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世界
唐淑月十五歲的最後一個任務,是在臘月二十一接下的。
目標是密水之畔的東陽劍庄,同行的是那位從天而降的大師姐蘇染。
修仙者的壽數遠比普通百姓的更為長久,到了一定境界更能永葆青春難見老態。十五歲對凡間女子而言已是及笄之齡可以嫁人,但女修士的十五歲不過是一切的開始。
在修仙界,年滿十五的小輩便可參與青雲榜名次的爭奪,眾多天才修士最終角逐出前一百,由登天石定下最終結果昭告天下。榜上都是十五至三十歲的年輕人,自此名揚天下出人頭地,正式踏入修仙界眾人的眼中。
而四大宗門荊山派宗主清微唯二的兩位弟子林宴和與唐淑月,十五歲時分別是青雲榜第六和第四十九。
林宴和得到第六不過是輕而易舉,而唐淑月卻是竭盡全力。
「這次任務實在兇險,又在年前。淑月害怕一個人不能及時完成,所以才求了師父讓師姐過來幫我。」唐淑月一臉真誠,「師姐不會生氣吧?」
休整了半月,又有師父的靈藥調養,唐淑月的肩傷自然好得差不多了。恰逢荊山下屬的密水之畔近來有妖怪趁著年末出來殺人屯糧,許多無辜百姓就此失蹤,惹得東陽劍庄不得安寧。莊主周珏飛鴿傳書來,懇請荊山宗主派弟子到這裡幫助捉妖。
「怎麼會。」不面對林宴和的時候,蘇染向來不會有過多的情緒波動。即便知道唐淑月嘴上什麼害怕都是信口開河,她也並不在意。
二人同行當然更為安全,捉完妖回山自然也更快,也許能趕上喝一碗師父親自煮的臘八粥。蘇染想。若是師妹此次任務獨身遇上什麼困難一時難以解決,只怕要拖到來年正月才能回去了。
而唐淑月到了來年春天,便該是十六歲……
「師姐真溫柔,」唐淑月眼睛一彎,「比林宴和那個傢伙體貼多了。」
若不是因為這蘇染實在可疑,唐淑月也並不介意自己會多出一個師姐。清微只收過兩個入室弟子,她雖然與林宴和一起長大默契非常,但林宴和到底不是女孩,有些心事講了他也不會懂。
如果這個師姐並不是壞人……
正在荊山入定的林宴和,猝不及防地打了個噴嚏。
蘇染從上輩子到這輩子,從來沒被人說過溫柔,一瞬間有些吃驚。但她很快便平靜下來,指出唐淑月有哪裡說的不對。
「你要叫他師兄,」她板著一張臉的時候還是很嚴厲的,「別沒大沒小的。」
「哦。」唐淑月的熱臉貼了個冷屁股,自然會有些不高興。她不喜歡過分嚴肅的人,原本有的半分好感又被壓了下去。
好煞風景。她想。這怎麼可能是師父教出來的徒弟。
於是唐淑月心中的懷疑又加一層。
東陽山莊地處密水上游,是那一帶平民百姓的庇護者,子弟都是些沒有靈根無法修鍊,卻懷著一顆求仙問道之心的年輕人。劍庄莊主周珏偶爾遇到不能解決的事情,便會寫信來請荊山派幫忙解惑。
周珏作為凡人收不了千里傳音,而清微又是個懶人,這些份外之事能動嘴絕不動手。於是向來是師父口述,唐淑月筆錄之後飛鴿傳書。
因此唐淑月雖然從未來過密水,卻也不能說不熟悉。她凝神看向湖面,霧氣遮蔽了她們的眼睛,但遮不了那一絲絲滲出的黑色妖氣,帶著一種濃郁的水腥味。
水妖?唐淑月想。
「退後。」蘇染忽然說。
湖面霧氣漸漸散去,從中劃出一葉扁舟,上面站了位鬚髮皆白的老人。他駝背很嚴重,彷彿一張被拉滿的弓,但手上力氣一點不小,只是輕輕把槳一扳,那扁舟便飛也似地朝岸這邊來了。
「兩位仙子可是要過河?」他靠攏了湖岸,聲音嘶啞。
「老伯願意渡我們一程?」蘇染看向白髮老人渾濁的眼睛。
那撐渡船的老人古怪一笑:「如果仙子有需要,小人定當效勞。」
「他身上沒有妖氣。」唐淑月小聲對蘇染說,「這很奇怪。」
湖中自然是水妖的天下,光看這水面上黑氣橫行的樣子,唐淑月便能猜到隱藏在幕後的妖怪必然實力不凡。
但對方卻沒有貿然出現在他們眼前,而是謹慎地將自己藏了起來,或許現在正觀察著他們二人的一舉一動。
「那就有勞老伯了。」蘇染恍若未聞,向那老頭微微點頭示意。
「不是吧?」唐淑月瞪圓了一雙眼,便看見蘇染當真向前踏出一步,姿態翩翩地落到船上。
白髮老頭執起槳來。
「你怎麼還不上來?」蘇染回頭看到唐淑月還站在岸上不動,蹙眉問道。
唐淑月無言地和她對視幾秒,最終還是跟著上前一步。
「首先聲明,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我是絕對不會上他的船的。」唐淑月強調。
密水湖面上水汽瀰漫,等老頭將舟楫搖到湖中心的時候,白色的大霧已經蠶食了他們所有的視野。唐淑月看不清對岸,也看不到來處。身邊是一個身份未知的老頭,和一個並不認識的師姐,身下是看不透的湖水。
不是很有安全感的搭配。唐淑月想。
「那又如何?」蘇染並不在意。
她們交流的時候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理論上那老頭能聽得一清二楚。但他只是背著蘇染師姐妹二人默默地划船,唐淑月看不到他的眼睛。
「所以我們就這麼貿貿然地上了賊船?」唐淑月說,「我們第一步難道不是先去東陽劍庄把情勢問個清楚明白?」
「沒有必要。」蘇染冷聲道,「既然對方這麼自信,不妨看看他有什麼花招。」
唐淑月向來追求行事穩健,畢竟這也是她剛剛升入青雲榜的第一年,也是她獨自出外執行任務的開始,自然做事格外謹慎些。
儘管如此,唐淑月到底年紀還小沒什麼經驗,時常便要在任務中挂彩。
這種單刀直入的戰鬥方式,唐淑月還從來沒有嘗試過。
「師姐看過人間的兵書嗎?」唐淑月決定說得委婉些。
蘇染沒有回答。
「以前有人對我說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唐淑月偷偷去瞥那蘇染的神色,卻只看見一張面若寒霜的臉,原本嬌艷的面容因此也少了顏色。
她真的很不喜歡蘇染過分嚴肅的模樣,常常會讓唐淑月有種欠了她錢的錯覺:「師妹我實力微薄,因此做事之前不得不長個心眼,不敢輕涉險境。」
渡船經過一片蘆葦,驚起兩三隻飛鳥。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你沒有做錯。」蘇染終於開了口,聲線依舊冰冷。
「那師姐為什麼這麼輕率……」
「因為我比你更強。」蘇染打斷唐淑月的話。
唐淑月閉上了嘴,臉色有些難看。
「因為我比你更強,」蘇染卻好似完全沒有發現她的不快,「所以我沒有你這些顧慮,也不擔心他們能把我怎麼樣。」
她這話說得意有所指。背身划船的老頭卻依舊毫無反應。
「是嗎?」唐淑月似笑非笑,「師妹記性不好,忘了師姐青雲榜排第幾,不知師姐是否可以為我解惑一二?」
青雲榜上的人物有年齡限制,必須是十五歲到三十歲的年輕修士。因為有這十五年修鍊時間的差距,全榜前十基本都是二十歲往上,風華正茂的青年。
說是「基本」,是因為還有林宴和這種第一年便能躋身第六的怪胎,某種程度上算是天下無雙。
但原本被驚掉下巴的眾人得知他是林震陽的兒子,大多都會恍然大悟地「哦」一聲,再讚歎一句「原來如此」。
雖然唐淑月並不覺得這是誇獎。
蘇染眉宇間終於露出一分困惑:「你當真不知道我排名多少?」
「知道,但是忘了。」唐淑月對外人向來撒謊不打草稿,面上依舊鎮定自若,「師父說我之前可能被狐妖傷到了腦袋,所以失去了一些記憶,當然也不記得師姐排名這種小事了。」
「是嗎?」蘇染也不知道相沒相信,「那大概會有些麻煩了。」
「為什麼不記得師姐的名次會麻煩?」唐淑月抓住了這一點追問。
時隔這麼久,蘇染終於露出一點真心的笑意:「你連第一名是誰都能忘掉,你還能記住什麼?」
她笑起來自然是很好看的,恍若春風化雪,一瞬間吹去了她臉上籠罩的寒霜,顯出幾分大師姐的親切。
但唐淑月卻完全來不及去欣賞。
「第一名?」她難以置信地重複了一遍,「可我明明記得青雲第一是岐山的賀……」
話猶未了,她們腳下的扁舟忽然重重搖晃了一下。唐淑月正在說話沒注意,一瞬間便被晃得失去了重心。她匆忙穩住身形抬頭去看那站在船頭的划船老頭,卻發現對方不知何時失去了蹤跡。
像是一滴墨,最終化在了這白茫茫的霧氣之中。
「終於忍不住了嗎?」蘇染卻巍然不動,手放在劍柄上,臉色重又冷了下去。
「師姐,我……」唐淑月待要和蘇染說個清楚,船身忽然劇烈地晃動起來,四周白色的霧氣無聲無息地湧來,逐漸變得黏稠而具有實質,堵住了蘇染二人的鼻腔和耳朵。
蘇染迅速捻了個避水訣,卻發現對這些霧氣一點效果都沒用。它們肆意穿過她周身的屏障,鑽進了她的身體里。
不知道那些霧氣到底是什麼,蘇染竟然開始頭暈目眩起來,再也站不住。她忽然想起來唐淑月,轉身卻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
「……師姐,你沒事吧?」
含混的聲音似乎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蘇染怎麼都聽不清,也看不見唐淑月到底怎麼了。她狠下心來咬破舌尖,噴出一口血來,勉強恢復了一點神志,
「師姐?!」人影更近了些,蘇染抬起頭,忽然用力地攥住了對方的手。
「抓緊我!」她厲聲說,「別鬆手!」
唐淑月有些摸不著頭腦,她其實現在身體並沒有什麼不適,但蘇染吸進了那些水霧之後,好像受了很大的打擊一般開始渾身顫抖,站都站不住腳。
她疾步趨前想查看蘇染身體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才剛伸出手去,卻突然被蘇染攥住了。
蘇染明明站都站不穩了,但手上的力氣不是一般的大,攥得唐淑月手腕都疼。
「抓緊我,別鬆手!」她聲音中透露出一些疲軟,但依舊很嚴厲。
我這樣當然沒法鬆手,除非你先鬆開。唐淑月被氣得差點噎住。原本以為這師姐是什麼厲害人物,怎麼這麼容易便被放倒了。
但她忽然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了。
巨量的信息如同海潮一般滾滾而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裹挾了她的腦海,唐淑月一時間因為信息過載整個頭都痛了起來,但又被蘇染牢牢抓住手腕以致無法脫身。
「你……先鬆手……」唐淑月無力地摳著蘇染的手指,想把她的手掰開卻最終失敗。她的耳朵開始嗡鳴,眼睛也痛得厲害。
「我真是……服了你了。」她被氣到說不清話,最終也一頭栽在了船板上。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人的記憶洶湧而來,將唐淑月整個人淹沒在了意識之海。
那人是荊山派宗主的入室弟子之一,林宴和唯一的大師姐蘇染。
唐淑月忽然意識到,蘇染突兀出現在荊山的這段時間裡,她二人從未有過身體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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