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8 章 第一百九十四章 隨便你罰
半路,我重傷疲憊,沒等回到碧瀅小築,就靠著星若的肩膀睡著了。
從黑暗中微微睜眼醒來的時候,天邊最後一抹餘暉籠下,透過窗欞照進屋子,灑落一地的金黃。
天帝斬魂刀被完好無損放置在枕邊,扶青正垂頭閉眼靜坐床旁,掌心扣住我一隻手,呼吸不緊不慢,像是睡著了。
床頭的一張四角几案上,用法術溫著半碗湯藥,顏色漆黑濃稠如墨,一看就知道很苦。
芍漪端著蜜餞從門外走來,細碎的腳步驚醒了扶青,他下意識間埋頭查看,恰好與我四目相對:「暮暮?!」話中按耐著欣喜,還有些意外,和慶幸。
我才醒過來,身上沒有力氣,給不出任何反應。
芍漪激動得快哭了,碟子里掉下兩顆蜜餞,紅彤彤滾落在絲織毯上,發出一陣不大不小的悶響。
據她說,我躺了兩天,這兩天里,連呼吸都是微弱的。
我喘著氣,目光轉向她,胸間一起一伏,微喃出低啞的聲:「你回來了?」
她含笑點頭,表情里沒有責備,彷彿只是出去逛了逛,然後又回來同我說話一樣:「回來了。」
我上下闔了闔眼皮:「回來就好,都怪我任性,連累你受苦了。」
「對不起。」
芍漪撥開珠簾,輕手輕腳走到床邊,埋頭將蜜餞擱在几案上:「傻瓜,什麼連累不連累,照顧你本來就是我的責任啊。這碟子蜜餞腌得正是時候,我加了厚厚的百花蜂糖,若覺著葯苦就吃一顆……」
我扭頭瞥向那碗葯,待身體稍稍恢復了力氣,便立刻抽開被扶青握住的手:「辛苦你做這麼多,把葯拿走吧,我不喝。」
顯然扶青早已預料我會有此態度,除了眉眼間些許失神以外,便再無過多的反應。只是芍漪原地一懵,不敢見氣氛太僵,局促苦思良久,才又笑著道:「那我到廚房盛碗熱米粥來,先吃下去把胃暖一暖,等身體舒服些了,然後再喝葯。」
我望過頭頂那片青紗帳幔,眼也不眨地搖搖頭,雙目空洞無神,像是還活著,又像是死了:「不吃。」
芍漪焦急皺起了眉頭:「你的身體現在還很虛弱,不喝葯也不吃東西,這怎麼能行呢?」
扶青默默把葯端在手裡,勺子輕刮著碗底,邊吹邊攪:「東西必須吃,葯必須喝,不商量。」
他這樣端著葯,埋頭吹攪的動作,與我小腹中刀那日,還未離開映月樓之前,在紫虞房裡見到的畫面,乍一看幾乎沒什麼區別。總之用三個字來形容,很刺眼。
扶青抵唇抿住勺尖,自顧自淺嘗了一口后,再緩緩把葯送來我嘴邊:「不燙了,只是味道苦得很,如果實在感覺難以下咽,就讓芍漪喂一顆蜜餞給你吃。」
我不想聽這些話,一把打翻了葯勺子,碎在地上砸得七零八落:「都說了不喝!」
他只是一愣,然後放下藥盞,不動聲色地說道:「再去拿個勺子。」
芍漪低頭應是,恭恭敬敬退出去,邁下短階沒了蹤影。
我譏誚:「看來君上很喜歡喂別人喝葯,可惜你的閒情逸緻,用錯了地方。」
他氣定神閑不緊不慢:「無所謂,你砸壞勺子,我讓她重新去拿。你也可以把葯打翻,我吩咐她到廚房,再端一碗就好。或者你索性將整個藥罐子掀掉,大不了重起爐灶另煎一遍,反正折騰的又不是我。」
我想罵人,可這並沒什麼用,反倒是拿自己的粗俗,來襯托紫虞的雍容嫻雅。
於是,我強撐著力氣,陡然從枕榻間坐起來,拔下嵌在他銀冠里的長簪,心一橫就要往自己胸口上扎。
這電光石火的緊要關頭,扶青握住另一半簪身,將我摁倒在床上,反手奪過。
他被徹底激怒,指骨用力地一擰,把長簪折成了兩段:「你幹什麼!」
斷掉的簪身哐當落地,我一動不動盯著他,笑意掛在眼角,很平靜:「還能幹什麼,不想活了,尋死唄。」
「你的命早就沒了。」他眼中掠過複雜的情緒,掌心扣攏在手腕上,一點一點縮緊,「你之所以能活到今日,都是你娘和小醉靈,以身相替換來的。秦子暮,你沒有資格,用她們的命尋死。」
我被他的模樣逗笑了:「我真好奇,妘妁已經死了,身為害死她的罪魁禍首,你是怎麼做到義正辭嚴說出這番話的?」
他不以為然:「暮暮,你很應該明白,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人,以前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會是。我殺戮過很多性命,遠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如果為兩個醉靈便要死要活,那魔界早就成天帝案板上的肉了。」
我只感覺到心頭一陣徹骨的寒涼:「倘或君上是為魔界為自己,無可奈何才要殺醉靈,我又豈會阻止呢?君上固然想利用醉靈試探天帝的態度換取戰書不假,但其實說穿了還是因為想得到那顆精元內丹,可精元內丹從來都不是紫虞唯一的選擇,只要有歸心蓮給她續命就已經足夠了。如今兩個醉靈,一死一滅雙雙殞命,你在這裝什麼迫不得已!」
隨即一聲冷笑:「如果朔月之夜那一晚,我沒有偷梁換柱代替醉靈上祭台,想必此刻你要的內丹就已經到紫虞體內了吧?說到底還得感謝君上,暫且顧念著子暮這條命,把最初為紫虞籌謀的內丹,賜給了我這個本應已死之人。若我不肯喝葯,不肯乖乖把身體養好,就浪費那顆精元內丹了是嗎?」
氣氛正僵的時候,芍漪從廚房裡回來,手中還捧著個大托盤。她很會舉一反三,擔心我破壞力太強,托盤上準備的是木碗,足足堆了有七八支勺子,連熬藥的小砂罐都沒落下。
扶青坐起來,接過她遞上的勺子,擱進碗里一邊攪一邊沉默。
沉默了很久很久。
才道:「是啊,浪費的確可惜,所以現在你能喝葯了嗎?」
我一點一點挪坐起來,身體慢慢靠上床頭,虛弱地看著他,冷眼道:「你讓我喝葯,就是在害紫虞,因為只要我還活著,便會不惜一切代價殺了她。今日不成有明日,明日不成還有後日大後日,反正精元內丹能幫我多活一千年呢。事在人為,不信你就看著,總會等到那一天的。」
扶青默默颳起一勺藥湯,吹了吹喂到我嘴邊,語氣不咸不淡:「所以啊,就更得喝葯了,否則你等不到那一天。」
「…………」
我怒從心起,又一支勺子四分五裂,連帶他手中的碗也被砸了出去:「你不是說從此不會再見我不會再管我嗎,你不是讓白褚生不如死地折磨我嗎,你不是派個蒙面女子來殺我嗎,你現在又讓我喝葯做什麼!」
其實我不想哭,可眼淚沒有辦法控制,終於在他一番雲淡風輕之下,如泉涌般擊潰了最後的防線和偽裝。
芍漪把著小砂罐又添了半碗,然後默默擱進一支勺子,自覺遞到扶青跟前:「要不要奴婢先出去?」
他嘆口氣,輕輕接住碗底,沉然點頭應了聲好。
等芍漪合上門離開,又過了片刻,才道:「你想知道的答案總有一天會知道,現在養身子最要緊,把葯喝了,聽話。」
我默默把頭撇向一旁,擦去眼角下的淚水,已經精疲力盡了:「我不想喝葯,也不想再看到你,你就讓我自生自滅吧。」
熱騰騰的葯氣蒸醞而上,他不知在想什麼,幽聲一句:「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目光獃滯地看著另一個方向:「好啊,你罰吧,隨便怎麼罰。」
所謂罰,乃是指受刑挨打,或被困在結界中失去自由。再不然就直接給我個痛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也算解脫了。
可————
他從碗中含了一口,傾身靠過來,捏住我的下巴一抬,埋頭覆上一個深深的吻,把葯渡進嘴裡,唇齒廝磨間,逼著我盡數咽下。
濃烈到令人麻木的苦澀闖進味蕾轟然炸開,附在舌尖上貪占著每一個角落,讓我恍恍惚惚失了神,險些丟盔棄甲,去迎合他。
等等,不對。
這是在做什麼?
瘋了!
待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立刻瞪圓了眼睛,猛地一推:「你幹什麼!」
風水輪流轉,扶青用身體力行的方式,將這四個字原封不動轉回到我身上。
他好像很得意,又好像不那麼在意,指尖在唇上流連了很久:「是你自己說的,隨便怎麼罰,不記得了?」
我怒斥:「君上恐怕神志不清了!」
他一臉無所謂的態度:「如果你還是堅持不肯喝葯,我可以再神志不清一次,也免得太不近女色了,被別人傳出去議論。說天帝有兒有女妻妾成群,魔君卻只因為中了清秋的圈套,便從此斷情絕愛看破紅塵做了和尚。或者——」
忽然,話聲戛然而止,恍似不經意般停在這裡。
片刻后才又繼續:「做了斷袖?」
我余怒未消,滿腦子裡都是漿糊,並沒留意他停頓時的語氣:「君上如果害怕被人議論,那就索性娶紫虞為妻,橫豎她是喜歡你的,想來也不會拒絕。這樣既可以杜絕閑言碎語,又能促成一段姻緣,折騰我幹什麼,你去找她啊!」
他又把葯端起來,埋頭似笑非笑的神色,勺子不停在碗中攪來攪去。
說到紫虞,這恍然提醒了我,扶青對她從來是尊重的,既沒紅過臉也沒有過輕浮之舉。
可對我……
他好像從未尊重過我。
我心頭一酸,不是吃醋,是難過,說不出的難過:「你可以一道結界關著我,也可以派人打我,派人折磨我,但是請你尊重我。」
扶青大抵是意識到什麼,手中漸漸停下了動作,連表情也變得無措:「我……沒有看輕你的意思,只是想讓你……喝葯。」
我將碗奪過來,抱在手裡一飲而盡,苦得舌頭都沒有知覺了。
喝乾凈后,我把碗一跺,胡亂地抹抹嘴:「葯已經喝了,如果沒別的事,請君上立刻出去!」
他歪下脖子,臉上浮出一抹笑容,伸手撥開我額前微散的發:「抱歉,我只有面對親近的人,才會忘記分寸,並不是故意不尊重你。」
我別開臉沒說話,他雙目微垂,想了想,道:「這樣吧,你提幾個不太過分的要求,就當是給我一個機會對剛才的行為略略補過。」
我闔眼長吸一口氣:「我要回凡間,從此離開魔界,與你們再無瓜葛。」
「不可能。」我自認為這樣對大家都好,他卻半分也不帶思量,直接一口回絕道,「魔界可不是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你這個要求我不會答應,換一個。」
當初讓素沃帶著手串去找師父,也不知道她現在情況如何,我本不願向扶青低頭,可幾經思想掙扎,還是開了口:「我想見師父。」
他連忙欣喜地應下:「可以,我會下令,復柏無暇自由,你還有什麼想要的?」
『暮姐姐既與重華宮主是舊識,或將來得空與之相見也好,或託人代為傳個話也好,煩請他告訴哥哥一聲,別做蜉蝣撼樹的事,不許找魔界報仇。只要從此好好活下去,沒有負累地活下去,對我和阿娘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我恍惚記起妘妁曾經在夢中提到的話,不自覺伸手拿起一顆蜜餞,塞進嘴裡嚼了嚼,艱難咽下:「若君上不為難的話,也請復司徒星自由吧,終歸他並沒犯什麼大錯。」
扶青神色遲疑,看起來不大願意,卻還是鬆口妥協了:「好。」
他忽然眉心一挑:「你不替霍相君求情嗎?」
我沒精力陪他玩心眼打啞謎,攏著被子側身躺下去,逐客之意明顯:「你願意放霍相君就放,不願意放就繼續關著,反正他和司徒星都是為了我才會幫醉靈逃走的,若有什麼懲處,我自己承擔便是。」
扶青道:「你自己承擔不了。」
他在床邊站了格外久,聲音淡淡的,很輕:「今日沒有胃口就算了,明天一定要吃東西,就算你肚子不餓,身體也得進補。」
「早點休息吧。」
說完合上門離開了。
又過半晌,芍漪像做賊一樣,輕手輕腳推門進來收拾。卻眼見我披著單薄的衣裳,在燭燈下鋪開一張箋紙,正病病歪歪提筆寫字:「子暮,你不是睡了嗎,這會兒又起來做什麼!」
我頭也不抬邊寫邊道:「明日一早,等扶青解了司徒星的禁足,你就幫我把這封信送到聽風閣,讓他想辦法交給縹緲宮的人,再請縹緲宮的人代為轉託給妘妁的哥哥。記住,別讓司徒星直接去找妘妁的哥哥,否則雙方可能會起衝突。如果司徒星不肯幫忙,你就告訴他,只要送出這封信,流嫿的事我便不再計較。」
芍漪疑惑道:「這是什麼信啊?」
我提袖蘸了蘸墨:「是妘妁對她哥哥的臨終囑託,以及我替扶青的致歉,可能沒什麼用。只是,我總想做些什麼,至少這樣心裡也能好受一點。」
雖然,妘妁有話交代,不許她哥哥找魔界報仇。但,同是天涯淪落人,我不指望對方會真的忘記仇恨。只盼他能聽從妹妹的勸告,別做螳臂當車、蜉蝣撼樹的糊塗事。
吃一塹長一智,基於從前的教訓,芍漪不敢再妄為了:「子暮,對不起,這封信我得先交給主上過目,才能送去聽風閣。」
我筆桿一頓,點了點墨,接著寫:「沒關係,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