薪火

薪火

「一刀……」陸不爭咀嚼著這個詞,頗覺有意思,「昔日誰敢在蕭同光面前爭一刀之快?」

他越品越覺得有意思,越恨不得把胸中陳年鬱氣一吐為快:「昊天有眼,蕭同光也終於淪落到被一刀之差,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陸不爭坐在肩輦上,沖寧留鋒居高臨下地招了招手,姿態像是在碾死一隻螞蟻:「蕭同光的話,想必你聽到了。束手就擒回神殿,尚有你一條生路。負隅頑抗,格殺勿論。」

寧留鋒想了想,認為如果單比嘴上功夫,沖著陸不爭剛剛說的那段話,自己能逐字逐字把他嘲到媽不認。

但他斂了笑意,宛如蒙塵寶劍,被隨手拍去塵埃,叫人得以窺見一二外露鋒刃:「蕭同光……對不住我叫不慣這名字,宗法說一刀,不是讓我束手就擒,而是讓我為他爭取一刀的時間。」

「就憑你?」

陸不爭「哈」地發出一聲怪笑。

他甚至不屑和寧留鋒說來人儘是神殿精銳,自己又是大乘領域的修行者,嘲弄道:「一個修為全無的廢物?」

「對,憑我。宗法他抽不出身,是因為他在做我需要的東西,所以刀山火海,妖魔鬼怪,我都得攔在他前面。」

多謝宗法天衣無縫的易容,寧留鋒活生生是個行走的中人之姿,很少會有人去特意關注他容貌長相。

直到此刻,他衣白如雪,長發如烏,站在哪裡,哪裡便成雲端,被素紗宮燈懟著臉一晃,竟有難以企及的風華高遠,「你們神殿……算什麼東西,敢叫我為你們讓路?」

陸不爭生平最恨被人看不起。

他和寧留鋒明明一坐一站,一高一低,卻硬是被寧留鋒壓上一頭,好像這野雞書院院長真是什麼大人物一般。

他嘴皮子里一字一字蹦出來:「不自量力。」

說罷抬起一隻手,進而斬下!

神殿的修行者們會意。

他們數十人整齊得宛若一個娘胎里出來的,騰挪轉移,如影隨形,連手按在劍鞘上的弧度都一模一樣,齊刷刷抽劍!

「錚」的一聲,數十把長劍同時出鞘,劍身合鳴,振動不絕。

劍鳴聲如鐵弦顫抖,震得地面兀然為之一抖,鳥雀月夜高飛,晚風凝固梢頭,傳至書院每個角落。

宗法手持刻刀,盤膝而坐,化作一尊石雕泥胎的雕像,充耳不聞,最後一刀遲遲未落。

身處藏書閣中的謝瑾不假思索,按劍欲走。

「殿下!」裴旭拉住他,對上謝瑾轉過來的目光,可能是書櫃林立,空地狹小,他略弓著脊背:「您不能出去,院長和先生們交代過的,要您保全自己。」

裴旭小聲勸道:「千金之體,不坐垂堂啊殿下,您將來自有機會,和神殿慢慢清算的。」

說罷,他就在謝瑾的目光中瑟縮了一下。

那雙深邃幽黑的眼睛如山頂寒潭,並不十分冷至徹骨,卻自帶通透人心的洞察:「這句話,裴旭你信嗎?」

裴旭脊背更縮,喃喃道:「那又能怎麼樣呢?」

是啊,那又能怎麼樣呢?

神殿專橫不是一天兩天,秦國興光、雲上落霞……這一個個傳奇都消弭在時光里,三宗則避世深山,封閉從前的榮光,只有神殿依舊橫行霸道,好像能永垂不朽。

他們不是英雄豪傑,也非絕世大能。

除了騙自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來日一定能有清算,咽下今日明日未來無數日的無數口氣,還能怎麼樣呢?

「能怎麼樣?」謝瑾反問,「他真心拿我當徒弟,我真心拿他當師父。」

僅此而已。

「殿下等等!」

裴旭咬著牙,平生第一次把脊梁骨給撐直了:「我陪您一起去。」

他迎著眾紈絝訝異眼神,慘然笑道:「書院於我有恩,神殿於我有仇。」

「不記恩不記仇,那我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人間?不如早日投胎去做畜生。」

有一把劍橫在他們面前。南霞素不佩劍,生得也不高大,然而她持劍之時,如山嶽橫來,令人避無可避。

南霞澀聲:「開書院是你們能安心讀書,好好修行。」

雖說他們三個在教人方面好像有點拉胯,哪項都沒做到。

「不是讓你們去送死。且看著罷。」

外頭劍光劃破夜幕,卻照不進謝瑾眼底暗影流動,袖底五指緊扣成拳攥入掌心。

知情識趣如七殿下,本不該做出去外頭送菜這等莽撞蠢事。

許是藏書閣的燈不太亮,謝瑾身上外衣又太紅,映得他眼中隱有紅意。

他向南霞一躬身,準備好很多凜然大義,尊師道理,話到最後化成深深一句:「求先生成全。」

另外一邊,數十道劍光流星般撞開夜色,密密交織成網,向寧留鋒兜頭罩了過來。

劍光未曾落地,地面已經現出數十道深深划痕,令人頓覺奇經八脈被無形之物牢牢釘住,天羅地網無處不在,氣血滯澀,動彈不得。

陸不爭嘴角牽動兩下,露出個不屑的神情。

他看到了結局。

下一息,寧留鋒便會被這張劍氣織成的天羅地網四分五裂,死無全屍。

天羅地網之下,連小乘修行者也萬難保全,何況區區一個寧留鋒?

同時,原本凝滯的夜風輕輕動了兩下,如妙手撥弦,在陸不爭身邊打了個旋。

於是陸不爭剛成型的冷笑僵在臉上。

他看見寧留鋒握扇的那隻手,拇指按在扇柄一側,其餘四指緊緊扣住另一側扇柄,留出一寸餘地。

那是……握刀的姿勢。

扇子輕飄飄的,好像風裡的無根浮萍,柳絮楊花,拖著半殘的一口氣,驀地轉進劍光空隙中!

首當其衝的修行者胸口一堵,喉頭腥甜。

他眼前一黑,差點以為和自己短兵相接的不是區區一把摺扇,不堪一擊,而是把飲血寶刀。

霸道,堅定,無堅不摧。

又是「錚」的一聲。

一把長劍頹然墜地,如同雁群里孤雁折翼,天羅地網轉眼即缺一角,壓迫立減。

兩側的修行者腳步一轉,劍鋒倒提,極其熟練地補上劍網一角,借勢欲把摺扇斬成兩半。兩把劍劍風合成渾然無暇一個圓,毫無死角,洶洶沖摺扇籠下!

不曾想他們早八百年被扇主猜出變招,摺扇快了兩把劍一步,不與劍鋒角力,在劍身上順勢一擦而過,如衣帶當風,翩然無阻,寧留鋒手腕微轉,扇面登時展開!

離得近的幾位修行者登時瞪圓眼睛。

這怎麼可能?要做到這一步,非得避開他們所有的殺機變招,先一步猜透天羅地網所有來勢去路,然後尋其中破綻破出。

可是神殿的天羅地網怎麼可能用破綻?

陸不爭下意識地在座椅上直起身子,捏緊扶手,不肯放過寧留鋒哪怕一個動作。

一片雪悠悠飛掠過月光,落入他眼中。

寧留鋒的速度不快,也不如何用力,偏偏摺扇展開時,扇面邊緣如刀鋒一線,出而化雪!

楊花似雪。

濺起一片血花如線。

好幾名修行者手腕齊齊現出極細的一道血痕,長劍脫手而出,錯落有致,砸得地面一片咣當作響。

七個,寧留鋒想。

昊天神殿的修行者手剛握上劍柄,他就能推演出劍網軌跡,看破其中一百八十處破綻。

換做以前,他一刀可以瞬間斬破這一百八十處破綻,無一錯漏,刀下余勢猶能取陸不爭首級。

他現在的第一刀直指劍網最脆弱處,換來一線喘息之機,第二刀借劍網威勢借力打力。

如此煞費苦心,也不過就點了七個破綻,奪了七把劍。

因為他沒有靈力,與普通人無異,出的刀既不夠快,也不夠無堅不摧。

七把劍被奪,足夠讓陸不爭惱羞成怒:「廢物!」

他從肩輦上飛身而下,一掌直取寧留鋒天靈蓋!

劍網被他掌風衝散,淡如流雲掠影,轉而化風,數十修行者後退了不止一步,偏頭嘔出鮮血,周遭樹木下陷三寸,根深蒂固的樹根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寸寸斷裂。

大乘之威,理應如此。

寧留鋒眼珠隨陸不爭身形轉動,點出他周身破綻。

三十七個,他想。

要是他修為……不,不用他修為尚在,只要他握得動天下刀,只要一刀……

他想到這裡,自己先是笑起來,笑自己痴心妄想。

笑歸笑,寧留鋒指尖攏起摺扇,宛如將刀身鋒芒攏在刀尖一點。

正要兜頭迎上——

此時,鎮靈珠碧光幽幽,離最後一道符紋落成只差毫釐。

南霞轉頭,將所有的心軟藏進面具般的易容里,轉回來后又是一片不近人情:「七殿下,除非從我手上奪過劍,否則我定會在藏書閣寸步不離,守你們安全無憂。」

而一把刀橫在寧留鋒身前,是真正的刀,未曾出鞘,刀鞘厚重,藏鋒內斂。

陸不爭手指觸到刀鞘,能夠移山填海的掌力消弭得無影無蹤。

他不信邪,怒火更熾,整個手掌壓下來,以十倍的勁力再拍!

刀的主人嘖了一聲,大概是覺得他很不識趣,刀鞘向前一寸。

陸不爭倒飛出去!

他連落到肩輦上也不能,連退十餘丈,勉強止住退勢,在地面上站穩腳跟。

這時候,他才看清不速之客的模樣,斗笠,帶刀,不修邊幅……儼然是個落魄江湖俠客的模樣。

「轉魄刀雁長南……」

陸不爭森森地念出這個名字。

雲上君雖死,世上仍有些人是神殿的心腹大患。

好巧不巧,轉魄刀雁長南正是其中之一。

「是啊。」來人毫無誠意地應道,向追風駒吹了聲口哨:「西疆離鳳陵城太遠,我早趕夜趕,差點沒把馬跑死,幸好來得還算及時。」

陸不爭唇邊溢出一絲鮮血,顯然是受了內傷,眼睛黏在轉魄刀,森森問道:「轉魄刀定居西疆數十年,此時阻攔我神殿拿人,是想與我神殿為敵?」

雁長南輕佻地沖他笑了一下:「數十年未見,陸大人一點不變,動不動就會拿神殿嚇人。陸大人,嚇人前至少得問清楚別人姓名來歷罷,你知道這書院名字叫什麼嗎?」

「不擇書院。」

轉魄刀自己念出來。

他身上那點風塵浪子的特質消失不見,很鄭重很鄭重地道:「千年前,不擇書院鼎盛,為四宗之一,神殿初興,卻只能在西疆和北荒騙騙人,那些昊天教旨,一句也傳不進謝周九州。因為九州繁華,修行興盛,沒人愛聽你們那一套屁話。」

直到後來。

「魔族如潮水般興起,怎麼殺都殺不盡,謝周氣數已盡,幾位天子接連中道駕崩,四宗傾巢而出,戰了兩百多年,戰至三宗隱世,書院覆滅,謝周最後的那點血脈南逃。神殿趁機侵入九州,大肆傳播昊天教旨,百姓水深火熱,將神殿視作可以抓住的那根稻草。」

陸不爭臉上的青筋,一根一根蹦出來。

雁長南視而不見:「然而書院覆滅,到底有學生門人種種原因幸免於難。我師祖即是其中之一,於書院覆滅后隻身踏入西疆。西疆荒蕪之地,謝周太祖謝歸元開國后曾驅逐西疆十六族,將西疆十六州納入謝周版圖。後來戰亂不休,謝周無暇他顧,十六異族又生覬覦之心,致使西疆的謝周遺民深受戰亂之苦。我師祖入西疆時即發誓,不見西疆清平安泰,誓不出西疆一步。」

不擇書院的親傳,縱然書院覆滅,去哪天下皆有他一席之地,偏偏自困於西疆,費盡畢生心力,去教人開化,終生不曾踏出一步。

「我師父,是我師祖最小,也最引以為傲的徒弟,師祖身死後,由我師父接過師祖遺願,機緣巧合之下收下我。我師父死後,則由我接過他遺願。」

他曾經想過,像他師祖,像他師父那樣的人,上天入地,哪裡去不得,哪裡不是一個自在逍遙,為什麼要困在西疆這一方蠻荒之地?

後來輪到自己身上方才明白,那是代代相傳的責任,幾如宿命。

還有一句話雁長南沒有說。

雲上君當年,執意收復西疆十六州,划入北秦版圖,一視同仁。

北秦的皇帝不悅,朝野嘩然,昊天神殿勃然大怒。

似雲上君那樣的人物,自己給他遞一張戰帖須得用盡心思,西疆再苦也不會少他的尊榮風光,又何苦要趟到西疆十六州的渾水裡來?

這些轉雁長南都沒有說,

他睜開眼,眼裡清光洗凈臉上風塵:「我師承不擇書院一脈,你說我打你,要不要理由?」

「昔年四宗,也還沒有死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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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不爭:這野雞書院院長算什麼大人物。

是大人物啊。

神殿眾人:天羅地網怎麼可能有破綻!

不好意思,一百八十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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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戲我之前寫的一直不太滿意,而且很久沒寫過啦,有點手生。

但是沒辦法,第一刀這本里應該還是有點打戲要寫的,只好硬著頭皮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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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一看字數是想下意識拆成兩章的,但回看一下內容,發現今天這章也要拆的話太不是東西了,就一塊給放上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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