上。
「聽屈平說,此女是個巴地祭司。」
懷王再次「哦」出一聲,徑直走出隱處,走向草坪。
懷王的兩眼直直地盯在白雲身上。
屈平背對懷王,而白雲正好面對他們。
白雲驚愕。
白雲身子一抖,從行巫的恍惚狀態中醒過來,見懷王已經走到屈平身後,屈平卻渾然不覺。顯然,他的身心依然在恍惚中。
懷王住腳,二目如炬,所有炬光射在白雲近乎赤裸的青春軀體上。
薄紗裡面,纖毫畢現。
突然走進兩個男人,且被面前之人這般盯視,白雲極不舒服,拉著屈平的手一松,一個轉身,徑自離去,款款走向她的草舍。
望著她的背影,屈平若有所失。
有巫女認出懷王,嚇傻了,跪在地上,叩首,不敢抬頭。
所有巫女盡皆跪下。
屈平感覺異樣,轉身,赫然看到懷王,先是發獃,繼而窘迫。欲進禮,赤身裸體;欲說話,舌根發僵;欲逃走,腿腳不聽。
懷王的嘴角浮出笑,輕輕鼓掌。
屈平依舊僵在那兒。
懷王看向靳尚。
靳尚不由分說,扯住屈平的手,將他拉進他的草舍,取下他的羽冠與花環,尋到他的衣服,匆匆為他穿上。
屈平的舌頭總算是反應過來,急切問道:「靳大人,這……這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兒?」
「嘿,」靳尚悄聲,「在下也是不曉得呀。王上早早召我,約我見你,先到你府上,又尋到此處,見你柴扉開著,就進來了,誰曉得你們這在……」
「唉,」屈平苦笑,「這下出醜了!」
「你唉個什麼?」靳尚詭詐一笑,「這又怪不得你,失禮也是大王的事。走吧,快去見禮!」
二人走到前面的草舍,見懷王已經坐在客廳的主席位上,宮尹立在他的身側。
屈平入見,叩首:「臣……死罪!」
「呵呵呵,」懷王眉開眼笑,「屈平哪,請起,請起!」
「臣……委實不知……」屈平再叩。
「呵呵呵呵,」懷王揚手,「起來,起來,難道還要寡人拉你不成?」
屈平謝過,挨靳尚坐了。
「屈平哪,今朝寡人開眼界了!」
「臣……」屈平臉色漲紅,再現窘態。
「不是別的,」懷王笑了下,解圍,「寡人指的是這個舞蹈。你倆跳得真好哇,寡人觀舞無數,此舞卻是沒曾見過哪!」
「臣……謝王不罪之恩!」屈平拱手。
「你還沒講是何舞呢?」
「是巫咸大舞。」屈平不敢有瞞,將根由詳細稟了,「前些日,臣在荊門主持招魂儀禮時天降雷雨,巫咸山祭司助臣驅雲,使臣不負王命。臣欲表達謝意,祭司初次下山,人地生疏,要臣提供食宿,臣不能不從。臣知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而巫咸主司風雲雷雨諸神,遂至太廟請來巫樂,求祭司教授她們溝通巫咸大神之法,以適時行雲布雨,為楚人祈福。祭司不肯,因為巫各有奉,神各有司。臣再祈請,祭司見臣意誠,要臣起誓信奉巫咸之教。臣起誓,祭司於是教臣,也就是王上方才所見之舞!」
「巴巫祭司?巫咸大神?巫山雲雨?」懷王重複幾句,朝屈平拱手,「轉告祭司,寡人謝她了,也謝巫咸大神了。告訴他,寡人擇日另行祭拜,誠謝巫咸大神為我英靈驅散雷雨!」
「臣代祭司叩謝王恩!」屈平回禮。
「寡人此來,非為此舞,是為這些!」懷王示意,宮尹拿出三捆竹簡,輕輕擺在懷王前面的几案上。
是屈平的兩個奏本與《商君書》。
屈平正正衣襟,拱手:「臣謹聽王示!」
「你的奏本,還有《商君書》,寡人全都看了,越看越是睡不著呀。」懷王指向宮尹,「你可問他,寡人一連三天沒有睡安穩,昨晚更是坐到天亮,方才在路上,寡人倒是打個小盹,這又看了你倆的舞蹈,精氣神就好多了,哈哈哈哈!」
屈平眼裡潮濕了,良久,向天拱手:「臣……臣代楚民感恩上蒼!」
「咦,你謝上蒼為何?」懷王驚異。
「天降聖王,楚民怎能不謝?」
「唉,」懷王長嘆一聲,「什麼聖王呀。天降大才予寡人,若是要謝,也該是寡人來謝。」朝天拱手。
屈平原本多愁善感,懷王幾句暖心的話,就將他的淚水勾下來。
「屈平哪,你奏得好呀,」懷王拿起一捆奏摺,展開,眼睛卻沒放在奏本上,只盯住屈平,似乎是在背誦他的表奏,「蜀國、巴國,秦人得之;漢中之地,秦人得之;商於谷地,秦人得之;秦人的下一步棋,必是謀我,而我卻無多少屏障可借。尤其是這商於,秦人若是乘筏由丹水、淅水順流而下,我將防不勝防啊!」閉目,「這還都是外。外敵,寡人不怕。寡人怕的是你的這一奏啊!」拿起另一本奏摺,展開,「國多亡於內不治。」
靳尚睜眼望去,見案頭展開的奏摺上被懷王用硃筆圈起兩列,赫然寫的是:「……貴胄百僚朋比結黨,無不醉生夢死,盡日饕餮,長夜歡娛,上貪國財,下爭民利……」
「王上賢明!」屈平這也瞥到了,拱手。
「唉,屈平哪,」懷王又出一聲長嘆,「你點出的依舊是外,寡人的難處,還有許多你是不曉得啊。譬如說,這動兵的事兒。照理說,兵來將擋,可寡人手裡並沒有多少兵將。粗算下來,大楚共有軍卒逾六十萬,可寡人僅御六軍,也就是六萬,十之一。人言楚天廣闊,楚天之下,皆為寡人所轄,可寡人真正令行禁止的,也不過十之一。再就是稅賦,楚民所納若為十成,封君占其四,朝廷薪俸占其三,寡人手中能夠掌握的不過是區區三成。這三成中,兩成是供養六軍的,一成是供養宮室的,寡人手頭連個應急的錢也沒有啊。不瞞愛卿,就這辰光,寡人正在為那近萬陣亡將士的撫恤金髮愁呢!寡人旨令不足的金銀由宮中支付,宮裡卻沒有餘錢,只能厲行節儉。節儉就要縮支,可宮裡也是複雜得很哪,無論縮減到誰的頭上,也都是不肯依啊!」
「王上……」屈平欲言又止。
「屈平哪,」懷王給出個苦笑,「你想說什麼,寡人曉得。楚國這病,是老病,是囊腫,要治這病,得動刀子。可這刀子不是好動的呀,拔一發而疼全身。動皮連著肉,動肉連著筋,動筋連著骨,動骨連著髓。寡人思來想去,沒有個解,」又出一聲苦笑,抖動奏疏,「這才趕到你這兒,登門求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