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一大早的,小元氏已進進出出裡屋十數回了,生怕她一離開,女兒便會害怕,故而每隔上一陣,她便會掀開帘子進來走動一遭,一會兒摸了摸沈媚兒的臉,讓她繼續睡會兒,一會兒過來給她理了理被子,一會兒又怕炕燒得太熱了,怕燙著她。
媚兒一連發燒昏睡了好幾日,好幾日滴水未進,今兒個早起雖吃的不多,到底是開口吃了些。沈老二見女兒能吃東西了,一早從山下下來后,早飯都沒來得及扒上幾口,便趕忙趕著他那騾子車去了鎮上,專門去鎮上給女兒買她最愛吃的八寶榛子雞和蜜漿。
成記榛子雞每日只售二十隻,若是去得晚了,一準便被賣光了,那蜜漿更是金貴之物,吃了能夠美容養顏,村裡村民們得了上好的蜂蜜全都捨不得吃,全都攢著往鎮上送,是可以賣錢的,得了錢財可換鹽巴和米面,能夠吃上這等甘甜之物的,多為鎮上或是縣城裡頭的殷實之家。
沈媚兒生得美貌,去舅舅家時,得知蜜漿吃了能夠美容養顏,她雖出生農門,卻一貫嬌俏精細,自打知道這個作用后,此後每月一罐的蜜漿是萬不能少的。
那頭早飯還沒用完多久,小元氏便開始張羅籌備午飯了。
年前,沈老二去山上打獵時,在山上的山洞旁發現了一隻斷了腿的野雞,活的,就是斷了翅膀和腿,瞧著該是被山裡頭的野獸啃追所至,山雞還小,打回來后,小元氏見沒幾兩肉,便將山雞單獨養了起來,幾個月後,倒是肥了不少。
如今沈媚兒大病初癒,小元氏一早便吩咐沈老二給它放了血,中午給女兒燉野雞蘑菇湯吃。
這會兒,太陽底下,小元氏捲起了袖口,正在拔雞毛,令磊哥兒守在屋子裡陪著阿姐。
沈媚兒已在炕上躺了幾日幾夜,睡睡醒醒間,睡得並不踏實。
迷迷糊糊之際,被一陣糟雜之聲給吵醒了。
不像是遠處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就像是屋子裡外似的,一會兒是小孩子的嬉笑追趕聲,一會兒是粗大的大嗓門聲,一會兒又尖尖細細的,沒個消停。
沈媚兒在炕上嚶嚀一陣后,終於緩緩睜開了眼。
外頭日頭很大,瞧著又是一片暖陽。
寒冬剛過,這般暖陽,著實令人心情愉悅。
高燒已漸漸退下了,恍惚驚愕的神色,也早已在渾渾噩噩之中,漸漸清晰明朗了。
花了三日三夜的時間,沈媚兒終於慢慢接受了重新醒過來這個事實。
震驚、錯愕、難以置信,以及,眼鼻酸澀。
她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世間難道當真有鬼神不成?
不然,怎會出現如此離奇之事。
這事,沈媚兒想破頭皮也是想不通的,她從來不是個聰慧之人,要不然,當年怎會放著好好地日子不過,偏要作死的去自尋死路呢?
許是垂憐同情她上輩子死得太慘,又許是真真切切的聽到了她的懺悔祈求,老天爺這才得以開眼,重新恩賜了她這一次機會罷。
躺在炕上,呆愣了好幾日的沈媚兒終是漸漸想通了。
她不想去考究為什麼人死了還能復活,也不想去考究,怎麼重新回到了十五歲時被老虎險些叼走的這一年,更不想去考究就這樣生生活過來了,是不是某一日又會死了去,她只知道,哪怕只重活一日,她也要將這一日過好了,哪怕這只是她身陷囹圄時的一個虛幻的夢境,她也要咬咬牙,將這個夢做到底了。
重活一次,不知世事的沈媚兒才知,自己前世究竟有多愚蠢有多驕縱了。
她打小是在蜜漿里泡著長大的,從來沒下過田地,沒經過風雨,她是被爹娘含在了手心裡,被舅舅舅母捧在了手心上的,整整十數年來從來沒有受過半分苦難,無論是爹娘還是舅舅舅媽,對她的疼愛甚至一度超過了磊哥兒。
所以,越是擁有的東西,往往越是不懂得珍惜。
沈媚兒從來不知那一生究竟過得有多幸福,也從來不知,不過是打從自己指縫裡溜走的哪怕是一些碎屑,興許,亦是旁人一生都無法夠得的。
就連爹娘親自幫她挑選的,令她心生厭惡,處處嫌棄的丈夫,亦是個唯她命是從,將她捧在了心尖上的實心漢。
可是,她偏偏受人蠱惑,一心只想要去追尋那些華而不實的虛假榮耀。
結果到頭來落得過慘死的下場。
丈夫?
哦,對了,還有這樣一號人。
三日三夜后,從難以置信中緩過神來的沈媚兒終於緩緩憶起了還有這樣一號人的存在——
一個粗糙結實、沉默寡言、半點不懂風情、又長得兇巴巴的,臉上還有著一道醜陋疤痕、鎮日只管穿著一條黑褲子,光著赤,裸身軀,露著兩條鼓鼓囊囊的大胳膊、僅僅只在腰上系著一件髒兮兮的圍裙,舉著生鐵,日日站在火爐旁那個可恐嚇人、恐怖如斯的打鐵匠!
是的,她的前夫,那個被她生生嫌棄后最終遭她拋棄了的粗狂大漢。
實在是,沈媚兒那時著實不喜歡他。
大俞重文輕武,大俞的每一個女子都愛慕翩翩公子、白面書生,沈媚兒自然毫不例外。
她喜歡唇紅齒白的金貴公子,喜歡說話像唱歌似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在吟詩作對,儘管沈媚兒多半聽不太懂,卻絲毫不影響她心生愛慕。
她覺得她生得貌美,生了這樣一張絕美的臉,合該唯有嫁入那權貴府上給那搖著扇子,說著甜言蜜語的世家公子做正經太太才是她該有的命數。
而那個打鐵匠呢?
媚兒見了他便發憷。
她嫌他臟,嫌他日日在火爐旁打鐵,油膩邋遢,連他賺的銀子都十分嫌棄,每每要用帕子擦拭乾凈了,這才翹著蘭花指,陰陽怪氣的收了。
她嫌他太過粗鄙,嫌他吃飯跟爹爹一樣,牛嚼牡丹似的,一頓要下去半簍子白面饅頭。
她嫌他力氣太大,時時弄疼了她,嫌他沉默寡言,半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她往往氣得直跺腳了,他依然巋然不動,有時,她蠻橫的將屋子裡的碗筷瓢盆全都砸了,他依然紋絲未動,也不動怒,只淡淡的看著,待她累了,倦了,氣喘吁吁的停了,他才悶不吭聲的將所有東西一一收拾了個乾淨。
可越是這樣,沈媚兒便越氣越惱,每每只覺心肝疼痛。
他就是一頭老牛、悶牛,半點不解風情。
而她是那朵被他踐踏了的牡丹花。
沈媚兒越瞧越氣,越想越覺得不平衡。
最後,終究還是氣得將他拋棄了。
其實,除了不喜歡、莫名嫌棄、無故厭惡他以外,打鐵匠待她還是沒話說的。
聽說,打鐵匠原先一直住在鎮上的打鐵鋪子里,後來要娶她時,這才在鎮上安置了宅子,宅子雖不大,卻是個方方正正的四方院落,地段也好,離鎮上舅舅家的宅院近,方便媚兒時不時過去打秋風。
宅子里置辦的東西都是齊全的,不說頂好,一件件卻也是不差的。
當年給她下的聘禮亦算是豐厚的,不說多好,至少在整個沈家村乃一絕,平心而論,當年她沈媚兒在沈家村絕對算是風光高嫁的。
嫁妝及宅院,是當年她故意提來刁難對方的,卻不想,那粗魯的漢子竟辦成了,若非這些條件都滿足了她,她沈媚兒便是死也不會嫁給他的。
經此事後,於是,後來嫁給打鐵匠后,她處處嬌蠻任性,有時是本性,有時是故意,無論吃什麼用什麼,都故意往好了報,一個打鐵匠能賺多少銀錢,沈媚兒不知,她只知,她無論要什麼,他都得給她弄來,漫天要價,成了她日日欺凌欺辱他的樂子。
後來她胃口越來越大,有一回,竟口出狂言要了一件首飾鋪子里新得來的金鳳首飾,那首飾華貴富麗,沈媚兒一眼便相中了,當日便一直耗在了鋪子里不願出來,只那一百兩的天價報價令她有些心灰意冷。
她其實明知那價碼對一個打鐵匠來說,是漫天要價了。
可她內心貪婪,依然理直氣壯的開口了,為此,她還一度不讓他上炕,除非應下她的無禮要求。
其實,與打鐵匠夫妻一場一年多的生活具體細則沈媚兒記得不多,不過,這一點,她還是記憶深刻的,她耍潑打滾,譏諷嘲笑,陰陽怪氣,甚至羞辱辱罵都用上了,幾日後,那金鳳釵子果然如往常般,她一睜眼,便出現在了她的床頭。
那日,沈媚兒高興壞了,當即掀開被子對著鏡子侍弄了起來,一直到夜裡,那打鐵將不見歸來,沈媚兒也沒在意,只第二日去了打鐵鋪子,見門關了,不見人影,沈媚兒這才驚覺有些不對。
事後發生了什麼,沈媚兒並不算太過清楚,只事過許久以後,才知,那老牛背上被砍過一刀。
而那回,媚兒心裡的嫌棄害怕明顯多過關心心疼。
橫豎,前世媚兒要什麼,打鐵匠便會無條件的滿足她什麼。
如今想來,沈媚兒不由顫了顫眼。
她上輩子對不起父母,對不起舅舅舅母,對不起弟弟,可最對不起的,或許竟是那個粗糙無用的打鐵匠。
聽說後來媚兒改嫁后,鎮西口的那家打鐵鋪子便關門了。
至此,整個洛水鎮,再無一日見過此人。
在沈媚兒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那一段地獄生活里,她曾無數次吶喊呼喚過打鐵匠的名字,儘管那時的沈媚兒對打鐵匠此人依舊一無所知,可她卻知道,倘若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能夠搭救她,那麼,也只有打鐵匠一人了。
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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悔恨的淚水,早已經在上一世流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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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過肝膽俱裂、肝腸寸斷的痛苦后,媚兒終是體會到了平平淡淡的珍貴。
或許,若有可能,這輩子她若能重新活得好好的話,她願意重新報答於他,當然,嫁給他除外。
若實在無人瞧得上他,或許,她將來可替他挑上一門好親事便是。
不過,那打鐵匠究竟是什麼時候怎麼出現的,媚兒竟悉數記不清了。
只知,他是家裡的救命恩人?
這些事情發生得太久了,加上,媚兒一貫對那老牛的事情漠不關心,如今回想起來,竟全是一知半解的。
不過,此事,無需操之過急,她當年是十六歲那年嫁給他的,還早著呢。
日後,慢慢琢磨便是。
這會兒,窗外的糟雜聲是越來越大了。
躺了數日的沈媚兒攥了攥手指,只緩緩掀開了被子,打算下炕瞧瞧,這時,正好見窗子外頭一道人影一閃而過,隨即,一顆腦袋在窗子外頭探頭探腦,媚兒見了,便沙啞開口喚道:「磊···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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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啊,家裡老人生病回了趟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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