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配
「陛下讓岐王代他接待南楚使團,照舊例這應當是太子才能做的事,也不知陛下是怎麼想的,太傅托臣給您捎信,讓您快些回宮,近日岐王總不太|安分……」
瑟瑟揉搓著惺忪睡眼坐起來,一夜夢魘,頭疼得似要炸開一般,靜坐片刻,見竹篾窗紙外人影憧憧,不時傳進些低言碎語,聽上去像是沈昭身邊那頗為親近的太子詹事傅司棋的聲音。
她掀開被衾下榻,走到窗前,正聽沈昭在交代:「孤心裡有數,你回去讓太傅也放心,這事沒什麼要緊,不必聽風就是雨,二哥要折騰就讓他折騰。」
傅司棋喏喏地不肯走,又說了好些規勸的話,無外乎是「大局為重」,「朝中情勢晦暗不明,還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那老氣橫秋的調兒,肯定是東宮裡那幫老古董教的。
瑟瑟打了個哈欠,將軒窗板抬上去。
正在說話的兩人立馬閉了嘴,齊刷刷地看過來。
果然是傅司棋。
這人跟沈昭差不多年紀,長相嘛並不十分出眾,但勝在身姿挺拔精悍,高大威猛,面部線條不精細,但乾淨硬朗,鼻頭圓潤,瞧上去就是個憨憨沒心眼的樣兒。
他朝瑟瑟抬袖揖禮,看向她的目光頗為複雜,像是在看勾搭他家太子夜不歸宿的狐狸精。
瑟瑟朝他招了招手,讓他走近點。
「我問你,你可知道南楚使團中出任正使的是何人?」
傅司棋挺直了腰背,朗聲道:「南楚龍圖閣學士,紫金大夫高士傑。」
「你小點聲!」瑟瑟嫌棄地瞥了這愣頭青一眼,目光收回來時,見沈昭半倚靠在游廊穹柱上,抱著胳膊,面含溫柔笑意地看她。
瑟瑟瞪了他一眼,沖傅司棋問:「那你知道這位高大學士的來歷嗎?」
傅司棋一怔,茫然搖頭。
「那太好了,你就這麼回去向東宮裡那些整日杞人憂天的老學究回,問問他們可還記得高士傑的來歷。若是記得,就不會對陛下派岐王接見南楚使團而大驚小怪了。」
話說到這兒,傅司棋愈加一頭霧水,他回身看看怡然看戲的沈昭,再看看一臉高深莫測的瑟瑟,堆起滿面笑容,湊到瑟瑟跟前,問:「他有什麼來歷啊?這麼厲害,貴女你告訴我唄。」
瑟瑟看著他好奇的樣子,心裡突然覺得好笑。
東宮裡那幫學究,整日里看上去對他們的太子殿下關懷備至,生怕他的儲位不穩,讓兄弟謀算了去。
可朝野上這點事,他們既沒手段,也沒眼力,遲鈍至極,不說別人,單論瑟瑟的母親蘭陵長公主,這一介女流就比他們敏銳多了。
兩月前,南楚剛與大秦停戰議和,商量要遣派使團入長安,那廂剛商定人選,這位龍圖閣學士高大人的生平履歷就擺在蘭陵長公主的書案前了。
算起來,他不是南楚人,而是秦人,十六年前,還是當時風光無限的宋家軍參軍謀士。
當年,神威將軍宋玉率領的宋家軍在與南楚對戰時陣前脫逃,還泄露了秦軍的重要軍情部署給南楚,致使大秦主力節節潰敗,倉惶逃至江北。
事後,嘉壽皇帝龍顏大怒,下旨將宋玉滿門抄斬,其麾下部曲或殺頭,或流放,其狀甚慘,而盛極一時的宋家軍便就此湮滅。
高士傑正是當年宋玉身邊最信賴倚重的謀士。
他在抄家滅門的聖旨下來之前,聽到風聲,逃去了南楚,十餘年間,在南楚朝廷平步青雲,積功累進至如今的地位,今時搖身一變,竟成了出使大秦的正使。
而那因為容顏俊秀,風采無雙,曾被世人戲稱為『玉劍將軍』的宋玉,正是沈昭的親舅舅。
母親曾對瑟瑟說過,當年宋貴妃剛懷上阿昭時,正是宋家最風光的時候。她內有帝王專寵,外有母族顯赫,坊間紛紛猜測,只要生下個皇子,那一定是太子。
可世事弄人,不過一月間,朝野局面大變,宋家倒台,昔日與宋家交好的朋黨皆作鳥獸散,嘉壽皇帝費了大勁兒才在一片討伐聲中保下自己的愛妃。
可終究,風光不再。
沈昭頂著雍丘王的名號長到八歲,位份上比兄弟們都矮了一截,到宋貴妃去世,裴皇后收養了他,裴家又素來與瑟瑟的母親蘭陵長公主交好,兩廂合力,才將沈昭推上了太子之位。
可母族乃罪臣,終究是太子身上洗不去的污點,因而多年來,大家對於宋家舊案絕口不提,就是不希望有損太子聲譽。
嘉壽皇帝此番不讓沈昭接待南楚使團,就是不想他跟高士傑有什麼來往,免得牽絲扯蔓,再把舊事引出來。
依瑟瑟看,這是好事啊,說明陛下看重太子,愛惜太子聲譽,所以才幫著他避嫌。
不然,若是要去接待使團,就免不了要與正使高士傑有來往,瓜田李下,坊間又會有說不完的閑話了。
不過,既然是不當提的陳年舊事,瑟瑟自然也不打算細論,縱然禁軍看守嚴密,可此處到底是驛館,人多嘴雜,還是莫給阿昭招惹事端了。
想到此,瑟瑟沖眼巴巴看著她的傅司棋甩了句:「不該問的少問。」便把軒窗板拉下來,回來梳妝。
嫿女掐著她醒來的時辰進來送熱水,見瑟瑟眼瞼發烏,憂心地問:「貴女昨日可是又沒睡好?」
瑟瑟若籠在愁雲哀霧裡,幽幽嘆了口氣。
這婚一定得退!
不然,這日子可真是沒法兒過了。
她梳洗好,預備再找沈昭談一談,卻聽隨從來稟,說太子殿下已派人把溫小公子送回國子監念書去了,驛官親自送來朝食,殿下用過了,給貴女留了些在前廳。
瑟瑟哪裡能吃得下去飯。
她東拐西拐地在驛館的西廂房找到沈昭,她昨日出逃帶的幾個楠木箱子都存放在此,沈昭正一一開了,在仔細研究。
「脂粉匣子,掐花銅鏡,螺子黛,指甲銼……」沈昭調侃道:「你可真是什麼時候都不會虧待自己,要逃婚還把傢伙什帶得這麼全,想來不是臨時起意,而是謀划已久了。」說到此,他那稍稍轉晴的臉色又沉了下來。
瑟瑟靠在門邊,柔弱哀哀地望著沈昭,道:「我本來就是個貪圖安逸享受的人,好日子過慣了,半點風浪波折都經不得。」
沈昭隨口說:「那你就消停些,別一天到晚想一出是一出。」他繞過箱子,走到瑟瑟身前,凝著她的臉,認真道:「你嫁給我,我不會讓你吃苦的。」
瑟瑟看了他一會兒,驀得,仰天嘆了口氣,道:「阿昭,我實話跟你說了吧,我……」
隨從快步奔過來,沖沈昭揖禮,道:「殿下,寧王來了。」
沈昭瞧著瑟瑟那張蒼白的俏臉上神情寧肅,朝隨從擺了擺手,凝睇著她,輕輕道:「阿姐有話就說,我在聽。」
瑟瑟手緊抓著身後門緣,直抓得手心膩了層薄薄的冷汗,終於鼓足勇氣,將要開口——
「阿昭,你八叔來了,我聽說瑟瑟出來走親戚,你接她來了。她娘跟她爹和離多少年了,聽說跟那邊早沒來往了,怎得這個時候又想起走親戚來了……」
穿楊拂柳,闊步而來,正是沈昭的八叔,瑟瑟的八舅舅,寧王沈甯。
他今年二十五歲,是當今皇帝最小的弟弟,出了名的富貴閑人,王府大門一關,從不涉朝堂,不沾俗務,不是酩酊垂釣,便是醉品雅音。
如此,反倒養出來一身洒脫流暢的氣質,容顏溫雅清秀,舉手投足間頗有些江湖俠客的飄逸之感。
他上前來攬住沈昭的肩膀,笑道:「瞧瞧,還跟小時候似的,一刻也離不了。依八叔看啊,你早點把瑟瑟娶回去,放進你的東宮裡擱著,再派人把她看住了,讓她哪兒也去不了,這樣你還少些心事。」
沈昭一顆心全貼在瑟瑟身上,直覺她剛才是想跟自己說正經事的——她不是個無理取鬧的姑娘,兩人近來也沒有鬧過彆扭,她不會無緣無故就說要退婚,定是有緣由的。
可長輩在這裡,有些話終究不當說。
沈昭斂下心思,收拾了表情,執晚輩禮,與寧王招呼過,道:「八叔說笑了,是姑姑不放心,才托我出來接一接阿姐。」
寧王含笑點了點頭,沖愣愣站在沈昭身後的瑟瑟問:「怎麼樣?親戚見著了?都還好吧?」
瑟瑟恍然回神,忙道:「好,都好。」
寧王將手中摺扇一頓,含笑靠近瑟瑟,以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聽說……你是逃婚出來的。小瑟瑟啊小瑟瑟,你真是了不得啊,倒不怕惹惱了阿昭,人人都說太子殿下冷厲,這普天下除了皇帝陛下,也只有你敢去觸小老虎的鬍鬚了……」
瑟瑟:……
她是秘密出逃!
秘密!
這怎麼一個兩個都知道了?!
瞧著瑟瑟臉上表情轉瞬變幻萬千,寧王狀若平常地一笑,揚頭沖沈昭道:「既然都好,那快些回去吧。南楚使團就快要到了,聽說還送了個公主過來,宮裡少不得要行冊封禮,這節骨眼,你一個儲君總耽擱在外邊算怎麼回事。」
原來是催他們回去的。
瑟瑟平日里叫她娘寵壞了,一身大小姐脾氣,驕縱起來直讓人頭疼。可她畢竟是在長公主府里長大的,看慣了朝局紛爭,大勢起伏,分得清輕重。
心想沈昭是塊硬石頭,眼瞧著她是啃不動了。況且就算她再想退婚,也不能因為這些事耽誤了阿昭的前程,朝中幾個皇子正虎視眈眈等著挑他錯處呢,可不能在這個時候授人以柄。
敵人太過強大,逃婚一事還需從長計議,暫且作罷吧。
瑟瑟當即便讓嫿女收拾東西,要回長安。
寧王推說他此番出城是負皇命在身,還有些事情未了,只讓他們先走,他要在驛館里歇息片刻,再去辦正事。
沈昭便領著瑟瑟先行。
馬車轆轆拐到大道上,微有些顛簸,沈昭看著瑟瑟一副無精打採的模樣,垂眸想了想,道:「我聽說距此不到三里是西河鎮,那裡有一整條街是演皮影戲的,聽說匯聚南北往來藝人,比長安城裡的還好看,我帶阿姐去看一看,好不好?」
瑟瑟知道他想哄自己開心。
小時候,每每兩人鬧了彆扭,瑟瑟不想理他,他就會偷拿了東宮令牌帶她出宮去玩。
誰讓瑟瑟天生愛自由愛熱鬧,聞著皇城外的風都比紅牆裡的香甜。阿昭只是話少,可心眼長得很齊全,自小便是個鬼靈精,早就摸准了瑟瑟的脈,專會投其所好。
想到沖齡相伴的陳年往事,瑟瑟的心情愈加低悵。
阿昭待她的好,在她看來,足以勝過這世間所有男子。
在她做的那個夢裡,始終沒有看清那個與自己偷情的假太監長相,她實在想不通,是什麼樣的人,會讓她捨得背叛、傷害這麼好的阿昭。
她雖不是什麼溫婉賢良女子,可也知道是非善惡,實在想不通,怎麼竟會做這樣令人不齒的事!
況且,她認為,不論何時,自己對於男女之情的需求根本不可能到那樣荒唐的地步。
她自小目睹了父親母親由琴瑟和鳴到冷面相對,看著自父親離開長安后,母親行事越發荒誕,狎戲男寵,蓄養面首,絲毫不避忌世人眼光。
她聽過八舅舅規勸,母親只不屑地回:「世人都道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憑什麼換成是女人,便千般不妥,萬般不妙了?」
她覺得母親說的有幾分道理,可同時又覺得,這世間的男歡女愛太過無趣了。
她至今也想不明白,一個女人要喜歡一個男人到什麼程度,才能甘心為他放棄少女時的一切繁華熱鬧,入那方方正正的後院,生兒育女,熬盡心血,周旋於瑣事,只為去博一個並不確定的結局。
人心易變,人心易變,她可是從小親眼見識過的。
心思是這樣的心思,可想到如果要嫁的人是阿昭,那瑟瑟也是願意的。
姑娘總得嫁人,她躲不過去,當初也是這樣想的,與其嫁別人,不如嫁阿昭。
畢竟不管自己脾氣多急躁,要求多古怪,他永遠噙著淡淡笑意來哄她,滿足她,她再也找不到一個男人比阿昭對她還好……
可興許是天意,那夜她被夢魘所驚醒,起身去了書房密室,無意間聽到母親和朝臣的話,當即為之大驚。
就算沒有這夢,她也不該嫁給阿昭。
而這夢魘的出現,愈發如上天的預警,在告訴她:他們絕非彼此的良配。
「阿姐?」見瑟瑟遲遲沒有回話,反倒目光呆愣,好似想起了心事。沈昭這才低低喚了她一聲。
瑟瑟如夢初醒,抬眼看向面前的沈昭。
陽光熾盛,透過懸起的車幔落到他的面頰上,映亮了那俊秀驚艷的容顏,如月描霜畫,烏瞳丹唇,瓊鼻皓齒,美得像從畫卷里走出來似的。
瑟瑟大約還是從她母親那裡繼承了些不太好的東西,對於美色同樣難以招架,特別是這樣如畫般秀逸矜貴的美少年。
跟阿昭離得太近,甚至連他的睫毛都能看得清楚,烏黑濃密,根根分明。
瑟瑟的心突然顫了一下。
做一個朝三暮四、始亂終棄的負心女該死!
棄的還是這樣無可挑剔的人間絕色,更該死!
她咒罵自己不止,眼見沈昭茫然看著正內心戲豐富的她,突覺好似有股清流灌入心中,把所有心頭亂絮全沖走了。
豁出去了!
這婚又退不了,總這麼黏黏糊糊的要糾纏到幾時?
她溫瑟瑟頂天立地,敢做敢當,不就是偷個人嗎,有什麼說不得的!
瑟瑟清了清喉嚨,鄭重握住沈昭的手,道:「阿昭,事無不可對人言,阿姐今天就跟你全招了,我做了個夢,夢裡……」
一通聲情並茂的描述,將夢裡所有上演過的愛恨糾葛通通講給了沈昭聽。
末了,瑟瑟在沈昭那似乎隨時會跳起來掐斷她脖子的陰沉注視下,輕咳了一聲。
她甚是誠懇道:「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你要是能接受,那咱們就成婚,這沒什麼,反正吃虧的不是我……」
驀地,瑟瑟覺得自己這故作輕鬆的語調有點怪,好像話本里那令人髮指的負心漢對著痴心女在說:小爺我就是愛三妻四妾,你能接受就進門,接受不了就走,大家你情我願,誰也沒耽誤誰。
唉,活了十六年,她怎麼就沒看透自己原來是這麼個狗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