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鍥子·一萬年前
過天門關,登九重上界,仙光覆罩,彩霞繚繞。金磚綠玉琉璃瓦,明晃晃,碧瀅瀅。數百天兵列陣,甲光向日,重重守衛著南天門。
鶴軒從白茫茫的雲海中出來,手化長劍,眉頭深凜。
緊接著,浩渺氤氳里又出現另一個人,他攔住鶴軒,聲很嚴厲:「你想幹什麼?」
男人著水墨色的袍,臉上戴著銀鐵面具。鶴軒細打量一番,並未見過這個人:「讓開!」
男人又道:「我問你,想幹什麼?」
鶴軒握著劍,沉聲道:「扶青獨闖九重天,我要帶他出來。」
男人默了一默:「你可知,天帝等這一刻等多久了?」
鶴軒星目含威,稜角分明:「我不想浪費時間跟你打,你最好別攔我。」
男人笑出淡淡的聲:「我也不想跟你打,但我好奇你的理由,為了扶青違抗天帝的理由。」
鶴軒微微側首,清冷的眸子鎖在他身上:「我欠他爹的情,這個理由夠嗎?」
男人點了點頭,然後,向鶴軒使了一記定身咒:「你的一舉一動牽動著風華宮,在這等著,我去救。」
鶴軒蹙眉一怔:「你……為什麼?」
男人站了站,轉身,答得漫不經心:「哦,我也欠他爹的情。」
說罷,男人化出一盞精緻絕美的七弦琴,琴上掛著穗,穗中系了一枚碧青色的鈴。他在琴弦上一拂,音律絕響,肅殺之氣直逼南天門。
寶殿中,扶青雙目猩紅。四條縛魔鏈,一條綁住他左手,一條綁住他右手,一條綁住他腰腹,一條綁住他脖子。
「拴住他,別讓他跑了!」
「趁他傷沒好,殺了他,為天下除害!」
「哼,最好把屍首拋到東南山去,讓鴻琰看看,他兒子如今是什麼下場!」
扶青埋頭笑了笑,閉上眼,雙拳緊握。猛然間,他再睜眼的時候,四條縛魔鏈齊齊碎裂。天兵們將鎖鏈的斷截攥在手裡,頓時啞住,不敢再言。
扶青抬起眸子,蒼涼的笑容消失在臉上。他衣上浸著血,嘴角淌著血,每一個字都撕心裂肺。
「秦子暮,你出來!」
「秦子暮,你對不起我!」
——————
一萬年前,蜀國建朝第三百二十八年春末
男人望著駐立四方的凶獸,勾一抹凄凄涼涼的笑:「一縷魂牽生白髮,此情所覆染鉛華。塵埃不束相思賦,緣心看破霧生花。」
末了,他瞳孔里透出一絲冷冽:「諸魔聽令,動手!」
四凶獸以所向披靡之勢將天邊開出一道窟窿,天兵如雨般墜下,水漫大地烈火焚城。男人攥著撥浪鼓,鼓上的珠子輕輕晃著。耳邊都是哭喊與廝殺,他笑了笑,靜靜享受著自己的安寧。
他叫鴻琰,是個魔君。
北海以北,雪山聖境
公子著一身雪白的衣:「東南山起事,鴻琰瘋了,三界大亂在即,我帶你走吧。」
雪女望著燒紅的雲卷:「他這一瘋,幾人能活?你信九重天能對付得了他?何況,他還有四凶獸。」
公子道:「不一定去九重天,天下之大去哪裡都可以。」
天邊的戰火越發濃烈,雪女道:「發了瘋的鴻琰,是不會給任何人容身之處的。何況,這兒是我跟雪靈童的家,我走了,他就找不到家了。」
公子悵然道:「雪靈童已經死了,他的身子化成雪,散了。你要守著一個不會回來的人,把自己葬在這兒嗎?」
雪女懷中捧著一冊神卷,她低眉,撫了撫卷上纏繞的絲線:「我曾經對雪靈童說,我不能用天下蒼生的命來換你一個人的命。可現在,仙魔大戰生靈塗炭,我怎能獨善其身?」
公子眼眶濕熱:「你還在介懷雪靈童的死?守住青雀台神卷是你的責任,你並沒做錯。也是因為雪靈童理解你的責任,所以他才給自己服毒的。一個孩子都懂的道理,你怎麼不懂啊!」
天上撒下的雪花,雪女伸手接了幾片:「就是因為懂,所以我才不能後悔。非但不能後悔,哪怕重來一次,我還得那麼做。既然我是為了蒼生放棄雪靈童的,那現在,蒼生有難,放棄自己又如何?」
這一瞬,公子的臉如紙般慘白:「你要擋鴻琰?不行,你擋不住他!」
天邊的顏色愈發鮮紅,雪女道:「我知道擋不住他,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弒殺天下。」
公子抓住她的手,抓得十分用力:「如今能擋鴻琰的只有青雀台神卷,可神卷被天蠶絲拴著,根本使不出威力。那個魔頭已經殺紅了眼,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擋他只是送死!」
雪女牽住公子的手腕,緩緩地,推了出去:「許多年前,有一女子向我求雪珠救人,她說那是她的恩人。我給了她雪珠,救了她的恩人。可如今,這位恩人屠戮天下,犯下累累血債。如果當初,我不給那女子雪珠,就不會有如今的仙魔大戰了。這場浩劫源我而起,我就守在雪山,等著鴻琰過來。」
說罷,她笑了笑,晶藍色的眸子分外好看:「百里,顧好自己,走吧。」
忽然,天邊飛來一個黃澄澄的紙鶴。紙鶴徘徊著,在雪地里寫下幾行字:魔界戰敗,鴻琰被封印於東南山,四大凶獸現往雪山而來,奪青雀台。
百里驚道:「鴻琰被封印了?怎麼可能?誰能封印他?」
不等片刻,百里又道:「雪女,此地不宜久留,求你了,跟我走吧!」
雪女道:「鴻琰被封印了,可四凶獸還在,若放任它們為所欲為,天下仍舊不得安寧。」
說罷,雪女踏著寒霜冰霧來到雪山之巔的最高處,她揚起颯颯寒風,化出一片深不見底的百轉殘雪陣。再一拂手,將青雀台神卷拋入陣中。
這時,四大凶獸騰雲裹霧,直向雪山而來。
百里蹙眉,掌中化出清檀劍,還未動手,卻被雪女施法裹進了冰柱里。
百里道:「雪女,你幹什麼,放我出去!」
雪女手腕間戴著淺藍色的繩,她將繩子拔下來,頃刻間化了鞭。此鞭之名,霜凝露:「百里,我有個問題一直不明白。從前你來雪山,身後總跟著一幫甩也甩不掉的小仙娥。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再沒見過她們了,你是怎麼做到的?」
不等百里說話,雪女又道:「你不必答,有些問題,得不到答案才是最好的。就像雪靈童在的時候,我總嫌他吵鬧,也時常偷偷地想,沒有雪靈童的雪山是什麼樣子。答案是,太安靜了,太難過了,太孤單了。不如你也想想,沒有雪女的雪山是什麼樣子,只想想就好,不必說出來。」
冰柱里,百里的一滴眼淚淌下來,鹹鹹的,苦苦的:「世間若無雪女,也再無百里了。」
鵝毛大的雪中,雪女擒著霜凝露,腳踝上銀鈴作響:「窮奇,混沌,饕餮,檮杌,要青雀台嗎,來拿啊!」
四凶獸暴戾恣睢,殺氣騰騰。雪女迎踏著風,打出霜凝露。剎那間,山石冰峰掀起不小的動蕩。四凶獸乃上古凶獸,暴虐成性,兇殘無比。雪女的鞭子打出去,哪怕皮開肉綻,它們也不退縮,更加不覺疼痛。
雪女縱然拚命,卻寡不敵眾,幾番下來,她已染了一身的血。這時,不知哪個凶獸在她背後留下一道血爪痕,雪女手勁兒一松,霜凝露跌下去,覆上一層厚厚的雪。
冰柱里,百里急喊道:「雪女!」
雪女抹掉嘴角上的血,笑了笑,並將染血的那根指點向額頭上的晶藍色花鈿:「畢生修為,集一日!」
集修為於一日,然後,散盡修為。
百里望著她虛無縹緲的影子,心驚心涼:「雪女,不要,不可以!沒有雪靈童還有我啊,我不回九重天了,我留在雪山陪你,雪女!」
雪女似沒聽到一般,淺笑著,將一身的修為散了出去。修為化作冰霜,重重刺向了四凶獸。百里敲打著冰柱,哭的像個驚慌失措的孩子。
殺四凶獸,雪女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她輕飄飄墜下去,墜在了男孩的腳邊。
不知哪裡來的小男孩,衣裳赤紅赤紅的,他望過四凶獸的屍骸,又望了望雪女,眸子空洞而又深邃。
雪女雙目微迷,她伸出手,想撫一撫男孩的臉:「還好我沒走,我終於,把你等回家了。」
男孩牽住她的手,眉心一朵火紋若隱若現。
百里望著男孩眉心裡的火紋,如五雷轟頂:「青靈訣火紋?雪女,他不是雪靈童,他是鴻琰的兒子,是扶青!」
男孩蹲下來,很笨拙地為她擦血。雪女聲很微弱,氣若遊絲:「你淘氣,總愛亂跑。我一直覺得你會自己回來,所以不曾去找你,對不起,對不起……」
男孩擦血的動作很輕柔,說出的話卻很冷冽:「你殺了父王的四凶獸,你和他們是一樣的。」
冰柱因雪女修為散盡而愈發薄弱,百裏手握著清檀劍,在冰柱上劃出一道道痕。忽然,他見男孩站了起來,掌心裡,一團青火熊熊而生。
男孩生得一雙好看的鳳眸,說話時,他的鳳眸猩紅如血:「你、去、死!」
百里破出冰柱的時候,男孩正好將手裡的青火打出去。這是血脈里傳承的魔功,是鴻琰與天為敵的資本,更是天帝忌憚魔界最重要的一重緣由——青靈訣。
青火入腑,雪女頓時感覺,一股灼熱快要將她燒盡了。恍惚間,她看到一個穿雪袍的男孩樂呵呵望著她笑。笑著笑著,雪袍男孩與紅衣男孩的身影開始重疊,兩道影子合在一起的時候,雪袍化作火一般的紅。男孩眸光冷冽,再也不笑了。
雪靈童,不會回來了……
百里豎起結界,將男孩阻擋在結界之外。他擁著雪女,顫聲道:「雪女,別死,求求你別死……」
雪女低吟道:「四凶獸死了,蒼生得救了。」
百里將她摟得緊緊的:「是啊,你殺了四凶獸,你沒有辜負蒼生。」
「幫我個忙吧。」雪女道。
百里嘶啞著,衣上染了大半身的血:「你說。」
雪女攥著百里的衣裳,以極小的聲音道:「青雀台神卷,可傾覆洪荒顛倒日月。千萬年來,我守著它便是守著天下安寧,我不在了,各方勢力必將虎視眈眈。我已將青雀台投入百轉殘雪陣,入陣者魂魄湮滅修為盡散。百里,你幫我守住它,無論仙界魔界,不要讓任何人得到它。」
百里緊扣住她的手,哽咽著:「好,好……」
雪女勾起一絲微弱的笑:「這下,即便世間無雪女,也必須有百里了。」
百里頓生惶恐:「不會的,世間不會沒有雪女的,不會的!你不是好奇那些仙娥為什麼不來了嗎,我告訴你啊,那是因為,因為……」
忽然,百里身子一僵:「雪女?」
他抱著懷中再也不會睜眼的女人,仰頭,哭喊道:「雪女,戰火停了,不會再有人死了。你殺了四凶獸救了天下人,你睜眼看看啊,雪女,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