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意
行宮位於鳳陵城城南,因此這幾日來,鳳陵城南門車馬絡繹不絕,披甲執矛的兵士比旁日里憑空多了幾倍,厚重盔甲映著高聳的青石城牆,自有不可侵犯的威嚴。
連兩側的酒肆都坐得比往常滿,人們透過窗外楊柳遮遮掩掩打量那些修行天才和高門子弟,時不時磕著瓜子來一番點評,七嘴八舌把樹梢知了吵飛得撲騰八尺遠。
這一日格外不同。
南門外來了一隊人,打老遠就能看見毛色純白的追風駒一匹一匹碼著,幾乎望不到盡頭,風帶起年輕的神官們衣緣上金邊紋飾,日頭之下分外輝煌,團團地簇著中間一架高大寶輦,寶輦通體披著絢白如雪的錦緞,明珠風鈴悠悠地晃,流光溢彩。
南門領頭的將領一凜,示意手下警戒,自己快步迎上來。
那身盔甲實在是太重,他離寶輦越近,脊背越難直得起來,輦內有人撩起帘子,笑吟吟對他說:「錢將軍,這幾日辛苦。」
但見那青年二十幾歲的模樣,面貌英俊,錦衣華服,很有一點裝腔作勢的風度翩翩。
錢姓將軍吃了一驚:「三殿下!」
他怎會和昊天神殿的人混在一起?
「神殿督察長來鳳陵城,我自是要有一番相迎,以表鄭重。」三皇子謝珪略微解釋一句,笑道:「麻煩將軍開正門。」
謝周皇族、他方貴客,均開正門相迎,謝珪這要求十分正當,錢將軍揮手,正欲打開那快生鏽的正門時,聽見謝珪咦了一聲。
他指著自己身後那花紅柳綠往城門口趕的車隊,猶疑問自己侍從道:「你看那徽記……是不是七弟的徽記?」
三殿下當然有猶疑的理由。
在他記憶里,謝瑾雖說無趣,卻是個大寫的矜持不逾矩,審美對於皇族來說相當過關,這樣跳脫的花紅柳綠…著實不太像七殿下的手筆。
侍從也眯著眼睛猛盯,不確定道:「應當是罷…?」
這還真不能怪謝瑾。
書院一行人一同出來,學生各用各家的車馬。那群學生胸無大志,唯獨在混吃等死一道上十分擅長,香車寶馬是他們為數不多所能追求的東西,時間長了,鑲金嵌玉的馬鞍,桃紅柳綠的車簾,什麼都能裹上去,非常有傷風化。
寧留鋒看見神殿人馬,就跟白天見鬼,深覺晦氣,他轉頭質問宗法:「說好的法宗高足,怎麼連個出行的時間都挑不好,害得我們白日見鬼。」
宗法很想把他的嘴堵上:「因為法宗高足不是街頭那幫賣藝算命的。」
兩隊人馬越靠越近,近到避無可避。
謝珪目光一閃,不太懷好意地向旁邊人道:「督察長興許有所不知,我七弟在一處新開的書院就讀,拜了那裡的院長為師。說起來,那所書院教授修行,與神殿宗旨大有相悖之處…」
青衫的督察長依舊閉目養神,不動如山。
他心裡的第一個念頭是借刀殺人。
蠢人的借刀殺人,蠢得太難看了。
第二個念頭是英雄末路。
果然興光太女死後,後繼無人。
謝珪裝作若無其事,一條一條數落書院:「那書院的名字…應當是叫做不擇書院,大言不慚,太大言不慚。」
督察長眼皮掀開一角:「不擇書院?」
「是,不擇兩字……三教九流均不擇。」謝珪玩味地在嘴裡過一遍,嗤笑道:「不怕閃了舌頭。」
督察長已經無心理會。
修行者五感靈敏,他通過掀開的眼皮一角,看見對面車馬里的一襲白衣,很平常的顏色款式,偏偏扎眼得很,好像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將衣服穿出那種姿態。
順帶將那句「沒想到大白天的走路也能遇見鬼」的抱怨聽入耳中。
熟悉的懶洋洋,漫不經心,又有點狂的語調——
隱約似舊年。
督察長僵硬地坐在那裡,無所適從,像是一座木頭雕出來的人像,從頭滯澀到腳,連手指頭也不知道該如何移動。
是他嗎?
怎麼可能?
督察長當年被舉薦入神殿時,有一條理由是有辯才,可是事到臨頭,他腦子裡翻來覆去的也不過四個字。
怎麼可能?
無數的問題潮水一樣向督察長湧來,拽住他的腳脖子下沉到無盡沼澤之下,那一刻,他甚至品嘗到自己喉頭一點血腥味。
他於潮水沉浮間反覆地描摹對面那個影子,覺得從頭髮絲到衣角揚起的弧度無不熟悉。
其實督察長與寧留鋒相處的時間並不多,比不了寧平生那等從小長大的手足兄弟,但是他三十年來每個深夜都會對著天下刀出神,眼前都會浮現出寧留鋒潑酒作刀時的模樣。
時間久了,斷斷續續的影子也能連貫起來。
他從自己的幾刻時光,世人的閑言碎語裡面,憑空構想出一個雲上君。
好在督察長在神殿三十年,早習慣喜怒不形於色,如此震動之下,表情動作依然下意識精準到毫釐間,謝珪愣是沒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麼。
他微微低頭,秘色瓷茶盞里一汪茶水澄清,其中自己的剪影被移去三十載的時光重壓,又變回初出茅廬的那個毛頭小子,年輕,天真,壯志凌雲,又野心勃勃。
督察長招手喚來一位神官,語氣如常地囑咐道:「將對面的那位白衣郎君請來一見。」
謝珪暗自竊喜,強行壓住上翹嘴角,表態道:「開設書院是丞相一意孤行,近來鳳陵城內蔚然如風。說句實話,我與幾位老大人是很不贊成的,督察長若是有意想要約束——」
謝珪的皇圖霸業,本來大可不用顧忌謝瑾,畢竟全鳳陵城的人都知道七殿下是皇室里一株奇葩,無心權勢,淡泊得就差去出家明志。
然而謝珪不但有遠大抱負,還很在意小節,認為便宜不佔白不佔,弟弟不殺白不殺,誓要利用一切機會來給自己盪空潛在威脅。
可惜謝珪哪怕坦誠自己藏了多少私房錢,督察長也沒興趣聽,他現在耳內嗡嗡一片,含糊地「嗯」了一聲。
神官將他的意思帶到書院處,宗法想也不想反手一張隔音符,數落寧留鋒道:「你是挖了人家督察長祖墳?」
南霞補一句:「還是殺了人家督察長父母?」
寧留鋒回想一下,認為自己好像跟人家沒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宗法言之鑿鑿:「要不然那麼多學生花紅柳綠有傷風化的他不叫,幹嘛獨獨叫你?」
寧留鋒一想很有道理,不由得沉默下去,
倒是謝瑾鎮靜道:「我看見督察長身邊的人,應該是我三兄。」
長在同一個宮闈,謝瑾是心有七竅的性子,閉著眼睛都猜得出來謝珪是怎麼煽風點火:「家有惡犬,見笑了。」
幾人一起呆住,不敢置信謝瑾一身仙氣眼睛不眨地罵自己兄長是條瘋狗。
雁長南撫摸著刀背,打量一番城牆:「如果真到緊要關頭,七殿下不介意我出手動靜太大吧?」
謝瑾含蓄道:「只要不傷及無辜,那是鳳陵府尹該考慮的事情。」
他們說幾句話的光景,神官等得不耐煩,想要催促一番,猝然瞪大眼睛,「撲通」跪了下來:「大人!」
竟是督察長下了寶輦,親身來此。
寧留鋒探出頭,下了車:「昊天神殿的督察長?」
按理說,他應該裝的惶恐一點,奈何他這輩子裝孫子都裝得像人家祖宗,南霞宗法只求他別口出狂言,其他一切好說。
不是他,督察長想。
他覺得自己快在暖風裡被吹成一座冰雕,居然還能抽離出神思,出奇冷靜地思考,評估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沒帶刀,沒長雲上君那張臉。
這統統不要緊。
雲上君是個很矛盾的人,乍一看他,覺得他像個金玉富貴堆里長出來錦衣輕裘的貴公子,賞心悅目到極處,全然不是持刀人該有的樣子。但云上君畢竟年輕,皮囊底下滿身鋒芒壓不住,如刀鋒出鞘,寒芒化雪。
眼前的人太平和了。
若是雲上君,他壓根不會容忍神殿的人放肆至此,也不會容忍謝珪拿他作筏子,只會眉也不抬,反手一刀。
督察長站在原地,春風一刀一刀刮進他骨子裡,一刀刀將他念想片成破碎的柳絮,他被颳得眼眶生疼,頭一回覺得自己有點累,累得站不直。
太可笑了,他想。
太可笑了。
難道要看到一次穿著白衣的人,就要覺得一次那人是雲上君投胎嗎?
謝珪看督察長高深莫測地站著沒動靜,自己先是急眼,擠兌道:「我和督察長在一處,恰好看見七弟的徽記,想起七弟師從何處——」
他意味深長一笑:「來勸七弟迷途知返。」
「何來迷途知返?」
謝瑾淡淡反問。他是很普通的站姿,卻像比著松柏雕成一般,挺拔沉靜,明明兄弟間眉眼有三分相似,愣是把謝珪比成一個上不得檯面的贗品。
「不擇書院…怎麼,三兄沒有聽說過不擇書院的名頭,難道還沒有聽說過南殿陸宗座的出身來歷嗎?要不三兄問問陸宗座,書院算不算迷途?」
謝珪還真沒有聽說過。
倒是督察長從旋渦中抽身而出,漠然一轉眼珠子,問道:「陸不爭的舊識?」
神殿為顯寬宏,會特意恩准某些宗門書院的開設,前提是盡在自己掌控之內。
陸不爭的出身,督察長是知道的,有兩個與不擇書院有關係的舊識也不足為奇。
他不知是聽信謝瑾的說法,還是盯寧留鋒盯得太久眼睛發疼,忽而一擺手:「算了。」
能讓他想起雲上君,也算有緣。
看在雲上君的面子上,算了。
謝珪:「?」
一句「怎麼可以算了」卡在他喉嚨里還沒能衝出來,他猛然間想起這是神殿督察長,他得罪不起的角色,只好使勁憋住,憋得嗓子和心肺一起疼。
謝瑾沒有乘機告辭,反而不知所云道:「群芳會是三兄向陛下請旨,一力主辦。」
他話音未落,督察長已然會意,眼神森然如電掃過謝珪。
謝珪面色灰白,怒道:「謝瑾,你…!」
他「你」半天,沒能「你」出個名堂想個帽子給謝瑾扣上,倒是把自己氣得更加憋悶。
畢竟七殿下看上去不沾凡俗出塵極了,哪知道他一開口心那麼黑?
一句話,放在聰明人耳朵里,足以想到很多。
群芳會上神殿與九州勢力的爭鬥近幾十年愈演愈烈,既然謝珪主辦群芳會,那麼群芳會就是他和謝周的臉面,於情於理,他斷然不可能和督察長如此親近。
南周丞相勢大,所屬意的太子人選是方便操縱的傀儡,而非謝珪。
原先督察長以為謝珪親近神殿,不過是為借勢打壓丞相,左右神殿樂意見到這樣自以為是的蠢貨登上皇位,和丞相兩敗俱傷。
如今看來……自以為是的蠢貨,也太自以為是了些。
都是聰明人,一個眼神足夠心知肚明,謝瑾彬彬有禮接下去:「不想三兄還要安置神殿貴客,著實辛苦。」
他心下肯定自己的猜測,神殿的督察長並沒有提前知曉此事,說明是謝珪自己的另有謀算,而非兩方合謀。
而且看起來鳳陵城在丞相手底下,沒有漏成篩子,陸不爭和督察長也不是一條心。
要不然哪裡會探聽不到?
謝瑾用一句話試探到答案,將神殿與謝珪暫時的聯盟巧妙拆散,便不再多言,安靜立在一旁。
督察長微微笑起來,跟著道:「倒是辛苦三殿下兩邊跑,也累得七殿下在城門與我耽擱許久,七殿下先請吧。」
他轉眼間將來龍去脈想得通透。
本來以為子肖父,謝家天子生的一窩子蠢貨,沒想到會咬人的狗不叫,真正麻煩的在這裡。
謝瑾溫文爾雅地沖他一點頭:「先來後到,當然是督察長先。」
還不夠。
謝瑾一舉一動的儀態恰到好處到足夠入畫,將殺意掩蓋得完美無缺。
他想,還不夠。
丞相掌管南周數十年,謝珪這等蠢貨再如何膽大包天,密謀著顛覆九州,也傷不到丞相,督察長亦絕不是甘願讓人當槍使的角色,有沒有自己這一句話,謝珪的盤算皆註定落空。
不過是時間早晚,和落空的姿態好不好看,體不體面。
但是不夠。
謝瑾輕輕一撇唇角,按捺下几絲微不可查的戾氣。
謝珪既然對書院有過殺機,對寧留鋒有過殺機,想要借神殿殺人——
他要殺了謝珪。
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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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來啦!
這章寫得比較卡,很沒有手感,磨磨蹭蹭寫了幾個小時才寫完。
其實很沒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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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還是想要有個評論!
么么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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