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活該,誰讓他薅貓尾巴!
媽說她們討生活的這個碼頭已經有上百年了。
碼頭建在入海口上,一條大河自西向東,奔流入海。
南岸高樓林立,是個富庶的地方,住著的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家,衣著光鮮、趾高氣昂的,他們要是坐渡船,多是呼朋引伴、前呼後擁、大包小卷的,去郊遊看野趣味兒的。
夜間的南岸最好看,燈火通明的,時不時地,還有唱戲舞獅子之類的熱鬧光景。
北岸都是些窮苦人,他們是媽最穩定的客源,每天早早起來,匆匆忙忙、風風火火地趕往南岸上工去,太陽落山時,又灰頭土臉、蔫頭耷腦的回到北岸歇著。
入夜的北岸幾乎是黑燈瞎火的,沒什麼人家點著燈,不知道是太累了鬧騰不起來,還是捨不得那點燈油錢。
咚妹兒最討厭的,就是北岸這邊的過河人。
明明他們的衣裳也是破破舊舊的,還非要笑話咚妹兒和媽穿著寒酸。
疍家香雲紗做的衣裳,越穿越軟、輕薄透氣、遇水即干,簡直是天上獨有、地上難尋的好東西,他們一群泥腿子,竟然也敢說黑不溜秋不好看。
明明都是給人出苦力討生活的人,他們卻老是拿出一種高人一等的樣子來,頤指氣使地和媽說話,好像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似的。
每每遇到這樣的人,咚妹兒總是忍不住和對方口角幾句,但總是被媽喝止住。
還有幾次,咚妹兒和陸上來的孩子幾乎動起手來了,媽總是一把把她摟走,一邊罵她,一邊把她關進船艙里,給人家孩子的爸媽又是道歉說軟話,又是退擺渡錢的。
後來,再聽到船上有人說怪話,媽總是先瞪咚妹兒一眼,咚妹兒就噘著嘴,摟著大尾巴生悶氣。
擺渡船,講究一個乾淨、一個安穩、一個平和順當。
媽指著這個營生養活她們娘倆兒呢,可不敢有什麼閃失,得罪了主顧,就斷了生計了。
雖然說,每年魚汛期到了,媽也會舍下擺渡的生意,和所有的疍家人一樣,去入海口撒網捕魚去,可也就是那幾天罷了,賣了魚,賺一點快錢兒,還是要回來擺渡的。
一年的大部分時間,家中的這三張嘴,還是要靠擺渡的營生來養活著的。
咚妹兒吃完粥和小菜兒,把自己的碗和大尾巴的盤子都刷好晾起來,就到甲板來竄著玩了。
今天天氣好,船上人也不少,少說也二十幾人了,還有不少拎著幹活的傢伙事兒的,鼓鼓囊囊的大包裡面裝著奇形怪狀的工具,也不知道都是幹啥的,本來地方就夠擠了,這些包袱就更添亂了。
咚妹兒私下裡,老讓媽給拎著大包的人收兩份擺渡錢,被媽笑話,說她小人兒不大,倒是早早就掉進錢眼子裡頭了。
其實咚妹兒是心疼媽,那些包袱都不輕,她捨不得媽搖櫓白出的那些力氣。可媽那樣說,她就噘著嘴,也懶得辯解。
咚妹兒在挨得密密實實的大腿和屁股之間竄來竄去的,她去不得陸地,就喜歡擠在人堆兒里,聽這些陸上來的人,說陸上發生的事兒。
「哎,你聽說了沒?孫家宅門過幾天要擺大壽,宴請四面八方的客人,吃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哪!」
「你看你說的,這事兒要是還沒聽說,那哥幾個還混個什麼勁兒呢!」
「孫家老太太九十大壽是吧,聽說老太太的兒子們,在外省當大官的就有三四個,好像還有一個做生意頂厲害的女婿吶!」
「你當哥幾個這是幹什麼去,咱這是給孫家這場大壽宴搭戲檯子去,還真不是我吹,就碼頭這地界兒,還真找不出比哥幾個手藝好的裝台班子來!」
「看把你興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唱大戲的主角呢,誰知道走近了一看呀——就是個給戲子跑腿的!」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閉上你的臭嘴!找抽了是吧!」
「哎哎哎,怎麼說著說著,還急眼了呢?誰怕誰呀!」
「各位都站穩當嘍!這會子河中心浪大風疾的,我快撐幾杆子,咱馬上就過去嘍!」媽在船尾吆喝起來了。
看起來劍拔弩張的幾個人,就互相狠狠瞪著,眼睛好像要冒出火來。
船在水中央,最忌諱的就是動手打架,失去了平衡,一船人就都交代了。
十幾二十歲的青壯後生都年輕氣盛的,可也懂得這個道理。
咚妹兒見過不止一次,他們在船上因為各種緣由起了口舌爭執,在船上就一直忍著,乾瞪眼,死死盯著對方,船一靠岸,他們都立馬躥上去,就地就撕扯打鬥起來,有時候打急眼了,手邊有什麼工具就掄什麼,經常一鐵鎚過去,地上就是好幾顆帶血的牙。
不過他們打的再凶,咚妹兒也不害怕,那都是岸上的事兒,和她有啥關係呢。雖然她站在船上看著,近在咫尺,可岸上與船上,就是兩個世界。
媽做擺渡人,在船上保著一船人的平安。下了擺渡船,可就是半點關係都沒有了。
船上這會兒劍拔弩張的,沒人說話了,咚妹兒也竄的累了,就也想歇會兒,卻發現大尾巴有點不對勁兒,好好地,怎麼叫得這麼激惱呢。
她猛一回頭,發現那伙裝台人里,有個個頭比她大一點的半大小子,正在一臉壞笑的揪貓尾巴呢。
大尾巴之所以叫大尾巴,就是這條尾巴實在太好看了,這簡直不是一條貓尾巴,而像是一個有獨立生命的精靈,蓬蓬鬆鬆、毛毛茸茸的,那麼長、那麼柔軟,擺動起來像在跳舞,睡覺的時候盤起來,就是一團圓溜溜的金色大毛球。
大尾巴是花狸貓,渾身毛色是黑底金色花紋的,可這條尾巴的花色卻越來往金色上靠了,雜色好像越來越少,有時候咚妹兒都覺得,是不是以前給給它喂的金尾巴小銀魚有什麼神奇功效,讓大尾巴也變成金尾巴了。
大尾巴很愛護自己的這條美麗的尾巴,從來不喜歡外人碰,只有咚妹兒可以肆無忌憚的摸,有時候媽想摸一下,還要先說幾句好話誇一誇,哄一哄呢。
有時候大尾巴心情不好了,哪怕媽用小魚乾賄賂,它也是吃了小魚乾就走,不給媽摸,氣得媽直罵人,說它跟誰像誰,就是個小白眼狼。
可現在,那個半大小子竟然一把薅住了它金色的尾巴,疼得大尾巴扭身就想撓他的手。
不等大尾巴出手,咚妹兒已經一巴掌上去了,那個小子的一張黑臉上,頓時多了三道血溜子,就聽到他嗷的一聲。
「哎你這小丫頭,怎麼上手就撓人哪?!」那幾個裝台的,本來就壓著火,這下子頓時就炸了鍋。
「他活該!誰讓他薅貓尾巴了!」咚妹兒也要氣炸了。
「薅你貓尾巴怎麼啦?」
「就是把你這條破爛貓給你踹死又能怎麼樣?」
「你個疍家小臭丫頭下手還真狠,都出血了!看見了沒?」
咚妹兒知道他們說把貓踹死不是玩笑話,當初把大尾巴撿回來的那一幕,現在想起來還歷歷在目,而且平時聽他們說話,在岸上隨便把一隻貓啊狗的,給打死打傷的,簡直不算什麼事兒,而且看他們當時說得眉飛色舞的樣子,那種毆打甚至虐殺,簡直就是一種娛樂活動。
越這麼想,她就越生氣,幾乎要衝上去,和這幾個人拚命。
可對方並在在意這個小丫頭的怒火,剛好靠岸了,他們直接把不滿轉向了五嫂。
「看把我們孩子臉抓的,這要破相了,以後找不著媳婦了,你家給陪啊?」
「她家一個疍戶人家,拿什麼賠?」
「沒錢賠,不是還有這個小臭丫頭么?」
「切!疍家的臭丫頭,白給我們也不要!」
聽他們一唱一和的,咚妹兒真的肺都要炸了,大腦嗡嗡嗡地一片空白,就想要衝過去拚命。
其實他們的孩子哪有那麼金貴,都是出去打工幹活的,別說劃了碰了,就是做活兒出了意外,斷手斷腳的,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兒。
五嫂心裡也明白,這幾個人在這小題大做是什麼意思,就趕緊陪著笑臉,給擺渡錢返給他們了,還順手扯過一串沉甸甸的風乾烏魚,塞到那孩子手裡。
那些人也見好即收,收拾傢伙事兒上岸忙營生去了,先前起了衝突的另一夥兒人,也借著這個機會打岔,早就溜之大吉了。
不管話撂得多狠,趕著忙生計才是正事,誰能沒事兒老打架玩呢。
人都走了,五嫂用指頭狠狠戳著咚妹兒的腦袋,罵她:「真是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啊你!怎麼敢上手撓人家的臉呢?」
「他薅大尾巴!」
「今天這是些北岸的做活兒的,趕著上工不和你計較,趕明兒再把南邊誰家的寶貝疙瘩也給撓了,把這條破船賣了,咱都賠不起人家的啊!」
「他們就是借著這點破事兒鬧你,貪小便宜不想給擺渡錢,你還給那臭小子魚吃!他吃了回去拉肚子去吧,竄稀把他腸子拉出來!」咚妹兒始終氣呼呼的。
媽沒工夫和她糾纏了,趕著划回去,可能還能再渡一船起晚的人,他們一般就三兩個,因為這樣那樣的事兒,耽誤晚了,雖然人不多,但是給的擺渡錢就大方了,只要媽給劃得快點就行,廢話也少。
第二趟雖然划著累些,可是一般沒那麼多事兒,省心。
擺渡船往回劃了,咚妹兒摟著大尾巴坐在船舷上,小胸脯還在一鼓一鼓的,她眼看著那個半大小子和那群裝台人上了岸,越走越遠了,恨不得把他們都拿針串成串兒,晾成魚乾兒,啊不,是人乾兒,再剁碎了餵給大尾巴吃。
她越想越憋屈,到底還是忍不住,沖著他們的背影,大吼一聲:
「臭小子,你給我等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