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羽客示靈兆(1)
映弦在文嗣公主府呆了兩天,七月初九又回到了皇宮。屈指算來,進宮已整整四個月。從櫻花耀目的盛春到荷香沁脾、水面陽光如音符般跳動的晚夏,日子像是一條不可挽回的游魚,一不留神便從手中滑了過去。因皇帝暫時擱置了立儲的念頭,司徒曦便得以繼續留京,並呈上所編選文集的第一部共十五卷。皆註解精詳,還收錄了不少佚散的文賦,朝中莫不讚歎。刊印數套,付文淵閣收藏。信王府負責編注文集的文學館學士和府官的名字也漸漸傳開,甚至被冠以「幽喬十八友」的稱呼。永瑞又為其加強了王府護衛,只是刺客卻遲遲沒有抓獲。
對於行刺一事,映弦自把懷疑的矛頭悄然指向了景陽齋,卻不敢在言語中提及。不過在同跟兩位公主的談話中,映弦已知經過她們的一番努力,董如花的案件最終從斬首改判為斬監侯。而一旦判了斬監侯,被告就有可能在秋審時歸入「緩決」一類,從而逃過死刑。最後實際的刑罰可能只是一段時期的□□、杖刑和罰錢。映弦自是為董氏姐妹感到歡喜,便在御錦苑散步時向映雪追問緣由。
走上碧寒岡,松陰吃了熾熱的陽光仍慷慨地瀉下大把清涼,女蘿絲絲縷縷,垂掛於樹。映雪身著飄逸的青綠羅裙,漫步於數簾藤蘿,就像是樹精剛剛化成了人身。「這件事,咱們還得感謝黃伯饒。雖說皇上那邊已改變了心意,也可最終裁決,但此事畢竟有違舊律,最好是能讓下面人自己提議。黃伯饒便提出不妨擇日重修律例,還說服了某些從禮部調到三法司的官員,才將這媳婦因抗奸而致翁死的案子判為斬監侯。」
映弦疑道:「黃伯饒?刑部尚書?他居然能這麼仗義?」映雪道:「此事可激起了軒然大波。要知道依照《大鬱律例》,只要媳婦兒對公公施加暴力,就是死罪。若竟將公公殺死,就要處以凌遲極刑。如果是有預謀的要殺公公,只要付諸行動,哪怕沒成功也要凌遲處死。說到底,還不是為了維持這『親親尊尊』的人倫禮制。」映弦皺眉道:「這可不知會造成多少冤案。尤其是像咱們這樣的女流之輩。」映雪笑了笑:「所以此事讓連惠嬪出頭為咱們女子說話,倒也再好不過了。」映弦一驚:「連惠嬪也參與其中?」映雪摘下幾根松針,放在手中把玩:「她肯定不會直接干涉,倒是不妨向皇上暗示。反正她的名字叫連若萱,受害者叫董如花,她現在又懷著個龍種。拿名字說說事,給未出生的孩子積點陰德,皇上也會有所觸動的。」映弦喃喃道:「連惠嬪竟有如此覺悟……」映雪眼裡卻閃過一絲狡黠:「她自己當然沒這個聰明。不過,公主自會去提醒她。」
映弦頓悟,必然是大公主去指點連惠嬪,讓她為董如花請命了。看來這宮女出身的連惠嬪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倒是日漸提升。又聽映雪說道:「不過光有連惠嬪的枕邊風,沒有刑部的據理力爭,判罰自然也改不成。」映弦點頭道:「那這次黃伯饒還真算做了件好事。」映雪手中的松針閃爍深碧的光芒,說話聲也似被松針過濾,飄著涼意:「他本是胥吏出身,做京官后遭到周圍不少白眼,心裡早憋了一股氣了。不過我看也正是因為這出身,才沒有一般士大夫的死腦筋。」
映弦暗忖:此人本是跟宸妃關係匪淺,才會輾轉設法將江九兒塞入信王府,卻不想今番又助了元熙公主一臂之力。看來這個世界,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忽憶起一事,便問:「刑部可否有人姓陶?」
「你是說刑部右侍郎陶崧?」
「呃,對。此人姐姐了解多少?」
映雪冷笑道:「此人也是韓忞推舉上來的,從前可是有名的酷吏。呵呵,他倒是很可能升任刑部尚書呢。」
「那假如他擔任了刑書,刑部豈非仍是對韓忞馬首是瞻?」
「不錯,而且恐怕只會比黃伯饒更糟糕。你怎麼突然問起他來了?」
映弦道:「不瞞姐姐,我在玫香院認識一個姑娘。她告訴我說,她的一個姐妹去年被陶大人給贖了出去,偷偷安置在一座小樓里。」
「還有這等事?你還認識玫香院的姑娘?」
映弦臉一紅:「這個純屬偶然。」
「想不到這陶崧竟有如此色膽……」映雪靈機一觸,沖映弦笑道:「不過,咱們知道這消息,可是大大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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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為何,與映雪這一席談話令映弦倍受激勵,查出真相的勁頭又足了一些。出入紫雲宮,默默期盼宮女青屏有朝一日能儘快向自己吐露東宮內情。
自從得知青屏曾在東宮服侍,映弦每次去紫雲宮獻琴后並不急著離去,總會見縫插針地跟青屏打招呼。青屏雖說禮數周全,態度卻也冷淡,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肯說。但一個月下來映弦堅持不懈,青屏也多少解除了防備,言語日增。七月十二映弦獻完琴,提出想去紫雲宮的花園坐坐。因她跟紫雲宮人已混得甚熟,又有太后的口諭,並無一人攔她。便故意讓青屏給自己沏一杯茶到花園來,卻在喝茶時「不小心」將茶杯摔碎。青屏弓下身收拾,映弦搶道:「不用,我來便好。」「哎喲」一聲,左手無名指已被茶杯碎片割破。青屏便又回屋找出紗布給映弦包紮。
映弦道:「有勞青屏妹妹了。對了,到底是青屏妹妹還是青屏姐姐?」青屏道:「姑娘太客氣了,奴婢可受不起。奴婢怎能跟姑娘姐妹相稱?」映弦笑道:「你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咱們都不是公主和妃嬪,為何不能姐妹相稱?老實說,我自進入這宮裡,巴不得多交幾個朋友,說說知心話呢,否則這日子也過得太悶了。青屏妹妹,你說是不是?」
青屏聞言也就不再推辭,道:「奴婢今年二十三歲,肯定比姑娘大。」映弦奇怪道:「二十三歲,按理說早該升為掌事宮女了。姐姐怎麼會還在紫雲宮干這些雜事?」青屏低聲道:「奴婢手腳粗魯,自然只能做一些臟活雜活。」映弦又問:「這麼說,姐姐一直都在紫雲宮?」
青屏身軀微顫,並不答話。映弦茫然道:「怎麼,是我問錯了么?姐姐從前不在紫雲宮?」青屏嘴唇蒼白,半天才道:「奴婢從前在東宮侍奉先太子。」映弦心說我早就知道,卻嘆了口氣:「原來如此。可惜先太子天不假年,老天何其不公啊。」覷見青屏神色一變,又道:「不過,正所謂生死有命,如今皇上終於能夠放下心結,考慮立端王殿下為儲君,也算是社稷之福了。」眉頭頓蹙,趕緊捂了口:「該死該死,我怎麼能議論這朝中大事。姐姐,你可要替我保密,別傳了出去,否則我可就闖禍了。」
青屏忽然冷冷說道:「姑娘也認為太子是死於意外?」映弦「噓」了一聲:「青屏姐姐小聲。這件事么,大家的懷疑都是有的。可事到如今,誰又願意去揭這舊傷疤呢。」青屏眼神一黯:「難道……此事就這麼了了么。」映弦問道:「那,青屏姐姐有何想法?」
青屏慢慢抬首望天,兩道目光像平行的射線,沒有終點地長馳:「我只盼有朝一日能找出真正的兇手。」眸中水光瑩瑩,竟蘊滿憂傷和思念,彷彿正在瞻仰空中浮現的熟悉面孔。映弦不由隨之仰頭,卻只見天空像是一隻白鳥的巨翅,飄滿厚厚的雲羽。心頓時一抽,難道說……這青屏曾被太子寵幸過,故此念念不忘?放眼凝視:一張秀氣的瓜子臉,眉似春川,目若點漆,朱唇一點,氣質楚楚,稍加妝飾便是個大美人。更何況她還是十六七歲的時候呢?
映弦嘆息道:「其實宮裡宮外,許多人跟姐姐是一樣的想法。先太子素有仁德之名,郁國哪個不尊敬。我聽說他還甚是專情,對太子妃一心一意,為了她連側妃都不娶。別說他貴為太子,就算是布衣百姓,普天下又有幾人能做到?」
青屏面龐血色漸退,滿腔酸楚道:「姑娘說得不錯。太子妃美貌賢淑,也只有她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太子的一片真情。」映弦卻道:「不過,我倒還是挺好奇的。難道太子真的從來沒有娶側妃的想法?太子妃去世的那兩年,太子就不感到孤獨寂寞么。」這話問得甚是大膽,卻也是迫不得已。青屏再也忍耐不住,那一抹戚傷的神色、一絲顫抖的聲音,加上潤濕的眼角,都讓映弦確定了自己的想法。心中暗嘆,牽起青屏的手,鄭重道:「姐姐,各人都有各人的劫數。太子是個英明的儲君,值得咱們郁國每一個人懷念。不過逝者已去,你也要想開才是。」
青屏柔腸百轉,垂下頭,烏絲再次掩住半邊面孔。映弦伸手將她的頭髮撩起,柔聲道:「你日後如果悶得慌,不如多給我講講太子的故事。我倒真想多了解咱們郁國太子是個什麼樣的男子呢。」青屏安靜頷首:「是。」南風徐吟,昔日的情絲情憶,生命中可供剪裁的片段,一瞬間都恍然復活,繾綣在夏日花園的晴光里。望著眼前清秀婉約的面孔,映弦不由莞爾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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