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

修行

昊天神殿南殿位於鳳陵城,管轄南周境內所有神殿勢力,與坐落長安的北殿分庭抗禮,僅受神山總壇的管轄。

因此,南殿向來有「小皇宮」的別稱,南地宗座的居處位於正中央,重重疊疊琉璃的飛檐斗拱灑下華美森冷的暉芒,泄於漢白玉的地磚上,光影流麗,清寒無比。

走入其中,山川自腳下徐徐蜿蜒,頭頂璀璨,三百六十顆青金寶石無聲於銀河中鑲作星芒,不死木的立柱雕成四靈圖騰,有極淡的奇香沁滿殿宇。

薛正楠每一次踏入這座宮殿,都會被其中的奢靡與輝煌所震撼到。

南周天子的含元殿,想來不過如此。

他進入內室,溫順地低下頭,等候著南地神殿第一人,宗座陸不爭的吩咐。

「啪」的兩聲,是書籍被摔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陸不爭負著手,陰鷙問道:「天下、落霞,這兩本禁書,怎會重現於一名不見經傳的小小書院手中?」

薛正楠屏息,快速答道:「當初雲上君將拓本如雪片一般地印,送人也全憑心情,無論修行與否。這些年來,神殿雖將能毀的都毀了,十去其九,然而有些……」

他聲音漸漸地低下去。

然而有些人,終究是昊天神殿不想招惹的。

陸不爭:「北邊的寧平生,南疆那姬姓的女人,劍法兩宗的老不死……好得很……寧留鋒死了三十年了,他們倒還是一樣的賊心不死!」

他挨個挨個地念,好像對方是他的殺父仇人,陰冷中蘊著無限殺意。

他冷不丁地發問:「你說是哪個在暗中扶持那破爛書院?」

薛正楠心中一緊,頭埋得更低,幾乎像只埋著胸口的巨型鵪鶉:「這幾人是明面上的,暗地說不定里藏的更多,屬下愚鈍,不敢妄議。」

陸不爭呵地冷笑了一聲:「你不敢說,我倒是聽那日辦事的人回來說,不擇書院有真正的陣法,飛花摘葉均能傷人,可不是市面上的破銅爛鐵。此等陣法,不是法宗嫡親的親傳,當今世上,誰能做得出來?」

薛正楠的確不敢說。按理來說,他少年英才,修為過人,頗受神殿重視,假以時日想必也是位高權重一位人物。

然而他清清楚楚,一旦對上陸不爭口中的任何一人,自己什麼都不是。

薛正楠避重就輕:「自從七皇子廣發書單以來,士子學生兩日來數次遊行,國子監千人齊上書,翰林院盡哭含元殿……」

他話未說完,便被陸不爭覷了一眼,不冷不熱道:「你說起這個倒有天賦,不像個鋸嘴葫蘆了。整齊押韻,看來是我神殿耽誤了一位說書的人才啊。」

薛正楠只好擦著冷汗賠笑。

陸不爭厭煩他那副做派,索性不去看他:「那叫什麼來著?安什麼侯一家子,放了吧,丞相修書一封賽過一封,再不放怕是要帶著御林軍提劍來找我。」

他似是想到什麼,興味索然地撇了下嘴角:「螻蟻而已,無足輕重。要緊的是你把不擇書院給我盯好,我一定要查出背後是何方勢力推的手。」

「也好叫世人明白,寧留鋒死了三十年了,當今世上,是神殿說一不二!」

他最後幾句轉為森然,叫薛正楠渾身一凜,恭敬應是。

年輕學子忙著群情激奮,罵天罵地罵神殿,沒幾個人真正有空來不擇書院借閱。恰在此時,安亭侯府一家子重見天日,裴旭被一輛馬車送到不擇書院,恰好撞上諸位往書院趕的紈絝,在書院門口抱頭痛哭。

「裴兄!」

紈絝們的消息大多很靈通,一紈絝見到裴旭,不見三七二十一地開始哭,「我還以為上次一見,就是生離死別了!我這幾天日日擔憂你在神殿里如何受折磨,擔心得晚上都睡不著覺!」

他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自己眼睛上兩個快垂下來的黑眼圈。

另一個插進話來:「可不是嘛!我豁開臉去求我家老爺子抱著他腿哭,沒想到他老人家反倒請了家法把我教訓一頓,說神殿的事,誰敢做這出頭鳥?」

大家睡過一個花樓的姑娘,搶過同一隻鬥雞,很有爛到一窩裡惺惺相惜的覺悟,書院門口嚎聲震天。

寧留鋒聞著聲音溜達過來,這幾位金貴少爺臉上敷的粉被眼淚糊成一團,他不忍直視那副尊容:「不是我不解人情攔著你們,但你們真的不考一下換個地方哭?」

他心裡漫無邊際地掠過一個想法,謝氏一族常出美人的狗屁說法還是有點道理。

對比起這幾位,謝瑾簡直俊得天理不容。

誠不我欺。

紈絝們抽抽搭搭,一邊哭,一邊飄到了裡面去。

裡面籬笆一捆一捆紮得歪歪扭扭,白牆灰瓦的房子排列得活脫脫像是在下棋,星羅棋布,整整齊齊,紈絝們一頭扎不出東南西北,索性就地坐下來,開了帶過來的美酒一起哭。

酒壯慫人膽,有人沒喝兩杯,已經大了舌頭,歪歪扭扭道:「原來我以為丞相送我到這鬼地方是想害我,沒想到,仗義每逢屠狗輩,這書院,才是真正有義氣的地方啊!為了救裴兄,竟能做到如此大手筆。」

這少爺腦子約莫是給狗啃過,除了偶爾的兩句酸詩和一句義氣走天下,其他掘地三尺挖不出一根毛。

「屠狗輩」宗法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屠過狗?開玩笑!我連螞蟻都沒殺過!」

法宗最年輕的天才,萬法皆通,當然清貴,一絲塵埃也不沾。

南霞陷入沉思:「據說有些地方有吃狗肉的傳統,味道尚可,不過我沒動手做過。」

寧留鋒推給宗法滿滿一盅酒,安慰道:「想想昊天神殿的人,就當他們是狗,沒說錯,好受些沒有?」

宗法接過嗅了一口,察出不對:「你哪來的酒?」

美酒濃醇,和他們慣常喝的淡薄水酒天差地別。

「問學生要的。」寧留鋒聳聳肩,理所當然:「仗義屠狗輩要兩杯薄酒一醉方休,豈不是很正常?」

聞言,宗法望向那邊鬧騰成一團的紈絝。

他們顯然是喝高了,扯著嗓子大喊:「昊天神殿有個狗屁了不起!老子偏偏就是要讀這所書院,誰稀罕昊天的認可?」

他一言下去,紈絝們紛紛贊同,一起扯著嗓子:「就是!大不了一起排隊去含元殿撞柱,誰祖上還不是個英雄,挖不出那爛船上的三斤釘子?」

寧留鋒不明白含元殿的柱子做錯了什麼,要遭到這等折磨。

不管寧留鋒怎麼想,反正紈絝們是被這豪邁又充滿血性的話打動了,活了十幾二十年鬥雞走犬的人生,平生頭一次非常自豪,開始嚷嚷起:「頭掉了碗口大的疤,誰愛要誰要,我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宗法注視著這群魑魅魍魎,思及那是自己學生,平生頭一次憂愁到揪掉了頭髮。

不知何時,裴旭拿著酒,偷偷摸摸地摸到了宗法那處,小小聲扭捏著問宗法:「先生,我記得那日的陣法是您的手筆,您能教我嗎?我不是貪心想學那麼高深的東西,就是想學點防身……」

換作往日,就算是打死裴旭,也斷不肯如此低聲下氣求人。

可少年終有恍然從夢中驚醒的一天,恍然自己並不是這世界的唯一,沒有資格醉生夢死。

神殿的蠻不講理,母親的以淚洗面,侯府看似風光實則不堪一擊的遭遇,一重重地壓下來,壓成裴旭心中最濃重的夢魘,壓垮少年的脊梁骨。

宗法充滿挑剔地打量過裴旭渾身上下。

打量完,他可能是意識到自己沒得選擇,哼了一聲:「陣符雜學,你能學,我全部教你。」

少年人的臉龐驀地明亮起來。

宗法折了根樹枝,在地上匆匆畫下六道中斷的橫線。

他問裴旭:「你從中看出了什麼?」

裴旭橫看豎看沒有看出個所以然,搖搖頭。

那根樹枝在橫線中間一點,裴旭頭暈眼花,睜眼閉眼間煥然一新換了個天地,起初只有厚土茫茫,蒼莽無盡,隨後有皇天在上,包容萬象。

緊接著高山平地起,江河無根流,風火雷澤,樣樣不少。

裴旭孤身一人位於那廣袤天地,不知所措,渺小,不值一提得好像笨拙的提線人偶。

白光一閃,萬事空茫,他回到不擇書院里,屁股被石墩烙得生疼,耳畔回蕩同伴的吵吵嚷嚷。

唯一不同的是,適才平整的泥土地上,多出另外七個符號,皆是由橫線組成,最簡單不過。

「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盆,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

宗法一扔樹枝,挽起袖子說道:「符是天地的一部分,將其奧妙之意隱藏在橫豎撇捺等筆畫紋路上,畫符是什麼?畫符是在畫天地,以天地之力,窮天地之意。」

裴旭獃獃望著他,張大了嘴,好似一隻在聽天方夜譚的獃頭鵝。

「我宗門裡的弟子,假如能將八卦隨意一個符號,畫出其中的神韻真意,便算是過了入門這關,快則三年,慢則十年。」

裴旭肅然起敬,剛想誇句了不起,換成自己非得畫個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就聽宗法淡淡道:「我入門第一天,第一筆畫出乾卦,改一筆成坤,改兩筆成震……八個字元,零零總總加起來,統共沒用半個時辰。」

「都說天下刀法是世上最難習的刀法,雲上君摸刀第一天,一縷刀氣自秦國長安,流竄到北狄西戎,真真正正橫貫天下,後來化作一縷雲氣直上天際,因此他及冠以後,被尊稱一聲雲上君。」

裴旭腦子和嘴好像分成各自為營的兩半,壓根消化不了宗法所說,說的話全然不受意識控制,愣愣問道:「雲上君得名,難道不是因為『鏡中未見,雲上難遇』的一句誇讚嗎?」

秦國長公主有兩子,一名留鋒,一名平生,年歲相近。

他們年少時,有一次北秦大宴,彼時北秦國力鼎盛,天下修者俊傑大多列席,有好事者恭維長公主有兩佳子,不提天賦驚才絕艷,兩人列坐席上,儼然如長安雙璧,再多英雄亦黯然無光。

長公主開懷而笑,指著寧平生說:「芝蘭玉樹,白壁無暇。」

等到了寧留鋒,長公主卻久久沉吟,許久方道:「明耀殿宇,華彩滿室。」

起初的好事者喟嘆:「雖有不及,言語已盡。」

宴上酒過三巡,眾人談笑正暢,秦國長公主待下又向來寬和,不拘泥士庶之分,貴賤之別,有青衫士子大著膽子長身而起,緩緩道:「鏡中未見,雲上難遇。」

眾人一聽,均覺貼切。

從此,鏡中未見,雲上難遇這句話傳遍了大江南北好事者的耳朵,寧留鋒憑一句話,壓得天下美人榜不敢再評,直至如今,仍是不敢。

另外頗有意思的是,昔日在長公主面前說話亦要大著膽子的青衫士子,已是昊天神殿僅次首座和殿主的第三號人物。

命運際會,機緣巧合。

宗法充滿嫌棄地把樹枝砸過去,砸醒裴旭:「哪兒聽來的風月傳聞胡說八道?修行界什麼時候看過臉?若他寧留鋒不能憑習刀第一道刀氣入道青雲直上,你看別人叫不叫他雲上君?」

「接著說落霞君,落霞君習劍那日中午,南疆王宮滿天落霞。她所習劍法原本無名無姓無流傳,從那個晚上以後,便被叫為落霞劍。」

宗法不擅長敘事,言語平鋪直敘得很,落在裴旭耳朵里,卻是一字一驚心。

那是裴旭根本不了解的世界。

他把自己撐起來,身形並不高大,此時卻自然而然有居高臨下之感。

宗法問道:「所以,你真的要學嗎?」

後來裴旭永遠不會忘掉這一晚。

這一晚,少年的冷汗浸透脊背衣衫。

他意識到修行是與天角力,天道何等浩瀚,而自己——

如天地一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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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法胡扯的那段靈感來源於八卦啦。

以前我雖然寫的都是修仙,但沒有描述過修行這件事情,這次我試著在氣運原本的背景上加了點私設世界觀,可能不一定好,但是我挺喜歡的。

這章是我寫到現在最喜歡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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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一定要求個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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