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入虎穴,一個小疏忽都可能丟掉性命,任誰也不敢鬆懈。在沉默中我們跨過屍體繼續前進。當整個森林被黑暗完全吞沒,隊伍終於趕到了預定地點——一個死啦死啦在地圖上僅用筆尖標註的圓點。疲憊佔領了每一個人,強行軍的速度,讓我們對吃東西都喪失了熱情。山裡的夜晚透骨的寒意,卻不敢用篝火取暖,身邊的熱源僅剩彼此,精銳和人渣只能無限靠近,最後在骨骼的顫慄中偎成了人糰子。直到陽光穿透樹梢,投在我們的身上臉上。
繼續趕路,但已沒有了前段路程的從容,因為每時每刻都要注意日軍的動向。樹上,山坡后,草叢裡,隨時都會有要命的東西跳出來。所有人都把自己綳得緊緊地,只有死啦死啦如跳踉的猴子一樣興奮,從前隊躥到后隊,從后隊退回前隊。
「這位爺,咱能消停會兒嗎?您家祖宗都安分的樹上待幾千年了,怎麼著就把您放下來了呢。」他頭也不回卻一腳準確地踹上我的瘸腿,「三米之內」完了,他自個兒瘋還嫌不夠,又想饒上一個。我暗罵自己的欠嘴欠舌,早知道就不招惹他了。求生欲讓我依然不死心,「不有狗肉呢嗎?」「我不介意再加條瘸的。」得,我徹底沒了脾氣,屁顛顛地跟在狗肉後面和它瘸在一起。
竹內看來逃得也很倉皇,一路上我們順手零敲碎打著掉隊的日軍。時間在這裡回歸了冷兵器時代,不費一槍一彈,我們並沒有損失。可死啦死啦卻看不出半點輕鬆,相反地臉色越來越凝重。「怎麼了?」看著他一刻不停的轉著腦袋四處張望,我也有了些許莫名的緊張。
「不對呀?」「哪兒不對呀?」「哪都不對。」「你能不能把話說明白點兒啊。」「他們為什麼不在這裡駐防?」「也許人家竹內忙著招待我們虞大師座,顧不過來唄。」死啦死啦猛地站住突然回身,我沒來得及反應就一頭撞進他懷裡。他定定地站在那,喃喃地說:「竹內可能已經知道那個不請自到的客人是虞嘯卿。」
「啊」我一時沒回過神,但同時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如果那個挖洞狂真的知道被他困住的是虞嘯卿本人,那麼他怎麼可能放過這個千載難適的好機會。「海團長說過,在師座失蹤的第三天他就派出了兩個小隊,共60人,可這些人也都黃鶴一去不復返了。」死啦死啦的話讓我從心裡泛起一陣陣寒意。「這麼說,虞嘯卿現在危險了。」「不,就算有些麻煩目前也不至於要命,如果真有事最後殺死他的也不會是竹內,而……會是他自己。」
虞嘯卿一直視我的團長為此生唯一知己,事實也證明,我那團長當之無愧。他太了解虞嘯卿,一個準備了兩年的計劃被死啦死啦在沙盤上殺得大敗,他竟然能用槍對準自己的腦袋。如果他知道竹內把他當成鉗制我方指揮部的籌碼,殲滅虞師剩餘力量的餌餡,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了結自己,畢竟在他看來士可殺不可辱。
「也許事情沒有我們想得那麼壞,海團長的人可能已經和虞大師座會合了呢。」我學著他的口氣說:「最好的都不信,幹嘛信最壞的,這不是你教我們的嗎?」「不一樣,落水的狗要是咬到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如果南天門是竹內的屠宰場,關乎他的榮譽,這裡就是他的三途川,關乎性命,為了活下去人能做出什麼都不奇怪,如果不懂這點我們做鬼都不明不白。」我無語,他從不危言聳聽,能把話說到如此份兒上,看來我們的麻煩是甩不掉了。不過我相信,他說的做的都是為我們好。
「現在呢,你是想帶著我們明知故犯地接茬找死,還是我們集體做回逃兵?」「煩啦,你喜歡哪個?」「我想有個屁用,你還不是拿我們當劈柴燒。」我憤憤地念叨。但我好像是對著空氣說話,那個混蛋根本沒在聽。他趴在地上看地圖,並在我們正行進的曲線旁用筆開出了另一條路。做完這些之後,他一軲轆爬起來,恢復了之前的跳踉,「走啦走啦,破爛人,破爛命,我們幹嘛來了,救不出師座這裡有一個算一個都得給他陪葬。」我突然悲哀地發現,從最開始起我們就是為了虞嘯卿活著。
另一條路,其實根本不能算是一條路,我們不時用刺刀斬斷四面八方伸展而來的荊棘。喪門星走在最前面,這種時候他的用場比我們大得多,片刀被揮得虎虎生風,硬生生劈出一條窄道。我們不時用刺刀修剪著仍不知歹、橫生而來的枝蔓,倒比之前輕鬆了之少。死啦死啦說,這是獵道,我們是獵人,去打竹內這樣的野獸就該走這樣的路。我們早習慣了他的胡扯,可師部的精銳們卻被煽乎得異常興奮,腳步更加賣力。他都有本事忽悠一千個人跟他打一場有去無回的仗,這幾個菜鳥根本不在話下。
黑暗又一次籠罩了我們和身邊的世界,遠處隱隱地出現一點跳動的火光,在黑暗中分外醒目。死啦死啦拍著他覺得用得上的人,這出清了南天門上殘餘的存貨。我們悄悄摸將過去,黑夜雖讓人恐懼,但也成為了最好的掩體。我們一起趴在能扎死人的樹叢里,目不轉晴地注視著火堆旁的動靜。
在火堆旁圍坐著十來個日軍,他們一邊吃晚餐,一邊用日本話嘰哩哇啦地交談著。我們當然對鳥語不感興趣,但離他們不遠處,被藤蔓結結實實捆成的幾個『粽子』倒是格外引人注目。那是我們的人,一共六個。他們被粗暴的堆疊在一起,泥和著血在身上結成了殼,再由藤蔓勒緊,這讓我想起被我們埋進土裡,又被鬼子挖出的康丫。同樣的臉色死灰,同樣的血跡斑駁。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渙散的眼神還能盛滿悲傷和絕望,乾癟的胸脯還能一起一伏,在林中寒夜閃爍的火光下隱約可見因呼吸而結成的白氣。
我正看得出神,突然覺得胳膊上一痛,一隻手緊緊抓住了我,指甲都摳到了肉里。我扭頭借著微弱的火光,那半邊殘破的臉此時竟變得有些猙獰。我一邊在心裡問候張立憲的大爺,一邊打算掰開那隻爪子,碰到他的一瞬間我怔住了——花臉小子竟然在發抖。我捅了捅死啦死啦,他回過頭,我指著旁邊。
他漫不經心的瞄上一眼,然後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道,「他鄉遇故知啊,見到老熟人啦?要不要去打個招呼?」張立憲自然沒準備,嚇得差點兒跳起來。他終於回了魂,「團座,那幾個是海團長的人。」死啦死啦很給臉的配合著點頭,真挺能裝犢子的,鬼才信他是現在才想到的。
「上不上啊,我們也做回綠林好漢,劫個法場什麼的?」「待著。」也許他覺出了我的幸災樂禍,不奈煩地把我按到地上吃草。我們靜靜地趴在地上,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趴成一堆蓑草,趴成一塊頑石。管你是波濤澎湃,還是躍躍欲試,只能拚命忍住,忍到內傷。只要我那損德團長不下命令,我們就什麼也幹不了。
死啦死啦的眼睛亮得嚇人,但卻沒有絲毫要進攻的意思。面對十來個毫無防備,沒心沒肺到讓你以為他們不是來打仗,而是來這野餐的日本兵,就像小菜一樣擺在面前,死啦死啦卻似乎根本沒打算下嘴。「你想幹什麼呀?」我在第N次捅他卻不被理睬之後,終於忍不住了,「不幹什麼。」他死樣活氣,一把揪過我的耳朵,輕聲說,「把後面的人全調過來。」「就這幾個用得著那麼多人嗎?」「少他※媽※廢話,快去。」他推搡著我,我只能認命的向後轉。
等我像蝸牛一樣帶著人爬回死啦死啦身邊的時候,他正伏在張立憲的耳邊說著什麼,花臉小子的眼睛越睜越大,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不能吧?」「你看啊。」死啦死啦沖著左邊黑乎乎的林子努了努嘴,借著樹葉問投射而下的斑駁月光,一道雪亮閃瞬即逝。「刺刀!」張立憲的嘴張得能看到小舌頭了。對於常年在戰場上搏命的人來說,武器早成了另一個□□,了解它就像了解自己一樣,那種窄窄的,雪亮的閃光,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信號,樹林里肯定隱藏著日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