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風不識字(上)
世上男人,不過三種:白馬、種'馬與河馬。
白馬,是一種勤勉有力量兼具些英氣的動物,白馬男正是如此,他們佔總數的六成,因數量廣多,皮相各異,有的順從溫和、有的被動高冷、有的韌勁十足、有的謹慎小心,看似五花八門,其實都是同一類人;種'馬,有三成男人是種'馬男,他們精力充沛,敢想敢做,敢打敢拼,熱烈的慾望致使其活力無窮,擅長鑽各種漏洞;剩下來的就是河馬男了,雖只一成,總量也並不少,河馬這種動物,有三個特徵:一是擅潛水,二是貌雖憨厚,實則極有實力,長大后在自然界幾無天敵,三是能在不同的時刻展現頗不同的一面,河馬男有時溫文爾雅,有時勇猛無畏,有時上善若水,有時捨身取義。
此三種性情,並無高低優劣之別,不過同種人行為相似,大可類比。就拿借錢來說,其本來面目是至少暫且侵佔錢財所蘊之力量,此種攻擊強的舉動正是種'馬男的拿手好戲,他們無所顧忌,一往無前,口若懸河,或憑空畫餅,或聲淚俱下,總能讓人慷慨解囊;而白馬男總是臉皮薄了點,膽子小了點,怕借了錢後用錢來辦的事辦不成,怕遭推拒,怕別人瞧不起自己等等;河馬男呢,有個臭毛病,好為他人著想,除了先自要喟嘆一番時運,多半還會怕連累了他人,就算事情緊要,不得不厚起臉皮、鼓起勇氣,臨陣時也絕不如種'馬男來得那般爽利。
識人之難,難於上青天,我們自不能以某男找人借過錢,就來斷定他是種'馬男,畢竟白馬男、河馬男也有去借錢或者稱為融資的時候。本書試著碎片式解讀這三種男人的行徑,也不過是博君一笑。
哈,說起借錢,世人的發跡,多從借錢開始,這個故事也從此說起吧。
十五年前,北方起了戰事,天下震動,天公又不作美,江西連年大雨,洪澇后鬧起了飢荒。在江西安福縣有一座小小的寺院,名叫普濟寺,寺內共有九個僧人,為洪澇米少,檀越不來布施,眼看要挨餓了。普濟寺老住持年已八旬,因焦急不安而一病不起,他躺在病床上對其他八個和尚道:「徒兒們,為師年老,怕是熬不過去了,你們還年輕,不能白白餓死啊,哪個有法子去募化個大施主,活了大家的命,我就讓他替我做了住持。」內中一僧,法名圓懷,四十五六歲,瘦骨嶙峋,本是個種'馬性情,雖出了家,本性猶存,最通人情世故,又能說會道,老住持一直有意把住持之位傳給他,只是他因幼時家貧,不識字,老住持也是個不識字的,深知做住持不識字的不便,是以躊躇不決。圓懷此時答道:「師父不要煩惱,您還記得鄰縣的肖舉人嗎?他是個最仗義好施的,本去了外省做官的,現今因他的母親離世,在家丁憂,若去募化,必不空手而回,只有一樣……」老住持見他吞吞吐吐的,道:「只管說來。」圓懷道:「弟子空手前去,或是化個兩三貫錢,或是兩三石米,能撐幾多日子?北方這場仗,也不知道要打到幾時,似肖老爺這種大施主,隨隨便便化過了緣,去哪再找第二個?弟子有個計較,不如我拿一件寺內拿得出手的東西去,典押在他那裡,借個幾十兩銀子回來,待過了荒年,再攢了錢去贖回來就是。」老住持道:「寺內哪有什麼好東西!只有祖師親筆寫下的那本經書寶貴,只是那本經書對我等是至寶,官老爺卻未必看得上。」圓懷道:「無妨,不過是有了東西好開口。」
圓懷敢說敢做,果然帶著祖師留下的一本《明霞經》,到肖老爺那裡典得白銀五十兩。不久老住持圓寂,圓懷就接任了住持。老住持彌留之際,又懊悔在自己手裡失了祖傳之物,一再交代圓懷道:「待得年成好了,一定要記得把經書贖取回來。」
時光如白駒過隙,戰難和飢荒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一陣波濤,天下太平后,普濟寺的香火漸漸旺盛。肖老爺丁憂期滿,去廣西做了三年縣令,後來新皇登基,他升遷到州府做了幾年通判,一因與上司不合,二因是個舉人出身,不似進士出身的有前程,遂冷了做官的心,四年前辭了官,又回了分宜縣老宅居住。圓懷和尚知道后,就動了贖取經書的念頭,奈何他自己又生起病來,惡時卧床不能動,好時也腿麻骨軟,走不得遠路的,熬了四年,終於大好,雖尚有病容,身子骨倒也輕健了。
「十五年前借的五十兩白銀,現今該還多少?」圓懷和尚想了此事許久。這些年在圓懷和尚的精打細算下,普濟寺已積攢了一百多兩紋銀,但和尚想起肖老爺的俠義之風,只帶了五十五兩銀子出了門。「當初沒說息錢的事,也沒有立文書,我就統共五十五兩銀來贖,肖老爺多半是會答應的。留些銀子做用度總是好的。」抱著如此期望,圓懷和尚寅時出發,巳時初過渡,巳牌末已到分宜縣縣城。
來到肖宅前門,只見院門沉寂,大門緊閉,偏門開著,一老一少兩個僕人在看門。圓懷和尚上前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有禮了。」兩僕人回了禮。圓懷和尚道:「貧僧普濟寺住持圓懷,十多年前受肖老爺恩澤,今日特來答謝肖老爺。請問肖老爺在家嗎?」老僕人答道:「師父恐怕是見不到我們老爺了,老爺已經駕鶴仙去三年了。」圓懷和尚吃了一驚,道:「啊!阿彌陀佛,我竟全然不知!」老僕人又道:「上個月才過了三周年。」
圓懷和尚呆在原地,半天說不出話,一為恩人離開了人世,二為今日的事沒了著落,許久才回過神來,帶著哭腔對老僕說道:「阿彌陀佛!肖老爺待我普濟寺恩重如山,不想這麼早就仙逝了,從今而後,我每日早晚給肖老爺誦經念佛……不知府上現在何人當家?」老僕人看了看圓懷沉甸甸的包袱,道:「老爺不在了,自然是夫人管事。」那年輕的僕人插嘴道:「大少爺也管事的。」圓懷道:「勞煩通報一聲,就說普濟寺住持圓懷求見。」老僕人還待說什麼,那年輕的僕人搶道:「大少爺正在後院練武,我去給你通報一聲。」說完一溜煙的去了。老僕不滿地哼了一聲。
不一會,年輕的僕人回報:「有請!」圓懷和尚跟著他進了門,穿過前庭,來到大堂。一進門,見兩個人坐在堂上:左首一人,滿腮濃髯,面相極有威嚴,目光炯炯有神,氣閑神定又隱隱有奔馬之勢,乍看有二十多歲,細看卻不過十八九的年紀,圓懷和尚一見,心裡不由得叫了一聲好,再看右首那人,是個白面書生,不過十五六歲,微帶笑意,一副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
帶路的僕人道:「大少爺、二少爺,客人到了。」那濃髯的粗壯少年早站起來,拱手道:「法師駕臨,有失遠迎。」白面少年也起身行禮,卻並不說話。
濃髯少年正是肖家大公子肖東山,白面少年是二公子肖暖煙。
圓懷和尚道:「貧僧普濟寺住持圓懷,見過兩位公子。」肖東山道:「師父不必多禮,請坐!」雙方寒暄完畢,分賓主坐定。圓懷和尚道:「肖老居士是我普濟寺的大恩人,不想已往生極樂,阿彌陀佛!」肖東山道:「師父說先父是你們的大恩人,恩從何來?」圓懷和尚道:「十五年前鬧飢荒,只因無米下鍋,貧僧來到府上,也是在這件屋子裡,把一本祖師親筆所寫的經書與老爺典得五十兩白銀,那經書是我普濟寺祖傳的至寶,卻對肖老爺毫無用處,虧得肖老爺俠義心腸,換了別個,哪會同意?恩情就在這裡了。我今日來,一是為了弔唁恩人;二是為了歸還錢銀,我佛門清貧之所,傾盡全寺,只得五十五兩白銀,且當本利一併歸還,還望公子海涵;三則是請公子賜回經書,此書是祖師所傳,外人拿著並無益處,於我普濟寺卻是一件要緊的物件,望公子成全。」
肖東山聽了,哈哈大笑,道:「此事我盡知!師父來的正好,我正要找你呢!」說著,起身在桌邊抽出一把刀來。只見白光一閃,刀已出鞘,肖東山提著刀,緩緩走到堂中,真是龍驤虎步,勁力透衣。
圓懷和尚見他提著白花花的鋼刀沖自己走來,心裡直發毛。
好在肖東山走到堂中就站定了,只見他唰唰唰三刀劈向左路,手腕一翻,變劈為刺,前進一步,一個虛劈,又是二刀。肖東山耍畢,收刀問道:「師父,此招使到一半,為何變為直刺,前面三刀定已把人逼到左邊,此時直刺,不是明擺著給人喘氣之機嗎?」
老和尚定了定神,道:「我並不懂耍刀的事,公子這是問錯了人。」
肖東山道:「《明霞經》既是你祖傳的東西,為何半點不懂,這分明是書上所記!莫非此書非你所屬?」
圓懷一聽,急得站了起來,道:「此書確是我祖師所傳,已有五代,先師與我都不識字,這裡面寫的什麼,半點不知,又不曾給外人看過,並不知道這裡記著耍刀的事!只知道這是祖師爺留下的僅有之物,是極等珍貴的!」
肖東山道:「這麼說來,寺院中竟沒人懂這招數間的變化了?」
圓懷道:「是。」
肖東山連道可惜。
二公子肖暖煙此時插嘴道:「哥啊,你這痴勁嚇著客人了!你看老師父面容,哪裡是個練家子?還是說正事吧。」
肖東山見老和尚果是個弱不禁風的,一笑,道:「師父別急,我無不還之意,只是我最愛習武,書中疑惑之處存在心中久了,見了原主人當然要討教一二,讓師父見笑了,我這就去取書。」說完,快步去了後院。
不一會,書已取來,原來是一本平淡無奇的冊子。圓懷接過經書,翻開一看,書頁下邊角微卷,中間還有兩頁脫了線。圓懷翻了幾頁,看到了自己所做暗記——乃用針蘸了墨汁劃得幾處細痕,知道這肖大公子是個信人,拿出來的是原物。
肖東山兀自陪罪道:「是我保管不周,書頁都鬆了。」
圓懷連道:「不打緊,不打緊。當年肖老爺借我五十兩紋銀,救了寺內一眾老弱和尚的性命,真是天大的恩德。這次我把全寺值錢的東西都換了銀子,只得五十五兩,作為本息還給府上。」說著,取下肩上的包袱,遞給肖東山。
肖東山接過銀子,並不打開看,遞給肖暖煙,道:「二娘的生日快到了,難免有些開銷,你拿去交給二娘。」肖暖煙拿了銀子,往後去了。原來肖東山生母早亡,他爹娶了新妻,生下了肖暖煙這個弟弟。
圓懷和尚得了書,辭了肖東山,歡天喜地的出了肖宅。肖家公子沒有留他吃齋飯,他就在街道拐角處的石墩上坐了一坐,吃了隨身帶的乾糧,喝了點水,再不停留,出了縣城。
世間的路,歸程一向比去時快。圓懷和尚少背了五十五兩銀子,心情又愉悅,一個時辰已到渡口。此時清風徐來,涼涼爽爽。
普濟寺和分宜縣縣城之間有一片湖泊,以往都是一個艄公領一頁扁舟在此渡人。現今國泰民安,百姓漸漸富裕,湖泊兩邊的交易日益頻繁,來往過渡的人也多起來。艄公年邁力衰,就讓兒子接了班,他拿出幾十年的積蓄,給兒子買了艘大船,一次能運數人過河。
圓懷到時,已有倆漢子在此候船,一人精瘦黑臉,一人憨厚敦實。黑瘦的穿灰色直裰,挎一口腰刀,衣鞋頗整潔,憨厚的卻是普通莊稼人打扮,褲子上沾滿了泥塵。從姿態來看,這兩人應是同伴。兩人打量了圓懷一下,並不說話。
不久,湖上一聲口哨,一頂白篷船飛也似的來了。船夫大叫:「各位客官久等了!過渡一人十文,下船再給錢!滿三人就走!過渡一人十文,下船再給錢!滿三人就走!」
說話間已靠了岸,船夫收了槳,用竹篙把船穩住,跳上岸來。兩個漢子也不謙讓,一腳就上了船,坐到了蓬里。船夫上岸解了個手,見老和尚也已上船坐好,正要解繩開船,遠處有人大喊道:「等等,等等,我要過渡!」
只見一個錦衣公子大踏步而來,他長袍帶風,一轉眼已到船前。「哎啊,等等我,哈啊,來的正是時候!」錦衣公子邊說邊上了船,只見他腳似不著地,像一片落葉落在船上一樣,船晃都不晃。船里的兩個漢子見狀對視了一眼。
圓懷坐在船頭,一見這位公子,心裡大讚:「好個俊俏的相公!我活了六十多歲第一次見這般俊俏的人兒。」細看其衣裝,頭戴綸巾,身著藍色錦袍,腳踩一雙黑色綢面方頭靴,鞋口嵌以金線,他身形修長挺拔,背後背一把長劍,劍穗飄飄,端的是玉樹臨風,神采飛揚。
錦衣公子把眾人一打量,在船頭老和尚身邊坐下。船夫大叫:「各位客官坐穩了,走!」用竹篙一撐,船離了岸緩緩往湖心而去。錦衣公子隨水聲吟道:「船緩進,水平流,一莖竹篙剔船尾,兩幅青幕幅船頭!」其他四人也聽不懂,沒人搭他的訕。
行到湖中,錦衣公子見眾人都不言語,對圓懷道:「師父面帶喜色,必有好事,何不說出來讓我等也沾沾喜氣。」圓懷道:「阿彌陀佛,出家人能有什麼喜!只是遇到貴人,解了我多年的一個心結。」就把事情的來由一一說了,講到去肖家討書的事情,說起肖大公子拿出刀來,眾人知道必有緣故,都豎起了耳朵,再說到肖大公子講書上的刀法,眾人心裡都是一動。
那公子聽到此處,連連擺手,大聲道:「師父出言欺人太甚!欺我等不諳世事,這世上哪有什麼書值這許多銀子的!既這麼值錢,豈有歸還之理,既有歸還的,哪有收這麼低的利錢的!荒唐,荒唐,師父欺我。」
那倆漢子不知何時已從蓬里移到船頭,那黑瘦漢子也道:「和尚是說笑的,拿我等作耍呢!」
圓懷急紅了臉,合十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這是千真萬確的事,肖家父子高義,貧僧回寺后一定天天給兩位恩人念佛。」
黑瘦漢子道:「不信不信,除非老師父把書拿出來一觀,方知真假。」
圓懷此時後悔起來,怪自己多嘴,閉目只管念阿彌陀佛。
莊稼漢子這時突然叫道:「好賊和尚!看你年紀不輕,竟做出這等事來!臉紅彤彤的,定是犯了清規,偷吃了酒,吃多了這等胡說八道哄我們老實人……說不定還偷了東西,不然出家人哪來錢買酒!」
圓懷急了,解開包袱,拿出那本《明霞經》一晃,道:「說了是千真萬確的事,喏,書在這。」只見書本陳舊,邊角因翻多了而微微捲起,「明霞經」三個隸體大字清清楚楚寫在封皮。
黑瘦漢子道:「翻開看看才知真假。」
圓懷把書攤在艙板上,翻開首頁,頓一頓,又翻到第二頁,頓一頓,翻到第三頁,三人已都湊過來,伸長了脖子。
說來也怪,此時湖面上突然一陣大旋風吹來,中間原有兩頁被肖東山翻脫線了,不粘在書體上的,大風一來,圓懷忙用兩手去摁,卻已遲了,這兩頁早被吹得飛起來,往船后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