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卻向鬼山行(2)
翌日清晨,喜鵲叼來的第一片曙光喚醒了映弦。站在止水軒的院落里,目望高天頎樹,沾滿清霜的枝條在風中輕顫,品味一年一劫的孤冷悲辛。她便仍像往常一樣向太后請安,陪同用膳,焚香,倒水,撫弦,壽慈宮中又響起了幽裊清遠的琴聲,卻終未將皇帝引來。映弦稍微鬆了口氣。平安無事度過幾日,中途去了一趟景陽齋,告訴元熙公主此次回宮只是為復皇命,自己定會設法在十一月底出宮。司徒嫣雖仍心存疑慮,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暗中注意她的一舉一動。
入了冬,天氣愈冷,院子里臘梅吐出嫩黃花苞,淡淡幽香在微微呵一口氣便成白煙的早晨緩緩飄散,映弦的心情因得好轉。然而很快她又發現一件怪事。走在宮裡,不少宮娥內監老遠看著自己便交頭接耳,面浮譏誚之色,甚至自己離開后還能感覺他們在背後指指點點。當她問起緣由,一個個又正兒八經的樣子,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心裡便越發不自在。終於在清凈湖邊見到了司徒沁,索性拉住她,詢問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沒有,為何大家看自己都是如此奇怪的眼神。司徒沁臉龐詭譎一紅,也不肯答,只道:「映弦姐姐,有些事我也不知是真是假,還是別說的好。」找了個理由走開了。
映弦在波光凝駐的湖邊呆站許久,失落地回到止水軒,繼續發怔。歡兒見狀便問:「姑娘怎麼了?」映弦道出疑問,歡兒卻面露猶豫,半天才道:「姑娘,有件事不能瞞你了。」催促之下,遂期期艾艾地說出自己近日聽到的消息。這一陣後宮都在傳話,說映弦姑娘進宮前已與一個民間男子私定終身。後來為了前途富貴,狠心與舊情郎一刀兩斷,這才進宮討得太后歡心。說法雖未經驗證,但大家一傳十、十傳百,差不多人人皆知,各種議論猜測都有,卻又都心照不宣地將映弦和身體孱弱的太后瞞在鼓裡。
聽完歡兒這番講述,映弦眼前頓時一黑,耳畔彷彿響起尖銳的笑聲。不消說,這定是韓忞想法設法傳播的流言了。原來他所謂的解救之法,竟是要讓自己名譽掃地。什麼「私定終身」云云,其意自明。還有什麼「為了前途富貴而跟舊情郎一刀兩斷」,虧他想得出來。即使皇帝有所懷疑,遍地流言之下,怕也是無法再接納自己了。難怪這幾日見不到他。想必對自己已甚為厭惡了吧。宸妃再一鼓噪,自己還不得灰頭土臉地滾出宮去?
這個韓忞,算準了自己不會申辯,便使出如此狠招,讓自己活活吃下這啞巴虧。可她轉念一想,若非如此,還能怎樣?
一股悲哀風暴般席捲了全身。原來想要逃脫嫁給皇帝的命運,竟得如此慘烈地搭上自己的清白名聲。不由面白如紙,泫然欲泣。歡兒忙道:「我才不相信這些鬼話呢。也不知是哪個小人散播的流言,姑娘應該親自去跟皇上解釋才是。」映弦啞著嗓子道:「不用了。清者自清,這些難聽的話也就現在傳一傳,過陣子自會消停的。」又抬頭問歡兒:「你為什麼不信?」歡兒瞪大眼眸:「我總是相信姑娘的。」映弦心一痛,想要哭上一場,又強自忍住,將臉伏上歡兒的肩頭,說道:「多謝你。」
流言像是一股陰森的妖風,兩日間便吹遍了後宮的每一個角落。宮人看到映弦,表面雖維持禮節,實際卻都唯恐避之而不及。尤其是宸妃宮中的侍女內監,一個個都為主子暗喜。這麼件醜事被捅出,映弦已失去了當初的人氣,對宸妃來說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有些目光短淺脾性又尖刻的,甚至在映弦面前指桑罵槐加以諷刺。映弦不堪負荷,便到乾清宮求見,懇請皇帝允許自己出宮。
永瑞早已聞得風聲,本來並不相信,也尚未有精力追查流言的源頭,見映弦自己跑來請求出宮,遂問:「你為何不願留在宮裡?」映弦雙膝跪地,垂目道:「近日宮中有許多關於映弦的不好聽的話。映弦愧對皇上,愧對太后,實在無顏再呆下去。」永瑞凝視映弦,一字一句道:「那,究竟是流言,還是真相?」映弦咬牙道:「我不想多說。請皇上成全。」皇帝聲音一沉:「朕命令你說。」
「映弦不敢說,不能說,還請皇上降罪。」事到如今,她決定賭上一賭。以頭觸地,左額一痛,竟磕出了斑斑血漬。
這一番「默認」令永瑞暗暗切齒,這樣的不作分辯又讓他想起了沈妙。所不同的是,沈妙是始終期盼自己相信她的清白,而映弦呢?難道是要讓自己相信她的不清白?
他的視線籠住這個比自己小三十歲的女子。她的慧黠他早就知道,她的見識他也早就領略,她的靈氣更不必多說。她在宮中,本可以輕輕鬆鬆得到許多人想要的東西,她卻從來沒有過半分半毫的表露。要說什麼從一開始就謀划好,斬斷舊情以謀取富貴恩寵云云,他委實無法相信。
一剎那,許多遙遠的追憶、近日的思觸齊齊湧來,攪動著司徒朗的腦海,激起唯有自己能聽見的回聲。一番感情和理智的交戰後,他用溫厚的聲音說道:「太后的病好多了。倒是要多謝你一直陪她。你明天便收拾東西出宮吧。」
映弦的淚水隨著額頭鮮血一起流下:「謝皇上。」
司徒朗望著她謝恩而去的背影,忽感一陣蒼涼襲來。自己雖貴為國君,卻遠非事事如意。他對映弦的心思,雖不算過於明顯,但後宮之大,總能有人看得出端倪。宮中這流言起得如此突然,令他不得不懷疑是有人出於嫉妒或者其他什麼目的而故意製造的。但不管真假與否,映弦大可矢口否認,可她沒有這麼做……
他不敢想,不忍想。在這樣一個女子的名節比性命還要重要的年代里,如果有人寧願自毀名譽也不願嫁給自己,那麼實在不必再勉強她。
他願意把此事看作一個懸案,不去追問流言之源,亦不細究真假。成全她,也高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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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弦出宮前與太后、司徒嫣和映雪皆作了道別。太后終聞得流言,惱怒地詢問此事,映弦同樣不肯答,她的態度便冷淡了許多,現在大概心裡只剩下懷疑和鄙夷了。司徒嫣和映雪卻顯得頗為大度,不住寬慰映弦,映雪還悄悄塞給她一張紙條。她想,以司徒嫣的才智,多半已猜出這不過是自己的解脫之法,故此打消了顧慮。說不定她還希望自己日後還能繼續為她鞠躬盡瘁呢。映弦絲毫未露內心的忿然,一如既往地做出服從狀道:「映弦說過,不敢有負公主,今後我會更加謹慎行事,公主與姐姐不必擔心。」
整個深宮,唯一讓映弦有所留戀的是歡兒。可她這樣純良的性子,又能支撐得了多久?臨走前便再三叮囑:「以後在宮裡,無論服侍誰,都要多長個心眼。別總是相信人。」歡兒點頭答應,晶瑩的淚花在眼眶裡直晃,驀然迸了出來。這是後宮唯一肯為自己流下的眼淚了,但她輕輕將它拭去。
不過,心底雖悵恨無限,卻終究還有一種釋然。自己這麼一賭,總算能夠出宮,不用再去面對未來種種不可料的危險。至於司徒曦的任務、黃玉珍和青屏的秘密以及太子之死的真相,好像一夜之間全都拋在了身後。離開之際她還見到在秀蓉的攙扶下來壽慈宮問安的黃玉珍。依然那樣的痴痴顛顛,但她那夜守候在虛靜觀門的場景卻怎麼也在記憶中抹不掉了。管她的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我也得有我自己的。她突然醒悟,長久以來自己一直在為別人而活,而經歷了此事,她才發現原來可以並非如此,也不應如此。
走出廣運門,天空敷著厚厚一層灰,風刀笞骨砭膚。映弦走了一小段路,又禁不住回望了一眼皇宮:朱紅高牆,金燦琉瓦,富麗堂皇得像是一個夢,自己則剛從這凌亂夢境中醒來,背負了狼藉的名聲,落荒而逃。她想起司徒嫣和映雪,心冷了下來。想起司徒曦與紀凌荒,心又凍上了。一股隱約的恨意在心底滋蔓。紀凌荒的解決方式,她實在無法接受。而司徒曦,只因得不到自己,便毫不顧念舊日種種,狠心地斷情絕義。他難道沒想過,如果不是因為他,自己何必如此折騰?呵呵,他們自有他們的抱負,也會有他們的愛侶,我算什麼?誰能想到,最後真正解救自己的,竟然是一直將其視為對頭的韓忞?!
忽然一個意念衝上腦門,她戰慄了一下,卻又森森地笑了起來。這個意念糾纏著她,侵擾著她,並未返迴文嗣公主府,卻在城裡遊盪。想起映雪塞給自己的紙條,拿出展開一視,卻是「望妹珍重」四字。她默默看了一陣,將紙條揉團,丟棄在地。等到夜幕盡垂,便直接去了福興街,韓府。這次韓忞恰好在家。同樣的小廝將映弦引入府中。兩人在同樣的屋裡又見了面,不同的是映弦此時的心境。她開門見山說道:「多謝公公出手相助。」
韓忞仍然閑閑轉弄著那一汪幽綠的翡翠扳指,像在轉弄蒼生的命運,口中卻道:「我什麼都沒來得及做,姑娘如果遇到了什麼好事,是姑娘自己的福氣。」
「公公不必過謙。其實我這次來,是想兌現我上次的承諾。」
韓忞斜眼一視:「什麼承諾?」
「我說過,如果公公能夠解救映弦,映弦自當回報。」
「回報?你想怎麼回報?」
映弦吸了口氣,身體朝前一傾,低聲道:「公公知道,我現在還在二公主府,公主最是信任我不過。我跟信王殿下也多多少少有一些接觸。難道……公公不需要一個人為你好好觀察觀察嗎?」
韓忞聞言心中一動。這丫頭居然主動投靠來了。天知道她打的什麼算盤。三角眼往上一翻:「我可聽不懂姑娘說的話。」
映弦鄭重說道:「經過這件事,我算是想明白了。這宮裡宮外,最有本事的還是非韓公公莫屬。自古識時務者為俊傑。公公,你大可不必懷疑我的誠意。」見韓忞不語,她又嘆氣道:「我遭此難題,求助於公主和信王。公主是無能為力,信王殿下呢,忙著娶他的王妃,懶得理我,叫我乾脆私下出逃算了。如果不是公公,恐怕我要麼顛沛流離,要麼就一輩子困在禁城裡。」
韓忞瞅著映弦,見她滿臉忿然,心中漫出許多猜測。這個商映弦,說不定對司徒曦有過什麼期待,如今看到王妃另有他人,便懷恨在心。不過焉知這不是他們合謀的計策?但如果此人投靠是真,倒確實不失為一得力耳目。扳指綠光倏然一動:「映弦姑娘跟文嗣公主從小為伴,情同姐妹,你現在要背叛她」
映弦上齒在下唇咬出了凹印:「公主平時是待我不壞。但公公也知,自駙馬去世后,公主對別人的事一概漠不關心。她倒是樂得置身事外,可如果真出了什麼大事,公主府上下,還有信王府上下,未必有一人能真正站在我的立場為我考慮。」她冷冷一笑:「這次便是一個證明。」
夜色纏綿翻滾,韓忞不由將目光移到窗外,忽然一道流星從遠方天幕劃過,轉瞬消失無痕。韓忞轉過頭,默思一陣,乃說道:「如果有一件事你能做到,咱們不妨再好好談。」
映弦暗喜,顫聲問道:「什麼事?」
「文嗣公主府中,是不是有一幅馬麟的《秉燭夜遊圖》?」
公主府藏有不少古畫,映弦曾在閑時逐一觀覽,對此圖尚有印象。便道:「不錯。公公怎知?」
「這你就別管了。我要你後日的午後,將此畫盜出來,傍晚給我。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你可做得到?」
「這個……應該不難。可是為何要我盜此畫?韓公公可否告知一二?」
翡翠扳指突然停止了轉動。韓忞將視線發射在映弦臉上,說道:「因為我剛得到消息,這幅畫裡面,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映弦心一緊:「什麼秘密?」
「信王殿下的身世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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