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悟

醒悟

謝瑾對寧留鋒充滿窮酸氣的回答早有預料。

在這破地方待了兩天,哪怕有朝一日得知書院三人倒欠半座國庫的錢,謝瑾一樣能平心靜氣。

他處變不驚:「無礙,我代師父前去,讓他們將不必要的累贅皆送回府中。」

寧留鋒憂心忡忡:「真的嗎?我聽說權貴子弟很難弄,誰也不服誰。」

謝瑾笑了一下,他鮮少笑,笑時卻是真正蓬蓽生光,照得陋室皇宮,幾無差別:「我先前有所預料,因此父皇派人來送物什時,將不得用的退回去大半。有我的例子在前,想來他們不好多說。」

謝瑾說得很含蓄,事實是他特意將值錢的金銀珠寶和得用的傢具擺設留下。餘下不打眼的悄無聲息送入古玩店和當鋪換錢,打眼的送回皇宮,裝了十幾車,和來時無甚區別。

不通庶務的天子見了,以為自己兒子一片傻氣,真打算在荒郊野嶺苦修,將東西原封不動退換回來,抱著近侍又大哭一場。

這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本事,寧留鋒也嘆為觀止。

書院像個一窮二白的大染缸,逼得原先高潔無暇的七殿下也市儈起來。

寧留鋒原來想勸他:「很難弄的話,不如打一頓,一頓不行就多來兩頓。」

後來一聽,嚯,自己徒弟邏輯縝密,有禮有節,根本不用□□棍。

他頗有點無用武之地的寂寥感,橫眉豎眼地數落起來:「現在的少年人,真是吃不得苦頭。想我年少奔赴北境邊疆,一匹馬一張弓一把刀,別無他物。要是像他們一樣十幾車十幾車地拉,仗還打不打,人還殺不殺?」

不等他痛心疾首說出「一代不如一代」的結論,書生涼涼在一旁道:「怎麼?這時候不說你年少鐘鳴鼎食,高床軟枕,騎個馬多少多少人跟著,吃個飯多少多少排場了?你還有臉說人家?」

南霞奇道:「秦錚,你跟我說的難道不是你幼時活得樸素又艱苦,熟知農事,就差沒去種個田了嗎?」

他們兩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意識到寧留鋒的嘴,可能比北境的草原還能跑馬。

書生慢慢說:「他是在和我批判話本荒唐,筆者對富貴一無所知時說的話。」

婦人一揮手,嘆氣道:「這叫什麼事啊。我有次數落他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他跟我據理力爭時來了這一串兒。」

謝瑾聽了一會兒,明白寧留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估計能根據各種各異的形勢編出百八十條出身門第和過往崢嶸,拉上台排好一場滿滿大戲。

他無可厚非地對寧留鋒的過去產生了幾分好奇。

說著是能教書,能教人修行,什麼都教的先生,可他不像書生,不像武夫,也不像那些窮酸得飄然出塵,落魄得閑雲野鶴的修行者。

硬要拿幾個字來形容寧留鋒,來給他定個性,那他更像是……人間富貴。

想罷七殿下被自己這個離譜到祖宗十八代的想法給悚然一驚,心道自己莫不是受了書院的邪,什麼都能歪到錢眼裡。

他堅決地把這個念頭拋開,說道:「弟子先去解決門外的車馬。」

謝瑾推開門,想要借著吹面不寒的楊柳春風把自己吹個清醒。

謝瑾吹了個清醒,旁的人可就不清醒了。

那些權貴子弟,鳳陵城裡有名的紈絝,一聽見要把他們的身家性命送回去,頓時就地嚎哭,鮮衣錦繡,珠光寶氣和鬼哭狼嚎在這荒郊野嶺纏成一團亂麻,若是有過路人見得,少不得懷疑他們在演一場聊齋志異。

有個紈絝要抖不抖地伸出一隻手,活像行將就木,哭道:「七殿下,您不能這樣對我們啊。您是龍子鳳孫,打小我就被我娘掐著耳朵說長不來七殿下的標緻,也得學七殿下的風儀氣度,您拿您來和我們比,太難為我們了!」

七殿下生來無師自通一身七情六慾不沾臉的本事,此刻也被鬧得暗中翻了個白眼。

他認出那紈絝姓甚名誰,是誰家子弟,平時愛些什麼玩意兒,於是潤物細無聲地放了水:「蛐蛐和金銀細軟可以留下,其他用不著的送回去。」

紈絝大喜,連連道謝:「要不然怎麼說姜還是老的辣!我娘看人還是有一手,難怪她老人家說殿下您是鳳陵城中第一俊的兒郎哩!」

對這些事事看臉的紈絝來說,鳳陵城第一俊可能已是莫大的榮耀。

謝瑾收下他這份感謝,刀刃不出鞘地解決了其餘幾個紈絝,大家稱兄道弟,一片熱絡,不像是來入讀,倒像是花樓里酒喝多了,出口就是兩肋插刀的胡言亂語。

蛐蛐、錦雞、獵犬、骰子、酒令……謝瑾一一掃過紈絝們心頭肉一般的寶貝,總覺得書院一邊真正雞飛狗跳,一邊真正喝酒打牌,合在一起,恰好是個聲色犬馬。

他索性眼不見心為凈:「收拾完畢的話,請隨我入書院罷。」

不料紈絝們不幹,又一次鬼哭狼嚎著請求七殿下讓他們自己護送車馬回城,車上裝的是他們全副身家,交給別人不放心。

七殿下客觀評估了一下紈絝們麻桿樣的身材,和人不如鵝的戰鬥力,沒覺得他們自己親自護送能有多令人放心。

連裴旭,望著自己家裡給他送回的浩浩蕩蕩十來車,也不禁深深擔憂:「殿下,我亦想回去一趟,畢竟那裡頭——」

裝的可是他的心肝肉啊!

謝瑾眉頭不著痕迹一抽,准了。

不料裴旭這一回城,回出了事來。

他與謝瑾親近,自不像那些紈絝磨磨蹭蹭兩三天,說著當天去當天回,當天晚上謝瑾收到的僅有有一張傳訊符。

傳訊符上寫得明明白白,安亭侯一家,俱為昊天神殿所拘。

寧留鋒道:「我一直以為,昊天神殿只敢在普通人頭上作威作福,不敢動權貴世家。」

他當年坐鎮北秦時,昊天神殿連那點欺男霸女的膽子都不敢有。

謝瑾手指摩挲著傳訊符:「一流的權貴世家,昊天神殿自然不敢。」

「可惜安亭侯府落敗已久,仗著祖上積蓄關起門來過日子而已,未見得比普通富戶好多少——」他停頓一下,自嘲般地道:「要不然,裴旭不會來給我做伴讀。」

沒想到,伴讀也能伴出個禍及全家的大事。

寧留鋒還是很難置信:「那南朝的天子呢?我知道丞相掌權,好歹堂堂一國之君,□□親自冊封的權貴被昊天神殿所拘,氣不吭一聲,他不怕□□提著太平刀找他?」

謝瑾閉了閉眼:「昊天神殿拘安亭侯一家,用的說法是他家藏有修行書籍,本來是無礙。神殿不許平民家裡藏修行書籍,卻不敢管到官員權貴身上,然而裴旭身為書院最早入學的學生,神殿懷疑他私自向學院提供書籍,因此拘人。」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給書院一個下馬威又何須那麼多理由?

「而……」謝瑾說到這裡,聲音有壓得很深的一絲絲啞:「昊天神殿南殿的宗座,昨日送了許許多珍貴的失散古籍書畫給陛下,美其名曰昊天神殿之所以收集民間修行書卷秘籍,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古籍孤本,免其落入愚民之首,遭受臟污毀損。」

「陛下,真的信了。」

這位自小千嬌萬寵,在人間極致的名利權勢堆里長大,不解愁處強說愁的帝王信了昊天神殿的鬼話連篇。

於他而言,或許千千萬的人命,真的不如一卷傳世書畫,一冊古籍孤本來得要緊。

「丞相那邊,安亭侯府如同無多大用處的棋子,折了比費盡心機保存下來更有好處,丞相向來公正。自是一心為國。」

到了這個時候,謝瑾用語仍平淡得不偏不倚。

終究有不同。

謝瑾此人,給人頭一眼的感覺就是淡,他好像天生與這世界疏離,缺幾根拴住他的線。平常人有那麼多的牽挂執念,親人愛人,功名利祿,謝瑾一件沒有,在這千絲萬縷的世俗裡面萬事不沾,活成了沒有人氣的光棍。

直至今日,他恍然醒悟,那壓根不是自己自以為是的清靜超然,是壓抑了很久,藏得很深的憤怒。

對這個世界的憤怒,和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怒。

憤怒得久了,憤怒得無能為力,自然能暗度陳倉成萬事無所謂,舉頭無大小的漠然。

寧留鋒從謝瑾口中聽完南周亂成棉絮球一般的國事家事,心想這全是什麼破事。

有一個念頭,無風自動地生了出來,輕飄飄佔據他全部腦海,鬼迷心竅,而後一發不可收拾。

我要是還握得動刀就好了。

他想,我要是還握得動刀就好了。

然後,管他的神殿書院,天子丞相,陰謀陽謀,統統給我滾去見鬼。

他近乎冷漠而暴戾地想著。

筆尖的「沙沙」聲將寧留鋒神思拉回來。

他看見謝瑾在傳訊符上落筆,筆鋒勁挺,燈光將他半張臉映出了跌宕的昳麗。哪怕謝周偏安南地,哪怕天子昏聵,哪怕謝家凋零至此,那點曾經的輝煌驕傲似乎尚在,不合時宜地落在了謝瑾臉上,見之失神。

謝瑾抬起頭:「這次我……」

他原想說他沒預料到。

他分明清楚,清楚天子是個何等不世出的奇葩,清楚昊天神殿不擇手段,清楚丞相心如鐵石。

可這幾個人,幾方勢力,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揉著揉著,給他揉出格外糟心的一擊。

他改口道:「總不至於到窮途末路。」

那麼兩道聲音把寧留鋒從六親不認的邊緣拉了回來。

寧留鋒二十歲前被人誇少年天才,二十歲后被人誇少年有為,一人單騎孤身殺到北地邊境,誅魔首,平北境,當然很有為,有為得天上地下尋不出第二個。

修行界有一席之地的全是老成精的老傢伙,只有他最年輕,後來居上,將一群老傢伙壓得不敢說話,宛如老韭菜叢里橫行霸道的那根嫩蔥。

被誇得久了,寧留鋒打心眼裡以為自己是根嫩蔥,就算一昏三十年,醒來天翻地覆,寧留鋒依然覺得自己青春韶秀,隨時能去長安跑他個十圈八圈馬,

但謝瑾傳訊符上的字跡刻到了他心裡去,讓他頭一回腦子發懵地與三十年的時光妥協。

寧留鋒想,如今我也是……旁人的師長,旁人的長輩了。

另外一個幽靈般纏繞他很久的問題,同時得以水落石出:

雲上君的名頭他不稀罕,天下第一誰愛拿誰拿。可是當他沒了刀,連寧留鋒都不是的時候,他到底是誰,又算什麼人?

寧留鋒現在得知了一部分答案。

是謝瑾的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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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猜猜寧留鋒向謝瑾、宗法和南霞說的哪個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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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裡忍不住小聲叨叨一下。

這篇文是我從前沒有嘗試過的風格和故事背景,人物也不是我習慣的出場就完成度很高,幾乎不會再動搖的人物。

謝瑾一開始也就是心眼多那麼幾個,沒有什麼篡權奪位當暴君的遠大理想,最大夢想就是(看人)種個田養個豬。

寧留鋒雖然有點不太合適的狂霸酷炫拽,但同樣一身臭毛病。

書院的紈絝們也是真的紈絝,沒有靈光一現紈絝瞬間勤勤懇懇變天才誠意感天動地的劇情。

這個世界觀是我基於氣運和大多數低魔世界觀的設定自己魔改隨便放飛捏的,甚至還有封建王權,當然沒有朝斗戲碼(作者本身智商眼界不支持)

說起來不怕笑話啦,寫了快兩年文,這篇文是我寫了兩年文最努力去試著關注文本身寫好它的一篇,當然基於故事和世界觀的一塌糊塗放飛自我,寫到哪裡算哪裡,努力寫並不代表著它一定被我寫好了。

我寫就是圖個有意思,大家覺得有意思就看下去,沒意思就有緣再見啦,當然要吐槽歡迎吐槽。

好吧其實是我自己對這個故事也很慎重又很有點害怕,所以舒緩壓力自顧自叭叭叭了那麼多。

么么啾。

感謝在2020-07-3122:28:56~2020-08-0122:22:0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羽墨書白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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