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8章 曆法之爭(中)
話說王徵的謊言被張順一語道破,頓時羞的無地自容。
不過,待其心神穩定以後,仍說什麼「遠西距我不啻萬里,其中數表,換算不全」、「其度量衡不與我中國同,換算有誤」云云。
張順對於這個太熟了,當年自己作業沒寫完被老師查著的時候,也是這般借口。
不過,他並不打算戳穿王徵。
一則,在張順前世「西法」能夠發展壯大,一舉碾壓其他文明,自然有其長處。
二則,科學必然會因為交流而發展,因為閉關鎖國而落後。
張順還沒有自大到僅憑自己有人之力,引領全世界進入新時代。
三則,張順還打算趁機摸一摸底兒,弄清楚這個時代的中國究竟有哪些地方比較落後,哪些地方比較先進,便於作為自己制定下一步的政策的參考。
想到此處,他不由笑道:「總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終究不是個法子。」
「這樣吧,我先給你們一點時間,你們準備一下自己相關學說的內容,讓我聽聽究竟哪個有道理!」
「啊?好,這個好!」王徵聞言一愣,連忙回答道。
他作為一個寫了《遠西奇器圖說》的專家,當然知道實際驗證的重要性。
但是,先前西法在與欽天監和東局的比試中,結果相當難看,如今徐光啟已死,西法黨益發無人,這讓他不得不熄了和另外兩局通過驗算進行比試的心思。
至於講解吹噓,這本就是傳教士之所長,對於這一點王徵還是極為自信。
不過,未免出了岔子,他連忙又道:「由於遠西與我語言不通,其中多有詞不達意之處。」
「還請陛下允我些日子,然後再向陛下細細講解。」
「好說,好說,這樣吧,朕先問問欽天監和東局的意見,如果他們兩家沒有意見,就先從他們開始!」張順嘿嘿一笑,裝作不知道王徵的心思,直接一口答應了。
你想躲過「驗算」,這怎麼可能?
待本王先摸一下虛實,然後再作計較。
張順計較已定,待到王徵一去,立馬下令與欽天監監正戈承科準備一下,前來「講學」。
結果,那戈承科得旨便拎著一本《周髀算經》趕過來了。
這戈承科看起來不過三十多歲年紀,身著一身淺緋色官袍。
由於新朝「易服色」,他又在那官袍前胸修了幾顆金黃色的星星。
「《周髀算經》?」張順一看他呈上了的書名,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
「對,夫天文之法,其務在算。非算不知其遠近,非算不知其大小,非算不知其長短!」戈承科一本正經的解釋道。
「好吧,那你繼續!」張順聞言皺了皺眉頭,不由下旨道。
依照他前世學習的經驗,一般不是先講述理論,然後再講述公理定理,最後再講述計算方式才對嗎?
你這是什麼教學方式!
「那麼,我們首先來講解一下勾股演算法.」戈承科不由翻看書道。
「過,這個朕學過了!」張順面無表情下達了命令。
「好,那麼我再講一講重差術」戈承科沒敢吭聲,直接把書翻倒後面道。
「過,這個朕也學過了!」張順無喜無悲,繼續下旨道。
「好,那我們算一算天高地厚.」戈承科無奈,只好合上書道。
「天高地厚?」張順懷疑他陰陽怪氣自己,不過他沒有生氣。
所謂重差術,就是設立表桿,然後利用三角比例關係計算距離遠近、高低大小的方法。
比如張順當初制定的火炮射擊表就是用這種方法計算出來的,所以他才自信的說「這個朕學過了」。
想到此處,他不由笑著道:「還請監正繼續!」
說我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才是不知天高地厚!
「已知:日影一寸,地差千里。今知表桿八尺,請問日地距離幾何?」那監正戈承科也不客氣,直接開口問道。
「呃應該是八萬里吧?」這是一個很簡單的等比例三角形,張順一下子得出了答案。
「今立表高八尺以望極,其句一丈三寸,由此觀之,則從周北至極下幾何?」戈承科聞言笑了笑,不由又開口問道。
這句話的意思是立八尺長的表桿遙望北極星,其投影長一丈三寸,求從北極點到北極星的距離。
「日影一寸,地差千里,那麼距離十萬三千里?」張順有幾分不確通道。
「然也,果然陛下天資縱橫,非常人所能比也!」那戈承科滿意的點了點頭,不由恭維道。
不是,你這坑爹呢?
張順聞言本來也頗為自矜,但是轉念一想,頓時發現了其中的謬誤之處。
北極星距離地球何止幾百光年不等,你算出來個十萬三千里,糊弄鬼呢?
想到這裡,他不由笑道:「此法雖好,奈何多有疏漏,吾恐以此算之,謬之千里矣!」
「陛下,此話何解?」戈承科聞言不由微微一笑,反問道。
「如此假設,須地坪如砥,光直如線,方可準確!」張順笑了。
老弟,你這假設都不對啊!
「原來陛下已經粗通天文,看來倒是微臣賣弄了!」那戈承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後回答道。
「天圓地方,此乃昔日蓋天說是也,故而多有謬誤。」
「及至張衡,雲『渾天如雞子。天體圓如彈丸,地如雞子中黃,孤居於天內』,此乃渾天說是也。」
「及唐代僧一行『則以南北日影較量,用勾股法算之』,遍及南北,始測得『大率三百五十一里八十步,而極差一度』。」
「又算得『南北極相去八萬里,其徑五萬里』,始證地之薄厚矣!」
「等等,等等,你且等我算一算!」張順聽到這裡總覺得哪點有些不對。
前世有句詩,叫做「坐地日行八萬里」,也就是說地球赤道周長應該是在八萬里左右。
來到這一世這麼多年,張順大概也發覺了這個時代的一里和後世幾乎相差不大。
既然如此,那麼南北極之間的距離應該在四萬里左右,怎麼會就成了八萬餘里?
待他取了紙筆,略作計算,卻發現若是「極差一度」,「大率三百五十一里八十步」的話,那麼南北相去應該是十二萬餘里才是。
先不說推算準確與否的問題,光這一點僧一行就前後自相矛盾了。
推算到這裡,張順忍不住又望向戈承科。
「陛下果然是天賦極佳,如此易為人所疏忽之處,仍躲不過陛下明察秋毫!」那戈承科先是恭維了張順兩句,這才笑著解釋道。
「前者所用乃為新尺,後者所用乃舊尺也,故而前後自相矛盾。」
「今尺長舊尺六分,一里以三百步為率;舊尺短今尺六分五,一里以二百步為率,故而長短不一也!」
「哦?」張順聞言先去除掉新舊兩尺些微差別,大體算得一十二萬餘里的三分之二正是八萬餘之數,頓時不一大吃一驚。
好傢夥,感情你們在這裡搞「技術封鎖」吶!
張順這才信了這廝有點水準,連忙又和他繼續探討下去。
本來張順還以為這天文曆法的基礎很是簡單,自己一學就會。
結果,隨著雙方探討的逐漸深入,戈承科竟然慢慢談到了《授時歷》中所用的「弧矢術」。
所謂「弧矢術」,大體是關於圓弧計算的方法。
原來自從渾天說建立以來,也是一直在發展變化。
最開始人們對「地如雞子中黃」這一句還有異議,有人還認為大地是平的或者是個半圓。
但是隨著天文學家的不斷測量和計算,最終還是證明了大地是圓的這一結論。
如此以來,再進行天文推算的時候,自然要用到圓弧的計算方法,這才深入研究了所謂的「弧矢術」。
只是張順沒想到,這戈承科算著算著竟然把四次方程拉出來解了,只看得他眼皮直跳。
不過,隨著張順了解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入,他漸漸明白了。
中國傳統的天文學,其實就是以「渾天說」為基本原理,以大量觀測和計算為基礎的一門學科。
依照張順的理解,所謂「渾天說」,其實就是某種程度上的地心說。
當然,由於人類視角的問題,其實大多數文明的天文學最早都是以地心說為開端,這倒沒有什麼關係。
但是傳統的天文學卻極其怪異,他們似乎對建立天體模型這塊不怎麼感興趣,主打的就是一個大力出奇迹。
一個就是大量的觀測,比如前面的僧一行,還有後來的郭守敬,從南到北,從西到東,設置大量的觀測點,硬生生算出來許多令人咂舌的東西來。
比如子午線的長度,再比如地球的直徑,所以中國天文學很早就確立了地球是圓的這一概念。
另外一個就是硬算,什麼模型不模型,我們主打的就是一個「大數據」。
什麼日食對不上?算!
什麼月食對不上?還是算!
當然,還有什麼水星、金星,一概是算!
甚至明朝中期的唐順之就認為,研究曆法最重要的就是「歷理」和「曆數」,其中曆數又包括死數和活數。
前者是指各種數表,而後者則是指各種演算法。
說白了,一句話,還是算!
就在這種大力出奇迹思想的指導下,中國代數學得到了極大的發展。
以至於在解高次方程和代數方程上面,領先同時代歐洲許多年,恐怕這也是為何歐洲傳教士在推算方面屢屢吃癟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