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
「雲上君將天下這部刀法公之於天下,不是覺得天下人除他以外不配練刀,而是希望天下練刀人能多一部刀法選擇。」
寧留鋒深深吸一口氣:「我希望你們今日記住,日後也記住,天下刀並不無所不能,也不戰無不勝,它僅僅是一部刀法,可讓你們多一重選擇,需要時擇它,不需要時棄它,僅此而已。」
「今天這堂課暫且擱著,你們先給我列個計劃書出來,過去有何成就,未來有何盼望,想練什麼樣的刀,學什麼東西,統統給握一一列出來。」
說罷寧留鋒揚長而去,決定給彼此一點冷靜的時間,徒留下一屋子被他雞湯灌得呆若木雞的學生。
待到一日課畢,寧留鋒點著燈望著自己教案發愁,有人敲響了他的門。
「進來。」
隨著紅衣鳳翎的少年人邁入,屋內驟然為之一亮。
寧留鋒從前以為自己天下第一,理所當然得配天下第一好的徒弟。
現在他經歷了那麼兩堂課,意識到像謝瑾這等模樣好,脾氣好,腦子好,天賦好的四好徒弟是何等難得的珍惜資源,在本來順眼的基礎上更多兩分順眼,問道:「徒弟,有什麼事?」
「確實有事。」
謝瑾進門時發梢猶帶了一縷春日濕潤的風,將他永遠不遠不近的姿態襯得熨帖起來:「師父是否……從未遇見過像裴旭那樣的人?」
其實是遇見過的。
寧留鋒身為秦國長公主之子,生來註定長在北秦的權力中心,哪裡皆少不了達官貴人的奉承。
至於裴旭那等不成器的子弟,通常是達官貴人身邊可有可無的捎帶。
但宴會誰不是錦衣華服,誰不被精心裝點得像模像樣人五人六的,隔著皮囊一看,好像舉目九州,全是太平盛世,年輕俊傑。
「從修行意義嚴格來算的話,應當沒有。」
時隔三十年回想幼時回憶,竟有恍若隔世之感,寧留鋒說道:「我幼時和我母親、我養母以及我兄弟,就是我養母之子,輾轉居住於邊境。」
謝瑾良好地接受了這個略有一點點離經叛道的家庭構成。
「邊境小城,別說不如長安鳳陵繁華,壓根尋不出幾個修行者。城裡小輩里只有我和我兄弟一同修行,通常是我養母教,我母親得空的話亦會教我。後來回到我母親故鄉——」
彼時秦國長公主雷厲風行地鎮壓完北秦邊境所有叛亂,戎狄兩部、西疆十六族……連麻雀都不敢妄跨北秦邊境一步。她一人獨攬軍權,儼然是北秦真正說一不二的主人。
所以少年時期的寧留鋒,身為秦國長公主親子,當仁不讓是北秦乃至天下頭一號的公子哥。
北秦謝周、南疆西疆、北荒神殿,俱對他笑臉相迎。
他活在永遠不用低頭,永遠不用讓步的盛世。
「我母親在她家鄉一畝三分地算是有權有勢,我在修行上又很有天賦。徒弟你應該明白,一旦你要什麼有什麼,你是很難長長久久接觸到普通人的。」
他當時誰都不放在眼裡,尤其是秦國長公主薨逝后,他活得比北秦皇帝更像個獨斷專行的暴君。
魔族部首橫空出世,他便直接衝去問皇帝借那副皇室祖傳的「逐日」弓箭
皇帝猶豫,他便直接拎起弓箭,跨馬萬里,一箭射殺部首。
昊天神殿野心勃勃,他便逼著神殿解散軍隊,甚至不屑於見神殿首座一面,全讓昊天北殿的宗座在其中代為傳話轉達,將其逼得冷汗涔涔。
神殿模稜兩可,他便拔刀出鞘,說誰讓他不痛快,他便讓誰不痛快,來日定帶著赤血會晤於神山。
「我從前以為這天下全是庸才和蠢貨,庸才庸在不能一力破萬法,蠢貨蠢在不知道一力破萬法。」
寧留鋒人生前二十幾年,太過驚才絕艷,太過鋒芒畢露,導致他後面三十年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去和這滿是庸才蠢貨的世道達成和解。
謝瑾望著他,好像從寧留鋒一身畫皮上望出他的未盡之語:「師父很幸運。」
因為如今世道,人人藏頭露尾,是養不出這樣的驕橫傲慢來的。
謝瑾不知寧留鋒的來歷,但猜得到他必定曾經被許多人愛過,必定長在一個如旭日初升的地方,方有一身格格不入的盛世餘韻。
「這樣,師父日後上課,不如先教於我,我再代師父向諸位同窗轉述。」
天才與庸才之間的鴻溝,可能比種族隔離更深。
幸運的是,謝瑾兩個都沾邊。
「多謝曾經血脈被封,使我對修行不知其解,所以我了解他們怎麼想。」
他從前和那些人一樣。
一樣的無可奈何
寧留鋒此人,平生最擅長當甩手掌柜,給他一句「我來」,他能放心甩給人一整片北秦。
「不行。」寧留鋒幽幽盯了天下刀譜一會兒,出乎意料道:「我要是在意天才庸才,我就不會來開不擇書院。縱使是開,也絕不會頂著不擇的名頭。」
「不擇書院不擇所來,無論學生天才庸才,是哪國人,修的哪門道,世間三千大道,書院通通兼而容之。」
他提著筆遲遲不落,猶豫踟躇著該寫點什麼:「雖說學生是有一點點……令人意外……」
但他殺過魔首,威脅過皇帝,恐嚇過神殿,簡直是個大寫的無惡不作,難不成還怕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絝?
按七殿下的性格,本該表面寬容大度地一點頭,說點漂漂亮亮的場面話,心裡扭頭給寧留鋒打上一個白日做夢不識好歹的白痴標籤。
可他這回喉頭微微滾了滾,早已熟稔無比的漂亮話居然沒能說出口。
那是我的師父,他想。
師父這兩個字輕飄飄一壓,將他心裡那套世故冷漠的城府壓出潰不成軍的跡象。
「師父倘若暫且沒有頭緒,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師父。」
謝瑾臨時改口。
他掃過刀譜,眼瞳里映出晦澀難懂的文字,文字飛快地重新排列組合,轉眼心中已有腹稿:「我於刀之一道一無所知,興許我所困惑的,說不定也是諸位同窗的疑問。」
南周世家向來愛將十分的好說成三分,寧留鋒沒聽出謝瑾近乎虛偽的自謙,抬抬手:「說來聽聽。」
然後僅天下刀的第一式星火,他被迫向謝瑾解釋了一百八十遍,從一百八十個不同的角度,不忘做下筆記。
寧留鋒強壓怒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是那麼僵硬:「這回聽懂了嗎?」
謝瑾坦然回應道:「懂了。」
寧留鋒長長地舒一口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倒向靠枕,險些把自己撞成個半身不遂:「幸好。」
他古怪道:「幸好三十多年前我沒能開成書院。」
否則那時北秦乃至天下頭一等風流的貴公子很可能風流不起來,天下第一美人的姿態也保不住,成天暴跳如雷琢磨著怎麼和自己學生血濺三尺。
謝瑾原想伸手去扶寧留鋒一把,聽聞之下,不經意問道:「那師父三十多年前在做什麼呢?」
所有的不經意都是經意。
謝瑾常從寧留鋒口中聽見三十年這個詞,好似他的人生定格在三十年前,平白無故地比旁人虛度了一段三十載的光陰。
他眸光落到寧留鋒手上。
那是只很漂亮的手,捏著紫竹筆桿,在昏黃燈火下白得發光,幾如明月照積雪,從手腕到指尖的弧度無不優美極了,一絲一毫不容更改。
那該是美人的手,天經地義。
居然……也能用來握刀嗎?
寧留鋒想也不想:「在敗家。」
謝瑾:「……」
他頭一個想法是讚歎寧留鋒家底厚實。
按照這敗家子的花法,居然能讓他敗三十年,敗到三十年後的今天,方淪落到窮的揭不開鍋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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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想寫到和昊天神殿的第一場打戲啊!
可是還沒有,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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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雖然秦國長公主家底的確很厚實啦,但是沒有敗三十幾年,就敗了幾年而已啦。
同情地拍拍負責養家糊口的謝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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