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7
0007意折辱侍膳同奴僕,枝頭傲位卑否低賤
都說皇帝是金口玉言,說出的話沒有朝令夕改的道理。然而面前這位萬歲卻令黛玉大失所望,前一刻說出的話,下一刻就能不認賬。
又能如何呢,終歸他是皇帝,想如何就如何,旁人誰敢置喙?
黛玉頓住腳步,將目光投在他的風靴鞋面上,心口不一地解釋:「皇上是天子,縱覽天下,一刻也不得閑。貴人事忙,小女怎敢以微賤之身叨擾皇上?」
「你叨擾朕,也不差這一回。」
他神情淡漠,像是在說一句最尋常不過的話,沒一絲作偽。黛玉卻叫他氣得一口氣上不來,險些又躺回架子床上去。聽聽這是什麼話,倒像是她死皮賴臉跟著他,非要纏著他似的。但凡是個正經人,誰能說出這種厚顏無恥的話?
把她氣得幾乎發抖,皇帝卻像是做成了一樣大成就,自覺很心滿意足。連帶著胃口也上來了,轉而吩咐李順祥:「擺飯。」
宮裡一日三餐都有規矩,不到點不吃,不時令不吃。午膳早過了,當時黛玉叫他嚇得正昏厥,皇帝也沒心思吃飯,隨手就叫撤去。這會子他倒餓了,李順祥顧不上別的,應聲就往外去傳話。轉身回華滋堂來,他砸吧著嘴,略略品出了些滋味。
奚世樾湊上來小聲問:「怎麼個章程?」
「我哪知道。」李順祥哼笑一聲,抖了抖衣角,似是無意般提了句:「不到點叫膳,開天闢地頭一回。」
內廷里不缺吃的,除了正經的三餐,另有兩頓加餐。一頓是午後,這是主子常吃的。另一頓是半夜裡,除了主子外,侍夜的奴才也有一份。雖是尋常分例,皇帝卻總是嫌吃小食顯嬌氣,從未叫過加餐。今日真正是破天荒。
皇帝在東暖閣用膳。黛玉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進來,待他在窗前炕上坐定了,才有太監抬著兩層炕幾高的小桌子,壘在炕上,充作膳桌。
整個過程是肅穆無聲的,聽不見一絲動靜。黛玉立在一旁,忍不住好奇,悄悄用餘光看。
她那點小動作,逃不過皇帝的眼睛。叫她瞧著,他反倒生出一種隱秘的情緒。挺腰直背,抬了抬食指:「傳膳。」
這句話倒更像是口號,太監們得了令,依次提著食盒進來。皇帝用的食盒也與眾不同,攏共三四層,用厚厚的黃布包裹成包袱狀。這得當著皇帝面才能打開,中途散開了,侍膳送菜的都是死罪。
因是加餐,不過略上了幾樣,菜品種類皆不如正餐。嘗膳的太監用過了,才能送到膳桌上。出乎意料,竟不是多稀罕的東西。有碗八珍粥、一碟素什錦,一例涼拌雞絲,一碗黃芽菜煨火腿。另有兩份糕餅,是豌豆黃和芸豆糕,這都是當季的點心。
黛玉暗暗道,真是出人意料。都說宮中去簡就繁,皇帝吃的都是金蒓玉粒。親眼見了,才知道是言過其實。反倒比尋常人家的飯菜更清鮮乾淨些。
皇帝端起碗吃粥,不經意瞥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心裡沒來由升起一股煩躁。在御前也敢出神,可見她的規矩是真沒學好。讓勺子扔到碗里,清脆的碰撞聲果然令她清醒過來。
「在壽康宮裡,你就是這麼服侍太皇太後用膳的?」
她不明所以地望著他,見他滿臉不耐盯著自己,一時不知哪裡做錯,竟又惹得他動怒。
「連話也不會說了?」
黛玉踟躕著說:「並不曾服侍過……」
她再不濟也是縣主之尊,太皇太后拿她當嬌客以禮相待,又不是宮裡的奴才,要服侍主子用膳。太皇太後進膳的時候讓她坐下一併吃,她依言從命,怎會去瞧奴才如何服侍。
皇帝不說話,上下睨視她一回,直看得她毛骨悚然。收回目光朝侍膳的徐雙福動動嘴:「給她。」
徐雙福舉著烏木筷子,忽剌巴兒叫人搶了差事,一時有些發愣。到底是御前伺候的,立刻就醒過神來,恭恭敬敬上前,屈膝將筷子奉到黛玉眼前。
「縣主請。」
筷子遞到眼前,她最先感受到的是屈辱。皇帝時時刻刻都在折辱她,先前是私底下,眼下想是不滿足了,當著滿屋子奴才把她當婢子使喚。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滋味,活像是硬生生咬開了一顆蓮子,從嘴裡直苦到心底。
他是九五之尊,她一直就知道,在他跟前自己是低微的。只是再低微,也沒想過把自己當做奴才。這份輕視與侮辱,眼下她領受了。
「林氏,你敢……」你敢抗旨不遵?
他一張嘴,黛玉就知道,准沒好話。故而沒讓他說出口,快速利落地接了筷子,強撐出蒼白笑意:「我第一遭服侍人,比不上御前的人伶俐。若伺候不好,還請皇上寬宥。」
侍膳這回事,她確實是頭一回。在家中時林海與賈敏將她視如掌珠,往賈府去做客,老太君也將她與寶玉一併視為心頭肉。她是金堆玉砌養成的姑娘,十指不沾陽春水,誰敢讓她侍膳?
豈料數載后重入了一趟宮,倒將這些事做全了。
侍膳也講究工夫,時時刻刻得瞧著皇帝的眼色。且不能直勾勾地盯著看,得用餘光悄悄地打量。皇帝眼風掃到哪道菜了,就夾一筷子送到他跟前的碗里。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得跟著皇帝的速度來,講究一個度。
黛玉沒學習過,不知其中究竟。悶著頭將各式菜和點心徐徐夾了一回,送入碗中。
皇帝初時還吃兩口,後來實在跟不上,索性端著粥碗停了手,只瞧著她什麼時候停下。她一個眼神也不分給他,乃至碗里冒出個小尖角,才意猶未盡停了手。
拿著筷子屈膝行了一禮,態度不可謂不恭敬:「皇上慢用。」
皇帝定定看了她一回,又看向面前這塊堆成尖的菜。說不上是氣還是怒,竟覺得很好笑。皇帝從不委屈自己,既覺得好笑,就笑了一聲。
一道笑聲來得快去得也快,在東暖閣留下無盡的餘韻。徐雙福噗通跪倒在地,額上冒出細密的汗。就是沒伺候過人,也不能沒眼色成這樣。連徐雙福都能看出她是故意,更別提皇帝。這樣淺薄的心思瞧不出來,他也別上太和殿御門聽政了,趁早退位讓賢。
東暖閣里奴才跪了一地,黛玉也在其列。與前兩次不同,這回她是無畏的。既做了,就不會怕。皇帝折辱她,將她視同奴才。她心裡卻清楚,自己不是奴才。
皇帝無比輕蔑地瞥了她一眼,重新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碗里那堆菜。黃芽菜燉得軟爛,他卻極緩緩慢細緻地咀嚼著,像極了在生吃她的肉。
「你是打定主意,朕不會發落你。」他在一片死寂里用完了那碗菜,面上掛著笑,慵懶靠在大迎枕上,狀似不經意地轉動拇指上的扳指。
吃飽喝足,連聲音都帶著懶洋洋:「聽聞民間女子,縱使是官宦之族出身,等到出閣了,都要孝順婆母。沒出閣的姑娘能坐著吃飯,出嫁了的卻得站著伺候飯食。晨昏定省,婆母吃飯她站著,婆母吃完了,放她回去,才能吃自己的飯。如你這樣的,等到那一天,也要應付了事,堆滿一整碗算完?」
她尚未議親,八字還沒一撇,是家中嬌女。皇帝卻要拿這話來臊她的臉,讓她當眾下不來台。這番話真是壞透了,要她怎麼回?說不會?還是說會?無論怎麼答,總歸要跟自己恨嫁扯上關係。皇帝的惡劣她已領教過了,說一句話,總有七八個坑等著她。
她恨恨地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豁出去:「皇上手掌天下,果然沒您不知道的事。深宅內院婦人之間的事,您也打探得這樣清楚,真叫我佩服。」
這是譏諷他身為一國之君,卻在意這些微枝末節,還處處與她一個女子過意不去。林家人話里藏話的本事,她倒學了個十成十。
「天下百姓俱是朕子民,深宅內院的婦人也好,街頭巷陌的乞兒也罷,都是朕的子女。關懷百姓就如關愛子女,自然樁樁件件都得查清楚,才能無愧於天地。」
果然是做皇帝的人,多難聽的話從他嘴裡變個樣,都能變著法恭維自己。
黛玉跪在地上暗想,進宮沒幾天,下跪倒成了家常便飯。這兩日跪得比她這些年來都多些。
見她垂眸不語,皇帝冷笑道:「你不服氣?」
「小女不敢。」
「你不敢?你……」你膽子大得都能包天了。這話到底沒能說出口,黛玉連午膳都沒回壽康宮,太皇太后遣人出來尋。
聽人說被皇上帶到養心殿了,歸瀾與另一個宮女面面相覷,彼此心裡都有一番計較。
太皇太后遣人來請黛玉回去,皇帝自然不能不放人。終於開尊口讓她起來,見她皺眉倚在楚桂身上,嬌弱無依的模樣,太陽穴脹鼓鼓地疼起來。
就這模樣回去,成心扮給誰看?
他緊緊擰起劍眉,在金座上時間久了,皺皺眉就有威懾眾人的氣勢:「記著什麼話能說。若再這麼沒規矩,就打發你往慎刑司去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