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卿相協采木(2)
太常寺的題本《修繕廟壇陵寢疏》按計劃承上后,岳慎雲立刻做了批答,送入宮中批朱。一切正如他所料,皇帝即日嘉納,批定太廟、祭壇、陵寢的修繕事宜,詔告天下,招商採辦皇木。
郁國凡有工程營建須大量采木者,最早是將采木額分派到西南、中南等林木繁多的州縣,遣官員赴當地管理監督,啟用民力采木。採得的大木放在特設的木廠里經過加工、檢驗后編成木筏順水入京。經過鈔關時不課稅,亦不參與工部的竹木抽分。到達西鑒,由工部和內官清點入廠備用。然而每采一次皇木都需動用朝廷大量人力,並嚴重干擾當地百姓的生活。永瑞三年,當時的工部尚書尤邯建議,朝廷招商人採辦,先發放部分經費,讓商人到地區自行雇傭斧手、架長、石匠、鐵匠、篾匠、運夫等進行采木,交付后再結算余金。如此一來,朝廷得以避免不必要的財力人力浪費,而將采木的勞動轉給了商人,又減少了擾民,一舉多得。為了吸引商人承辦,便准許商人在所領數額之外,可再采一定量的木材。
永瑞批准施行后,商人采木之法沿用至今。近二十年間郁國大採過兩次,事畢,某些頭腦靈活的商人心中已有了盤算。這次詔告一頒出,便有兩個恰在京城逗留的木商捷足先登。其中一個豐州木商閻匡,聞訊率先按捺不住,動用各方關係,結交了工部左侍郎吉超的小舅子,又通過他邀請吉超前往入仙樓包廂用晚膳。吉超卻執意不肯,最後架不住小舅子央求,答應在家中與這豐州商人單獨一見。
落日金暉緩緩收去之際,閻匡按約登門造訪,跟隨僕人走進吉超書房,掃了一眼,見陳設器物甚為簡樸,心頭略一撲突。見到侍郎大人,連聲問候,又坐下自我介紹。將自己與吉超小舅子的關係渲染一番,再悉數道出家業所營,拍著胸脯表示有把握一定為朝廷辦好差事,在南蜀一帶採得楠杉等殿柱大木。
吉超多方盤問,見閻匡一副信心十足的模樣,談起采木頭頭是道,便讓其明日到衙署登記信息和目前所居地址。又說朝廷定會認真考慮,儘快給他回復。閻匡連聲道謝,起身告辭,卻趁著吉超不注意,偷偷將一個信封從懷裡拿出,閃電般插入桌案上一沓凌亂的文書中,匆匆離去。可出門沒多久便聽到身後響起急促的跑步聲,有人高呼自己的名字。停步回視,那人追了上來,卻是吉超家僕,將信封往閻匡懷裡一塞,喘氣道:「老爺吩咐了,您的錢他萬萬不能收。閻老闆還是明日去衙署登記,等待消息吧。」
原來待閻匡走後,吉超收拾整理文件,很快發現閻匡留下的信封。打開一看,卻是一疊銀票,足有兩千兩。趕緊喚來僕人,叮囑務必追上閻匡,將錢奉還。僕人得命立即衝出門追趕閻匡。可這邊閻匡卻不肯收回,直說自己初次造訪,這不過是表示對吉大人的一點敬意,沒有其他的意思。僕人皺眉擺手道:「老爺說,你的這點敬意,足讓他的腦袋掉幾十次了。」閻匡見他言之鑿鑿,想了想,遂抬足說道:「那我再回屋裡親自跟吉大人解釋一下。」僕人忙將其攔住:「老爺已出門辦事去了。他讓我告訴閻老闆,如果您剛才所言非虛,朝廷定會擇用,屆時還望閻老闆能者多勞。」
閻匡結舌無語,見對方態度堅決,只得悻悻然收錢歸去,暗忖這吉超還真有一套,支個人擋住了賄賂,卻又不把話說死。可他該不會以為咱真的就只想為朝廷采木吧?哼,好一個揣著明白裝糊塗。暮色深重,閻匡在夕陽下抬起忿悶的眼皮:亭閣昏黃,檐頂倏被流雲遮掩,晚風驅動群櫻恣睢飄蕩,像在嘲笑自己找錯了人。
.
采木之事雖已成定局,卻也激起朝堂紛議。贊成者說天意如此,自當循禮而行,以示對天地祖宗的尊敬。反對者所憂卻是勞民傷財,徒耗國庫,以致軍費不濟。戶部主事遲疑掙扎半天,上了減修的奏本,只如沉海之石杳無音信。戶書蘇定暗暗叫苦,卻不敢忤韓忞之意,咬牙預備庫銀大出血。
司徒曦對此亦甚為蹊蹺,從崇政門走出,憂心忡忡返回王府。范瓊華乍膽問道所為何事,司徒曦冷冷回應:「還不是你父親乾的好事。」范瓊華一驚:「家父怎麼了?」司徒曦道:「去年跟流賊打了一仗,國庫已是不支,他卻還要上奏請修太廟和西鑒所有的祭壇皇陵,現下已開始招商采木了。」冷笑兩聲又道:「丞相和父皇居然也都同意了。大家都是嫌錢太多了么,專揀這些不要緊的地方花。」范瓊華卻應道:「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修繕太廟祭壇亦屬禮之所須,不可謂不要緊。」司徒曦嫌惡地瞥她一眼:「祭祀之事,孤並無興趣。你爹是專家,你不妨多回娘家幾趟,跟他說叨去。」
范瓊華聞言登時煞白了臉,強烈的委屈襲上心頭,卻不敢反駁,半匹碧波廣袖掩了咬赤的柔唇,轉過身,疾步奔出,腰間環佩鏘然相撞,雜亂迴響於廊道。司徒曦方意識到自己把話說重了,欲將其喚回,卻又鬼使神差地收了口,目送妻子背影消失簾外,自己栽坐在新置辦的玫瑰椅上,閉上雙眼。一縷縷雋香從狻猊口中徐吐,牽引朦朧舊憶。霧盡煙散時,司徒曦睜開眼,猛一拍桌案,吩咐下人去長史司將伍亦清叫來。
待伍亦清進屋禮畢,司徒曦便說起采木之令,詢問長史想法。伍亦清早已聞訊,寬慰了數語便和盤托出鎮日所思:「依臣之見,岳丞相也好,范寺卿也罷,無視國庫吃緊,突然提出修繕廟壇帝陵,恐怕自有深意。」司徒曦追問道:「有何深意?」伍亦清又道:「此事臣尚不敢確定。只不過,朝中早有傳言,工部曾有高官借著營造工程貪墨……」他故意收頓話語,覷向司徒曦,只見對方神色凝重,思忖有時,霍然道:「你的意思是岳丞相想要通過此次大修引蛇出洞?」長史乾乾翼翼的笑容下險辭暗涌:「倘若只是小打小鬧地局部整修,未必有人肯飛蛾撲火。但牽扯大了,賺頭多了,可就保不準某些人蠢蠢欲動……就算沒事,也不妨造出點動靜來。常在河邊走,又哪有不濕鞋的呢。」
司徒曦疑惑漸釋,唇角含了些許輕鬆:「既如此,倒讓孤白擔心了一遭。」已然舒展的眉頭又輕微蹙起:「丞相有心捉蠹,你我也當暗中助力才好。」伍亦清卻搖頭道:「此盤太常卿點了星位,丞相布了局,臣就充當邊角小卒,暗中查一查工部各位堂官大人的府宅中,近日都有哪些神仙來訪。若覓得幾許蛛絲馬跡,自會深挖潛鑿,畢其功於一役。若前言只是空穴來風,臣也就藏蹤躡跡,擔保不會有任何人察覺。殿下呢,做個觀棋不語的君子便是,何必去惹一身臊?」
一番提醒令司徒曦豁然通朗。不錯,朝堂中刀光劍影或者虛光幻影的鬥爭,拿捏不好便有毀身之險、喋血之危。作為親王,當審時度勢卓然高立;下面的人就算拼到兵荒馬亂火光衝天,自己不妨,或者,也只能,隔岸折柳一笑。一時感慨無奈交織,朝著長史點頭:「就有勞希明了。」
伍亦清作揖離去,書齋安靜下來,唯有風撥珠簾,響動細碎玲玲之聲。司徒曦心情得緩,想起范瓊華,叫來一名婢女,指示她去查視王妃情況。婢女領命,不多時返回報道:「王妃在幽喬園哭呢。奴婢勸說她來見殿下,她卻不肯,還說……還說……」司徒曦示意她往下講,婢女便道:「王妃說,她在殿下面前好像說什麼都是錯,以後不敢再置喙,有污清聽。」
司徒曦眉峰劇烈抽動,一下、兩下、三下,左手揮出:「算了,由她去吧。」
他起身出門,獨自牽了匹馬,一路揚鞭騎至文嗣公主府,進書房和司徒素會面。司徒素見他臉色不豫,便問何故突然造訪——「家裡憋得慌,來皇姐處討杯茶吃。」——「是和瓊華妹妹鬧彆扭了?」司徒曦支吾不知所適,悵悵嘆息一聲,吐出一字:「難。」
奉上的新茶流進咽喉,司徒素一聲詢問,司徒曦便道出今日之事:因聽聞太常卿采木題本,故對范瓊華冷語相向,致使她賭氣不出,而自己也懶得去哄。司徒素聽罷嘆息道:「你們兩個,也是冤家。」款言又勸:「你的脾氣大家都知道。可這瓊華妹妹從小也是嬌生慣養的,沒挨過一句重話。進入王府,已是逼著自己低聲下氣賢良淑德了。」司徒曦卻報以冷笑:「哪個稀罕她賢良淑德?只是不想聽她一開口,就說教個不停,不愧是她那鴻儒父親調.教出來的乖女兒。」
「你若真不愛聽,便直接告訴她,或者找個下人提醒一下也好。你橫豎不說,她又不是你腹中之蟲,怎知你討厭這樣?夫妻之間的誤會,明明解釋幾句便就完了,卻非要各自藏著憋著,到頭來……」司徒素眸光倏閃,有淡泊的哀意從眼底浮上來,「母親的教訓,希望皇弟別忘記。」
司徒曦被她突如其來的凄色怔住,低聲道:「皇姐今天的話,我會記住的。」
「嗯,所以范大人的題本怎麼惹你不高興了?」
司徒曦微微側身:「其實也沒什麼。希明今日已說得很清楚,太常卿上這題本也不是看上去那麼簡單。恐怕……是想通過此次工程,抓幾隻蒼蠅老虎。」
司徒素淡然道:「這些事,你們自己看著辦就好。」
「好。對了,映弦可在府里?」
「她一早出去了。怎麼,你還想見她?」
司徒曦暗叫不巧,卻不動聲色地搖頭:「沒有,隨便問問罷了。我跟她已沒什麼好說的了。」
然而他怎知,剛從市肆返回的映弦,正悄然藏身在司徒素的書房外,屏息將兩人這段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在瞥見遠處有婢女朝書房走來的一剎那,迅速撤離,疾走回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