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
來到傅公館的第二十九天。
原本略有些悶熱的天氣終於過去,吹來的風也已經變得涼爽而溫和,窗檯前不知名的花開了一輪,如今只剩下綠葉,晚上的蟬鳴也不再聒噪得人睡不著了。
這個夏天快要過去了。
今天的白茜羽坐在書桌前看報紙,其中一則新聞引起了她的興趣。
《私立玉蘭女校第二學期招生簡章》
上頭寫了些招生的要求,然後是一段「滬上女校林立,而歷史最久、不與流俗同污,始終保其純潔高上學府,於東南半壁、不偏不倚,深得先哲中庸之道者,首推本校。」似乎很有逼格的樣子。
再看下去,是關於「玉蘭女校」的介紹,大概說的是本校是滬上最有名的貴族女子學校,學費高昂,以西式教育為主,今年為了大力推廣女子教育,力求讓所有女性都有讀書的權利,特此推出了針對平民學生的「公費補助」,只要學識過關,通過了學校的考試,就可減免全部的學費。
不僅如此,學校還承諾,除了原來規定的課本費等優惠待遇外,又增加每天二葷一湯三素的中餐補貼;解決學生製圖儀器和地圖等學生用具;每年每位學生可領取白衣青裙學生裝……
想起虞小姐那乾癟的荷包,白茜羽真實心動了。
她將這份簡章圈起來打了個星號,正準備再仔細看一遍時,便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
小丫鬟推門進來,一副急匆匆的樣子,「小姐小姐!」
「怎麼了,慌慌張張的。」白茜羽不動聲色地把墨跡未乾的報紙塞到抽屜的最裡面,然後淡定地將手上的鋼筆墨印子在桌子邊上蹭了蹭,這鋼筆還是她偷偷從書房裡拿的,一直嚴防死守,從沒給小丫鬟看到過。
小環喘著氣說,「那個姓潘的女人又、又來了!」
彷彿是商量好的一般,小環的話音剛落下,門口便響起了敲門聲。
比起之前或是陰陽怪氣或是驕橫跋扈的樣子,今天的潘碧瑩看起來好像換了路線。
「密斯虞,我來找少炎,他正巧不在。」她一臉甜美的笑容,揚了揚手裡的袋子,「剛才路過一家西點坊,買了奶油蛋糕……想著你應該會愛吃的,便帶過來給你。」
小丫鬟警惕地瞪著她,白茜羽「噢」了一聲,「有心了。」
這些日子她沒少從公館下人的嘴裡聽說這位潘小姐的八卦,雖說潘家也算經商有道,但比起傅家而言那是天差地別,自從傅老夫人去世后,潘家便有了讓女兒嫁給傅家少爺的心思,等傅少澤歸國之後,便攛掇著潘碧瑩天天往傅家轉。
幾番試探下來,傅少澤那邊還沒什麼苗頭,傅老爺卻發了話,說傅少澤已是定了親的,又已經成年,表兄妹也不好走得這麼近,潘家那邊才偃旗息鼓。可潘家作罷,潘碧瑩卻仍不服輸,仗著這段時日傅老爺不在,每天跟花蝴蝶似的往公館里跑,傅少澤礙著親戚關係不好生攆她,她也就厚著臉皮往上湊,被公館的下人不知暗地裡諷刺了多少回。
「蛋糕不能放久,密斯虞不如現在嘗嘗吧?」潘碧瑩走進套間里的小客廳,將盒子放在茶几上打開,拿出裡頭小巧的裱花奶油蛋糕,「別看這蛋糕只要小小一塊,但卻金貴得很,尋常職員一個月工資才能買這麼一塊呢。」
「啊!」小丫鬟驚叫出聲,隨即又連忙捂住了嘴,她是絕不願意在潘碧瑩面前露怯的,但這麼小小的一塊糕點而已,又不是什麼山珍海味,竟然要如此靡費,實在有些超出她的認知範圍。
潘碧瑩裝作沒聽見,但嘴角已經微微有了笑意。
白茜羽坐下吃了一口,別說,味道還真不錯,這年代沒那麼多人工的香精和化工品,蛋糕胚烘焙得鬆軟可口,奶油用的是動物奶油,很鮮甜。於是她點點頭,評價道,「挺好吃的。」
潘碧瑩一呆,隨即暗自腹誹這個鄉下來的還真能裝。
自從那次白茜羽大方地換了洋裝,潘碧瑩就知道她不是個等閑人物,這一次特意又買了最貴的蛋糕,想打壓打壓她的氣勢,要知道當她第一回吃蛋糕的時候,在嘴裡足足含了好久還不捨得咽下呢。可沒想到對方太沉得住氣,竟是半點端倪都沒露出來。
她心中暗暗警惕,打量了一下四周,閑談似的開口道,「密斯虞,這些日子對上海已經適應了吧?」
白茜羽不咸不淡地說,「還成吧。」適應一百年前的上海的確不容易——太不方便了,不瞞人說沒了手機她連廁所都不想蹲了。
這時舒姨見潘碧瑩久久不下來,不由也有些疑惑,上來察看,卻發現她正坐在虞小姐的房裡,心裡咯噔一下,猶豫片刻,還是輕輕敲了敲門,「潘小姐,您這是……」
「舒姨,我給虞小姐帶了蛋糕,順便陪她聊天解解悶呢。」潘碧瑩笑道,「是吧?密斯虞。」她飛過去一個女人間心照不宣的挑釁眼神。
白茜羽並不接她的話茬,向舒姨道,「潘小姐既然想聊天,那就上壺茶吧。」
「我喝咖啡就好了。」潘碧瑩笑眯眯的。
「我這就去準備。」舒姨原本不怎麼賣她面子,但這時卻福至心靈,明白了白茜羽的意思,連忙下去準備了,小丫鬟見兩人間的氣氛,也悄悄地退到了門外,卻沒有走遠,豎著耳朵聽兩個女人的對話。
「潘小姐有什麼話要和我聊?」
「沒什麼事,隨便聊聊。密斯虞是從小都在直隸生活么?不知平時有什麼愛好?肯定女紅做得極好吧?」
「還行吧。」這時傭人端上咖啡,白茜羽扯開話題,「潘小姐喜歡喝咖啡?」
潘碧瑩用勺子緩緩攪拌了兩下咖啡,斜睨著她道,「是啊,說到咖啡,我表哥也愛喝得很。從國外還帶了好些咖啡豆回來,自己研磨,什麼酸味苦味的講究得很,連我都聽不大懂……對了,密斯虞喝過嗎?咖啡。」她將勺子擱在托盤裡,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喝過幾回。」白茜羽覺得這對話有些無聊,有必要的時候她自然可以品著瑰夏討論今年巴拿馬翡翠莊園的氣候,但說來說去不過是飲料而已,她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顯擺的。
對方卻並不這麼認為,反倒是含沙射影地道,「哦,還喝得慣么?直隸老宅那邊,聽說從來不允許買這種西洋貨的,倒是什麼腌菜醬瓜之類的做得很是地道。」
白茜羽打了個呵欠,「潘小姐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好,既然虞小姐把話撂開了,我也就直說了。」潘碧瑩冷笑道,「你或許對如今的少澤不太了解,他呢,在國外讀過書,朋友都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以後他還要繼承傅家,在政商兩界呼風喚雨……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他就連血液裡頭都流淌的是金子。這樣的人物,是你能高攀得起的嗎?」
白茜羽聽得想捂臉,說起來她也留過學,沒覺著自個兒與別人有什麼不同的,再說了血液里流金子,這重金屬得超標吧?
潘碧瑩步步緊逼,「再說難聽點兒,這兒是上海,不是直隸,什麼包辦婚姻,盲婚啞嫁,在這裡都是行不通的,就算退一萬步,你嫁進來了,你覺得少澤會待你如何?你與他能聊得上話嗎?」
「你懂洋文嗎?」
「你會彈鋼琴嗎?」
「你吃過西餐嗎?」
「你什麼都不會,我表哥怎麼可能會看得上你?就像這杯咖啡一樣,佐著的只是奶油蛋糕,沒有人會配一根腌鹹菜。」她咯咯地笑起來,似乎因為自己的這番比喻而感到很得意。
白茜羽還真是沒話接,她難不成還拍案而起大喊「呔!兀那賊人莫要猖狂就讓見識見識什麼叫《野蜂飛舞》」還是來一段跟《快樂星球》似的八國語言表演?這位潘小姐大概是見報紙上傳得沸沸揚揚,什麼婚期都傳得有鼻子有眼的,生怕她將未婚妻的位置坐穩,這才狗急跳牆了。
白茜羽嘆了口氣,「潘小姐,你說了這麼多,我尋思著傅少澤也不會娶你啊。」
潘碧瑩瞪大了眼睛,似乎從未想過虞夢婉敢這樣子說話,她氣得「哈」地發出一聲冷笑,「你、你莫非還真以為自己是傅家少奶奶不成?我告訴你,你死了這條心吧!表哥身邊不缺女人,什麼名媛淑女比比皆是,論出身,論容貌,論才情,你能比得上哪個?更別提霞飛路十七號的——」說到這裡,她猛地住了口。
霞飛路?
白茜羽心中一動,她記得那天晚宴回來的車上,司機似乎也提到過這個地方,她連忙問道:「什麼霞飛路?」
潘碧瑩卻自知失言般地不肯再說了,她拿起小包,撂下一句,「我倒要看你這輩子能不能進這傅家的門!」就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離開了。
白茜羽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潘碧瑩離開之後,小環立刻竄進來,氣憤地道,「小姐,您別聽她瞎說!這個女人不安好心,就是故意噁心人來了,您可千萬難過……」
「你看我像難過的樣子嗎?」白茜羽捏了捏她的臉,小環發出了「咕」地一聲,瞪大眼睛看她,「去把舒姨叫過來。」
舒姨很快過來了,她滿心以為虞小姐是來找她哭訴的呢,誰想到對方只是不咸不淡地和她聊著「晚上吃什麼」、「這天什麼時候出太陽」之類的話題,好像剛才的事兒一點都沒放在心上似的。
聊了一會兒,白茜羽忽然想起了什麼,說房間里那台留聲機擺弄了半天也不得其法,便讓舒姨幫忙調試。於是舒姨一邊擺弄,一邊還若有若無地往她這邊看,似乎想從她的表情里讀出一篇五百字的作文來。
剛才被白茜羽支開之後,舒姨第一時間就打電話給傅少澤了,畢竟虞小姐是名義上的未婚妻,這個潘碧瑩又一副來者不善的樣子,虞小姐多半要受委屈,她也不知道自家少爺會是什麼態度。
但結果卻很簡單,那邊的傅少澤只是說了句「哦,知道了,我晚上不回來吃飯了」便掛了電話,這態度不僅是漠不關心了,甚至是還要退避三舍,免得回來聽虞小姐的哭訴。
看來,這位虞小姐是真沒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