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歸
昨兒雪落一日,夜裡才停下。
那威猛的蒼鷹被黎術關進銅籠里,放在偏房中,這下是哪兒也去不了。
別院的雅房中燈火未滅,大夫先前來過一趟,不久后便退下了,裡頭倒是叫了冷水。
身形頎長的男人立榻前不遠處,單手負於後,面無情緒地凝視著榻上女子,沉默不語。
宋意歡睡得昏沉,額頭上覆著濕帕,出了一身大汗后,面頰的紅暈退散不少,只是緊鎖著眉,輕輕啟唇念著一個人的名字。
李君赫微微蹙眉,他知曉她口中輕囈的是誰,衛國公世子穆奕。
片刻之後,他轉身離開雅間,候在門口的黎術跟上來,「殿下,宋姑娘……」
李君赫神情冷淡,瞥了一眼他,漠然道:「先送回去吧。」
黎術躬了下身,「喏。」
房間內的宋意歡仍意識不清,不安穩地側首,額頭上的濕帕滑落,不過一會兒,便有侍女換上新的帕子。
前世種種亦如夢魘,昏沉之中,宋意歡彷彿回到了瀕死前的場景,她躺在血泊之中意識彌留,指尖在地面無力地轉動。
穆奕從驚諤再到頹然倒下,聲音顫抖說她不該如此,要她別死……
那她該如何,她的一生毫無意義,唯有這一件事是她最有勇氣的時候。
模糊的視線之中,本該遠在嶺南的太子疾步而來,一如既往的冷厲,還有一如既往的戾氣。
這人啊,她從小都害怕,怎麼連瞥的最後一眼都是他…
***
聽雨別院出來的馬車留下的兩道雪轍,早有人清掃乾淨,悄無聲息,仿若無人來過。
冬日嚴寒,一夜寂靜。
待宋意歡蘇醒來時,已是晌午,輕薄的床幃遮了光線,被褥蓋得很厚實,她撐著身子坐起身,頭還在昏昏沉沉的。
候在床榻前的柳薇聽了動靜,她則上前將幃幔撩起,「小姐可好些了?」
宋意歡面色尚在蒼白,失神片刻,頭還在隱隱作疼,她抬手輕揉額角,之後掃視房內一番,暖爐里燃著炭火,才意識到是在宋家。
她有些發愣,記得此前是在城南處的聽雨別院里,「我怎麼回來的?」
柳薇掛好幃幔,思索著,才道:「是得人護送回來的,夜裡人少。」
她話說得簡潔,回來前黎公公正告過,這事不得聲張什麼。
聽言,宋意歡心緒微沉,理回了些思緒,所以說她見了太子,還有他的話……
片刻之後有丫鬟端來湯藥,柳薇輕輕道:「可莫再受涼了。」
宋意歡心間如壓了塊石頭般沉重,她不是個蠢笨的人,要一個聽話的金絲雀顯然是她。
盛京不少權貴府上養得有禁臠,瘦馬,這已是秘而不宣的事,太子身為皇長子,位高權重,即便要是如此也不例外。
「方才張管家來問您,這會兒又回去了。」柳薇應道,「你病歸一事,奴婢都不敢同夫人說。」
宋意歡沒回話,接過葯碗吹涼便喝下了,柳薇端來裝蜜餞的碗,用過之後便穿上衣裳。
柳薇替她梳發時,宋意歡瞥了眼房內的炭爐,宋家如今入不敷出,亦是需多拮据些,她輕輕道:「這炭火便往母親房裡送便可。」
柳薇瞧著她微白的臉色,「小姐你這還病著呢,還是身子緊要,省得又著涼。」
宋意歡微微垂眸,道了聲無妨。
可偏偏柳薇不聽,之後還將一熱好的湯婆子放在她手中,多披了件外衣,這才往怡院去。
昨日落的霜雪還沒化,也無人清著道,因為並沒有多少僕人小廝。
宋家算不上什麼權貴,世代從醫,是祖上積了德,立過功,先皇恩賜,這才有了寬廣的府邸,只是如今敗落了,沒多少下人,顯得有些空寂。
母親心疾纏身,一直都用著治心疾的葯,到了冬寒,更容易發病,如今父親又出了事。這府中僅有的幾個下人,便調去她院子里了。
宋意歡到怡院時,屋內有著淡淡的藥味,母親正靠在羅漢床上喝著葯,面色蒼白。
母親名為陸雲漣,是陸家庶出三女,算不上受寵,陸雲漣見宋意歡入門來,這才提了幾分精神,緊張地詢問著那周女婿怎麼說。
宋意歡微頓一下,安撫道:「說是得等等幾日,母親切莫心急。」
周家前世分明是出面相助了的,可如今卻推脫了,是有人特意下了話。
陸雲漣愁眉不展,這家中就宋太醫這一個頂樑柱,皇帝自來如此看重太子,栽培有加,若是太子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宋太醫那腦袋哪還保得住,這下盛京城裡人人可不就是等著太子蘇醒來么。
宋意歡輕輕拍陸雲漣的手,溫和一笑道:「我改日走訪寺卿大人一趟,母親安心養病便是。」
陸雲漣輕嘆,知意歡是動起陸家這面心思,可她在陸家時都沒什麼立場,如今哪有如此容易的。
就此,宋意歡便不再與母親提此事,只是讓她安心,在怡院用過午茶,宋意歡才離開。
在宋府的游廊中,管家跟在宋意歡身後,輕輕開口道:「小姐,夫人的葯是不夠用了,老爺出事後,仁風堂就斷了葯……」
陸雲漣用的藥理,一來多費錢財,二來盛京城內僅仁風堂有。
這仁風堂是京城最大的葯館,其中的少堂主便是宋太醫以前的學生潘聞,太子喝的葯出了問題,自是早早與宋家撇清關係。
宋意歡步伐微頓,牆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
她側首瞧管家一眼,淡淡回應:「我知曉了。」
**
回到閨房裡,宋意歡若是以往這時候,她是要補眠的,可卻讓柳薇把湯婆子換好熱水,尋來斗篷披上。
柳薇見此,忙道:「小姐又是要出去?」
宋意歡系著衣帶點首,柳薇道:「你是一刻不得停歇的,小姐身子要緊啊。」
宋意歡輕扶額頭,從她手裡接過湯婆子,「現在我如何歇得住。」
柳薇癟了嘴,她是心疼自家小姐,幾日來就沒停過,她輕聲不滿道:「這樣下去是要累壞的。」
宋意歡什麼也沒說,瞥她一眼就出了房間,府前備上馬車,便往仁風堂去。
仁風堂是上了二十年的醫館,不僅各類藥材齊全,更是常供珍貴藥材給皇室,在盛京城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當年老堂主本是向送兒子給太醫令嚴褚求學醫理,卻遭嚴褚婉拒,正逢宋太醫風頭正旺,轉而便拜了宋太醫為老師。
馬車在仁風堂前停下,身著檀色斗篷的宋意歡便落下車,瞥望一眼那紅漆牌匾,門面端莊大方,行的卻是忘恩負義之事。
正堂寬敞,裡頭有著淡淡的藥材香,座座葯櫃抽屜上寫著藥名,金掌柜正打著算盤,見有人入門,剛揚聲喊了客官二字。
見來者是宋意歡,立馬就變了臉色,讓屋中夥計都退下去,這可是艷絕盛京的小美人,可謂是天姿國色,姝容媚麗。
此番宋家出事,多少男人就等著衛國公府拋了同這小妮子的婚約,將她收入房中肆意把玩。
他家少堂主是時時掛記著這小妮子,就怕她不多來來。
金掌柜收起算盤,開口道:「老夫當是誰呢,原來是宋家二小姐,今兒怎來了仁風堂。」
宋意歡並未立即應他,環顧了堂內葯櫃,從衣襟里掏出一張藥方,走上前去遞於他面前,「麻煩掌柜的抓幾副葯。」
金掌柜只是瞥了眼藥方,並沒有接過它,為難道:「二小姐說笑,如今還有誰敢給您抓藥呀,萬一出什麼岔子,可是要將仁風堂牽累的。」
宋意歡抿了下唇,「你好好瞧瞧這方子,哪兒會出什麼岔子,此是用作治心疾的。」
金掌柜道:「這是我們少堂主的吩咐,我等可不敢違背。」
宋意歡捏著藥方的指尖微微泛白,頓了片刻,氣不過,掩唇輕咳幾聲。
伴在她身旁的柳薇,道:「可莫忘了當初你們少堂主拜於我家老爺為學生時作的恩情,今時怎可忘恩負義。」
金掌柜笑了笑,「恩情?這衛國公府不也欠著宋家恩情么,怎不見他出來照顧宋家半句。」
「你!」柳薇氣惱,卻被宋意歡按住了。
金掌柜看向宋意歡,這模樣生得著實玉軟花柔,眉目間帶著淡淡的酥意,就連他都難免動上心思。
他戲謔道:「這要說情,還得二小姐親自同我家少堂主說說情,少堂主素來是心疼美人的,這要是得開了金口,您還怕抓不到什麼葯嗎。」
宋意歡蹙著柳眉,心中幾分厭惡,將藥方折好放入衣襟里,緩緩道:「好一個落井下石,我是記得了。」
言罷,她睨了金掌柜一眼,攏著斗篷離開,身姿輕盈。
出了仁風堂,宋意歡身形略有不穩,柳薇連忙扶住她,「小姐……」
宋意歡扶首輕揉,什麼也沒說,雙眸低垂著。
柳薇攙著她上馬車,口裡一連說了仁風堂好幾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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