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 頑童偏歷險(1)
五月氣溫逐日而高,暖熱的空氣滋漫一股慵懶之意,送來蟬聲織迭的夏季。映弦瑤琴復響,海懷霞想流動於文嗣公主府。撫琴時回顧甫逝的春天,但覺事如白雲蒼狗難以料控。停琴卻又尋思,即使路多艱舛,畢竟還有清曲妙樂相伴;本該步步驚心的密探生活,也因此增添了一絲慰藉和情趣。
她記得當日司徒曦突然造訪公主府,步履匆促,面色不豫。心念一動,便躲在屋外隱蔽處偷聽。先聽到司徒素勸慰司徒曦妥善處理與范瓊華的關係,又談到太常寺上題本請修廟壇之事。司徒曦影影綽綽地說:「恐怕……是想通過此次工程,抓住幾隻蒼蠅老虎。」對話雖未再繼續,一線預感已穿越了映弦的腦海:這項政令一旦頒布,勢必引發一場大變動。思索半晌,又找來小玄子問詢,大略了解工部尚書肖文固的履歷。懷疑浮升,斟酌再三,決定選擇時機通報韓忞。而這個時機,便是在皇帝發布招商消息后。
在映弦看來,倘若肖文固真是貪腐官員,自不該留在朝堂。但為此牽扯出韓忞,目前對她來說也並不樂見。故而選在皇帝發布采木詔令后通知韓忞,既保證工部已有人如司徒曦所料鑽入圈套,又能讓韓忞及時警醒,覓徑自保。以他的能量,當不難想出解脫之法。至於工部諸僚,便要看各自的造化了。
招商采木的消息一發布,映弦便來到福興街,找到東口第一棵楊樹,將三枝柳條放進中間的樹洞。次日酉正按約與韓忞見面,地點便是黃衫巷的秘樓。她登上樓,果見略作喬裝的韓忞已在樓中等待。便鄭重其事地呈報所聞,又附上幾句自己的判斷。
韓忞聽罷心頭頓時一沉。范知微提出修葺太廟、祭壇和陵寢,起因是天象有異,只因范岳等人向來敬天禮地,所以他也未詳加考量。映弦這麼一提示,他很快意識到,以此次工程量之巨大,倘若商人有意勾兌,工部高官確有可能趁機撈上一筆。而負責採辦皇宮器物的內官監,面對這樣一塊大餅,難保不想分上一塊,屆時自然有人鋌而走險。至於肖文固,身居尚書之高位,眾目睽睽,為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也定會從賄賂中提一份奉送自己。屆時出了差錯,自己若不出手解救,他可就大有話說了。
韓忞不是沒思考過采木之政下所隱藏的滔滔急流,只是未料一貫節財儉用的岳丞相竟不惜以大採為代價,和太常卿唱起了雙簧。倘若其間並無商人行賄,抑或找不到證據,豈不是要就此搭上國庫好幾百萬兩?
現在,他已鎮定下來,思慮各種假設,也便慢慢想通了。如果只是修繕太廟,大可用神木廠所存之木,商人和工部圖利甚微,犯不著冒這麼大的風險。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大餌之下也必有貪婪之輩按捺不住,即使你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你。畢竟權力在手中,為何不好好運用?從這點而言,岳慎雲不是在走險棋,他實在是太了解這些當官的了。
韓忞凝望眼前的女子,心中升起一股慶幸。如此判斷力,好在是為己所用。看來陳韞已俘虜了她。對這個養子,他素具信心,現在又倍感欣慰:未來開創的世界將後繼有人了。遂開口說了番勉勵之語。映弦微笑道:「能為公公效勞,乃是映弦的榮幸。」
過得幾日,肖文固果然找到韓忞,想要獻上一份大禮。看來他已跟某些人達成交易,掉入了岳慎雲的陷阱,就不知證據是否被人逮到。韓忞並未接受,卻冷眼打量肖尚書。對方眉宇間的那一抹得意讓他忽意識到,自己想再拉他一把已不可能,這個人墮落得很徹底。
平心而論,韓忞並不需要一個貪婪之徒做他的走狗;他需要的是一個像黃伯饒那樣肯將弱點交到自己手中,又不至於被金錢迷失的幹將。失望隱隱升上心頭,便一口回絕了肖文固的好意。見對方摸不著頭腦,又意味深長說道,采木之事,我不便干涉,你自己看著辦就好,最好不要出什麼差池。
肖文固在被罷官前,向御史台寫了一封懺悔書,供認自己何時何地曾向韓忞行賄多少。可這封血淚寫就的懺悔書,遞交到滕韶材之手后當日便轉給了韓忞。韓忞閱畢,冷笑三聲,取下燈罩,置其於燭焰。紅通通的火苗猶如一條妖舌,瞬間舔舐、吞滅書信,散落一桌灰燼。
御史台判決已下,送往大理寺審錄時,憔悴不堪的肖文固向大理寺卿秦肅詢問自己的信是否已交給了皇帝。秦肅微微一愣,立即明白過來。沉下臉回答,信已妥善處置,你便不用擔心了。
然而肖文固不斷的等待,最後的結果卻只是投入狴牢,秋後問斬。得到消息的一刻,他全身冰涼,倚牆絕望地闔眼,嘆道:「張大人,悔不聽你當初的告誡!」
肖文固認罪,工部受賄一案算是正式告一段落,韓忞卻並未就此安心。果然,很快他便被永瑞召到乾清宮。皇帝端坐御榻,臉布疑雲肅霜,張口便問:「最近朝堂上不斷傳來風聲,都說肖文固曾多次向你行賄,可有此事?」韓忞立刻跪了下去,顫聲道:「臣有罪。」永瑞向他投來冷淡的一瞥:「何罪之有?」
韓忞感到臉部肌肉驚乍地跳了幾下,胸腔響鼓,一股涼意悄然爬滿身軀——面對永瑞,這樣的感覺並非第一次。沉默片刻,便索性以一種悔恨之極的語氣,承認自己當初一時糊塗,被肖文固蠱惑,幾乎是在他強制下收了他的禮。可後來有所警覺,便再也不見其人,從此並無瓜葛。這次大修,自己更是從頭到尾都置身事外,絕沒有收受賄賂。外面的人也不知抱著怎樣的居心誇張渲染,還望皇上明察。
他撐著膽子認罪,三句假話混著一句真話,滿臉沉重愧恨。但唯其如此,皇帝才會原宥他的過錯,將他的行為視為偶爾的荒唐、一時的犯錯,加以懲處,再繼續撥動、運轉他。但若一概否認,便是明擺著的欺君罔上,其罪可誅。畢竟十多年的相伴相隨,使他對皇帝的性情脾氣,早就摸得一清二楚。
殿里猊煙暗吐,氣氛凝重。永瑞坐望這個他信任的內相,往事又一一浮現。他不會忘記,七年前的崇政殿外,王璟是怎樣囂張地跪在地上,以幾乎逼宮的姿態,逼問他這個猶在抱病的皇帝,卻不料他的怒火已在心頭燃至鼎盛。為了大局他已忍了數年,早就不想再忍下去。於是他微微一抬眉,韓忞便如其所料,像一匹脫韁的烈馬將王璟送到了致命的崖邊,天色從此一變。
事後的年月里,他們配合得更加默契,讓那些衣冠楚楚、虎視眈眈的士大夫領會了諾諾連聲,而非咄咄逼人。真要和這樣一個聰明人揮別,永瑞並不願意。回憶盤算一陣,最後做出了定奪。韓忞的孤注一擲終於收到了效果。當他聽到皇帝宣告奪俸兩月、命他每日黃昏在家面壁思過時,一顆心徹底放下,千恩萬謝地離開了乾清宮。
接連好幾天,韓忞都在家中懺悔思過。等到再回宮時,卻又覓得機會和宸妃相見。聽完這次工部的變動和韓忞的遭遇,袁巧音蹙眉道,看來岳丞相和信王比我們想的還要難對付。韓忞冷笑:好戲才剛剛開始。
他們注視對方,任重道遠的感覺再次回歸。許多年過去,若非彼此的支持,兩人恐怕早都鬆懈下來。而那個人的輪廓,隨著時光的遷移,在袁巧音的心中已模糊了不少,如今最令她牽挂的其實是自己的兒子。片刻,宸妃嘆道:「暉兒最近不知為何總是躲著我。有幾次老遠見著,便一溜煙跑了。考教他的功課也總是出錯。真不知這孩子是怎麼了。」韓忞低聲提醒:「娘娘須儘快查明原因。皇上之所以不喜信王殿下,便是因為他那副沒規沒矩的模樣,和成襄太子相比實在太不成體統。但要是三殿下也變成這樣,未來一切就很難說了。我們……可不能前功盡棄。」
袁巧音點了點頭,輕喟聲中抬眸望向遠方。思緒忽飛到十多年前,在她定下心意的那個春天。剛滿十八歲的少女沿江徐行,風暖裙飄,視線凌過桃花、江波,翻越遠山的青脊,與空中艷陽相擊,笑顏絕美而平靜。因為她已明白,在她婷婷裊裊的世界外,還有一片多麼廣闊壯麗的天地,值得她的英雄去翻覆和擁有。她將用她的心香一瓣,去成就他的革舊啟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