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大學(21)
七天長假一晃而過,方晚晴又復工了,不過此時的申大還未開學,所以她又好在機構里清閑大半個月,直到開學后才重振起精神準備迎接下半程的項目挑戰。
而挑戰如影隨形來得極快,她剛去到輔導員辦公室報道的首天,就從曹斌口中聽聞了一個猝不及防的壞消息。
「方姐,葉同學申請退學了。」
方晚晴不可置信地從對方手中接過了葉東亮提交的退學申請書,滿臉詫異地問道:「怎麼回事,之前不還好好的,我們幫他向一家家平台談妥了還款方式,他自己也做好了長期打工還債的心理準備,怎麼突然間會想要退學?」
曹斌長嘆了一口氣,回道:「哎,這個假期里發生了太多事……他估計撐不下去了!」
見事發嚴重,方晚晴立即進入了認真狀態:「和我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曹斌似有很多話想說,張了張口,低聲說道:「他寒假兼職的時候遇到了幾起不講道理的客戶投訴,被平台罰錢了,他心中感到不忿就放了把火,把校園裡掛在樹上的大字橫幅給燒了……」
方晚晴一驚,問道:「……有傷到人嗎?」
曹斌擺手道:「幸好是放假期間,留校人員不多,火勢發現得也早,當場就被撲滅了,除了燒壞了一些綠化設施外沒有傷到人。」
方晚晴放下心來,想了想又奇怪道:「他為什麼要燒橫幅泄憤?發泄的途徑有很多種,縱火多危險啊……還是說橫幅上寫了什麼刺激到他了?」
曹斌苦笑道:「橫幅上就寫了一些激勵學生的常規話,沒什麼特殊的……是葉同學自己的心態出了問題。」
方晚晴細問道:「寫了什麼激勵話?」
曹斌答道:「就是『今天我以申大為傲,明天申大以我為豪』這句,掛在那裡很久了。」
方晚晴若有所思,道:「我平時就有感覺,不止是葉同學,申大的學生心中都有些傲氣,當然,能考進申大讀書的都是同類人中的佼佼者,有些傲氣也是正常的,不過……就怕這些傲氣在遇到挫折時反而會變成一把雙刃劍,加重刺傷自己的自尊心。」她猜測道,「我想葉同學在校外打工時遭受到的不公平對待會令他感到格外屈辱和不甘吧。」
曹斌附和道:「是的,他承認自己在被客戶謾罵又被平台懲罰后情緒非常糟糕,回到學校看到這條橫幅時內心升起了一股莫大的諷刺感,認為自己身為申大的學生是不該遭受這些的,所以一時衝動點了火……」
方晚晴無奈地道:「送外賣的時候別人可不會對名校招牌另眼相看,他還是社會經驗少了些……不過就因為這件事他萌生了退學的念頭?」
曹斌搖頭嘆道:「這件事只是退學壓力中的一環,根本原因是他沒心思讀書了,上學期的課基本都掛了,要補回來得花費很大的精力,新學期又有新的課程,而他的債務也在不停累積利息,每時每刻都像一座大山壓在心頭上,他說自己太累了,實在沒法安心完成學業,只想先把債務還清了再說。」
「我明白了……」方晚晴了解清楚始末,邊將手裡的退學申請書遞迴給了曹斌邊鎮定地道,「我去和葉同學做下心理輔導,我會開解他的。」
曹斌面有難色:「恐怕沒這麼容易,他這回被逼得情緒有些崩潰了……」
方晚晴平靜地道:「他現在退學能做什麼,也就從兼職送外賣變成全職送外賣,除了類似的體力活不可能找到更高的待遇,他不是剛從這行里受挫嗎,還想著要全職打工?退一步說就算這行目前的工資不錯,辛苦幾年確實能把欠債還清,但未來發展十分有限,他一路從家鄉考來申大很不容易,讀的專業在畢業后又有很好的擇業選擇,不該就這麼輕易放棄了……」她捋了下頭髮,嘆道,「葉同學年紀小,不懂長遠考慮,我不是一味地去說些蒼白話鼓勵他,而是要讓他看清楚其中的利弊關係,再慎重衡量自己的決定……畢竟這是個至關重要的抉擇,會影響一輩子的。」
「方姐說的有道理,不過……」曹斌皺起眉頭,露出了一個凝重的表情,「我還有件事沒告訴你,就是葉同學他、他的精神確實出了一些狀況,而且不是一般的心理問題,我們帶他去醫院看過了,鑒定下來說是躁鬱症。」他停頓了下,又補充道,「據了解,他母親就有精神病,是有遺傳傾向的。」
方晚晴一怔,與曹斌對視的同時腦海中浮現出了新的思路,她開口詢問道:「學校打算怎麼處理這份退學申請?」
……
回到機構后的方晚晴照例在小組討論會上詳細彙報著最新的項目動態,其中關於葉東亮同學的個案進展正是陳述中的重點。
「葉同學出現了嚴重的心理問題,據同寢室友說他喜怒無常,有時甚至聽不得一點反對意見,會因為日常瑣事而大發雷霆,做出過帶有破壞性質的攻擊行為,比如縱火燒了大字橫幅、故意摔扔東西等……」方晚晴惋惜地道,「他被債務引起的各種壓力逼得念不進書了,已經向學校提交了退學申請。」
「天哪……」關倩搖頭嘆道,「葉同學也太作孽了,簡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
沈躍叨念道:「太可惜了,申大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高等學府,就這麼決定退學了……真的太可惜了!」
方晚晴攤了攤手:「學校嘗試與他談過心,但他現在是生病狀態,光靠口頭教育已經起不了多大作用了……所以在他堅持要退學的情況下,學校也只能尊重他的個人選擇。」
關倩連連感慨道:「哎,葉同學真是太可憐了!」
喻真停下了筆記動作,抬頭看向方晚晴問道:「躁鬱症是什麼病理?」
這涉及到醫學類專業知識,方晚晴自然一竅不通,搖了搖頭道:「我不太清楚。」
喻真又問道:「葉同學目前的病情發展到什麼程度了,醫生怎麼說的,可以通過藥物控制或者心理治療改善嗎?」
「呃……」方晚晴回憶著曹斌告知自己的信息,答道,「醫院是開了葯,但這病好像不是靠吃藥就能痊癒的,心理問題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解決的。」
喻真繼續問道:「不能先申請休學一段時間再看嗎?一旦退學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沈躍恍然道:「對啊,差點忘了休學這招了,他完全可以利用休學期間治療病情,等控制住了再復學嘛!」
這個問題方晚晴早就諮詢過了學校,但得到的答覆是:「葉同學不願意。」她說明道,「因為辦理休學是要有充分理由的,他的躁鬱症會被記錄在案,怕對今後的人生,比如就業問題造成影響,所以葉同學不願意申請休學。」
喻真陷入了沉默,沈躍遺憾地搖了搖頭:「哎,倒也有他的道理,看來這條路是不太好走。」
關倩皺著表情,小聲嘀咕道:「難道學校就打算這麼放棄葉同學了,不能再寬容點嗎?他已經很慘了……」她轉而求教起范開城道,「范老師,你怎麼看呢?」
范開城慢條斯理地說道:「申大對葉同學一直是頗為照顧的,比如完全不追究他縱火造成的損失,也在網貸事故后給予了許多保護和支持,但學校作為一個面向千人的教學場所是不可能僅對某一個同學負責的,也得考慮其他同學的利益,如果葉同學的病情確實影響到了別人,那學校也只能順其所意了。」
關倩聽他這麼一說,失望地道:「那我們只能看著他被迫退學了咯?」
方晚晴安撫了一句:「學校目前還未審批他的退學申請,如果他改變想法了,也是有轉機的。」
不過她嘴上這麼說,心下卻是知道此事基本定論了,而學校的決議也順便替她提前了結了這樁棘手個案,免除了日後持久費力的心理輔導戰,可謂是新學期的挑戰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減輕了不少工作負擔。
「如果將葉同學隔離一段時間呢?」喻真突然提議道,「也許他的病情並沒有這麼嚴重,經過短期治療后就能有所改善的。」
她還在努力思索策略,顯然並不想放棄這個個案,但方晚晴只覺得她的想法太過天真,便直接點明道:「理事說的隔離是指將葉同學與其它同學隔離開嗎?那具體去哪裡隔離,外面租房還是讓學校專門騰出一塊地方?隔離多久為限?錢從哪裡來?還有學校會同意或者有條件這麼做嗎?」
這一連串的落地操作可不好實現,同事們不由帶著疑惑的目光集中投向了喻真,卻見她一板一眼地回道:「具體措施是需要我們去和學校協商的,但在此之前我們得先了解清楚葉同學的病情現狀、躁鬱症的病理知識等,只有我們心裡有數了才能設計出應對方案。」
方晚晴見她神態堅決,不禁錯愣道:「但、但學校已經同意他退學了,難道我們不該積極配合學校的工作嗎?」
喻真搖頭道:「不是不配合,是我們有為案主爭取更多福祉和權益的工作職責,退學對葉同學來說損失太大了。」
方晚晴不解道:「我們只為葉同學爭取權益嗎?那其他學生的權益呢?我想學校會同意他退學應該有其考量因素吧!」
「這不衝突。」喻真耐心地解釋道,「我們不是要偏袒葉同學,而是要盡量找出更佳的處理方案,機構與學校的關係是相輔相成的,既是配合也是補充力量,目的都是為了學生好,如果我們能拿出更佳的處理方案,相信學校也會樂意採納的。」
范開城微微一笑,開口道:「理事說得沒錯,也許經過努力后,這個個案最終仍會是以葉同學的退學結果收場,但並不等同於我們現在就默認了學校的處理意見。還記得之前討論過的倫理困境問題嗎?此刻就遇到了,我們該忠於誰,站在誰的立場考慮問題,這也是個選擇。」
沈躍流露出了一絲擔心的表情:「范老師的意思是我們不該以學校的處理意見為準則,得為案主多考慮一些,但學校會不會覺得我們多此一舉,畢竟他們也算甲方,萬一弄得不開心,下次不與我們合作了……」
范開城笑道:「為什麼非要弄得不開心呢?我們和學校的目的是一樣的,不是要與他們對著干,而是嘗試找出被忽略的視角盲點,為他們提供更佳的處理方案。」
關倩問道:「那這個個案的視角盲點在哪裡呢?」
「這個得問小方了。」喻真接過話題,重新看向方晚晴問道,「據你剛才說的葉同學母親也有精神病,那她現在的病情如何?家裡是個什麼樣的生活狀態?父母親對兒子的退學決定是什麼想法?」
方晚晴從沒有深入調查過葉東亮的詳細背景,只能含糊回道:「恩……他家裡貧困,距離申市又很遠,父母親能力有限,對他的處境還是挺無力的。」
喻真又拋出了新問道:「除去遺傳、成長背景、債務壓力這些因素,葉同學發病的原因會不會也有學校環境的影響,比如周遭同學對他的非議?」
方晚晴參照經驗常識,答道:「估計有吧,畢竟他的一些行為確實困擾到了其他人。」
喻真想了想,又問道:「他有宗教信仰嗎?」
方晚晴愣了下,如實道:「……我不清楚。」
沈躍插口道:「對了,我看工具書上提到過,宗教信仰會對人的精神狀態產生很大的影響,也是需要了解的重要信息之一。」
關倩馬上翻開了手邊的個案工作教學書籍,朗讀道:「對,書上說案主需要收集的資料分生理層面和心理層面,還有價值觀、家庭環境、朋輩環境、社區環境、工作環境、當事人問題相關環境、當事人與環境的交互作用、為問題做過的努力……」她照本宣讀了一大段,然後抬頭說道,「目前看來這個個案的資料還是很欠缺的。」
喻真朝倆人微笑了下,布置起了工作任務:「小關說得沒錯,所以小方接下去得及時調查清楚葉同學的背景資料,包括成長經歷、父母親的現狀、目前病情發展、在校狀態、與周遭環境的融入互動等,我們掌握的信息越多,才能整合出最優化的應對方案,還有……」她點名了關倩,「關於躁鬱症的醫學知識由小關去跟進,你當小方的助手,一起參與進這個個案。」
關倩興奮地搓手道:「收到!我會努力的!」她迫不及待地朝方晚晴表態道,「方姐,你有任何需要的地方都別客氣和我說,我都會去做的。」
與她積極的模樣不同,此刻坐在位置上的方晚晴連個客氣笑容都擠不出來了,整個人都被心底深處幽幽竄起的強烈疲憊感所佔據,她焦慮地想到自己又將翻江倒海地去了解一個人,調查他的過往、分析他的現狀、甚至還要學習病理知識、對沖學校的利益……
「你要是感到行徑困難了就說出來,千萬別勉強自己。」腦海中突然崩出了一句得以解脫的話,於是她還未來得及多做思考,就先脫口而出道:「抱歉,理事,這個案太過複雜,我恐怕做不了……」
既然是喻真之前主動叮囑過的,她這回就付諸實踐了。
這是方晚晴第一次表現出無能為力的消極態度,正等著聽從能幹方姐安排輔助工作的關倩不由呆住了,一旁的沈躍也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不過喻真倒是理解地點了點頭,一口答應道:「恩,申大項目確實繁重,那這個個案接下去就由我來接手吧,小方繼續負責好項目內的其它活動工作。」
方晚晴下意識想張口彌補點什麼,卻聽范開城安慰道:「小方別覺得不好意思,你一直以來的表現已經很不錯了,有壓力很正常,大家一起幫忙,申大項目是我們整個機構的項目,別把責任都抗在自己的身上。」
關倩立即道:「是啊,方姐,有壓力就緩緩,以後再戰!」
沈躍也道:「方姐,別在意,還有我們呢!」
於是方晚晴不再多言,輕聲應道:「……謝謝大家的理解。」
她很輕易地就把爛攤子甩出去了,可心裡不僅沒感覺痛快,反而被一波來勢洶洶的自責感壓得更加疲憊了,她內疚地想道:自己怎麼可以因為學校準備答應葉同學的退學申請就沾沾自喜地認為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她如此冷酷地無視了一位困境學生的坎坷命運,實在是太卑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