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難怪他們會如此恐懼,只能說這裡的詭異程度超出我們很多人對叢林的認知。生於北平的我在初到滇邊之時就被參天古木所折服,然而同這裡的相較簡直天淵之別。巨大的樹冠遮天蔽日,猶如一張天網拒絕陽光的窺視,所以即使在正午十分,林子里能見度也極低。
我們踩著漏下的稀疏光影,千百年來鬱積的落葉枯枝在腳下好似綿軟的綠毯,踏上去猶如行在雲端。在繁盛的藤蔓荒草中,不時閃出一堆堆的白骨,其間有動物亦有人類。不知他們隱沒在這裡有多長歲月,有些血肉早與草木同腐,只留下骸骨兀自猙獰著,寂靜無聲的凝視我們這些闖入者。
我們的目光更多被穿著軍※服的新的鮮屍骸所吸引,靈魂離開后的皮囊是生與死的邊界,軀體的腐朽豢養了蛆蟲滋生的狂歡,林中蒸騰的熱氣裹著無處不在的腐爛氣息,刺激著我們不那麼敏銳的感官。有些精銳已經開始嘔吐,老炮灰們則面無表情。在樹堡里我們已經習慣與此為伍,我們更為之擔心的並不是這些,而是林中時隱時現的輕霧,無聲無息的飄蕩,有如魑魅魍魎,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吞沒靈魂。
我緊緊地跟著我的團長,不是都說惡鬼怕惡人嘛,跟在這貨身邊應該沒錯。而死啦死啦也皆盡所能把我們攏成一團兒。我們無聲無息地簇擁著前進,恨不得粘在一起。如果前面有一挺九二重機等著,輕易就能把我們連窩端了。即使如此,我們依然彼此貼伏著,也只有呼吸和心跳才能讓人感知自己還活著。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幽靈般的輕霧轉瞬之間即變得沉重。每個人都像被包裹上一層粘稠的厚繭,只剩下個隱約的輪廓。沒多久視野里唯余白茫茫一片空曠,其它什麼都看不到了。在滇邊的這些年,我們早已習慣了霧起霧散,可這裡霧的卻像活的一樣,遮住眼,蒙住心。接著,我一頭撞在一堵肉牆上,不用看我都是知道是誰,還沒等我開口,後面的人就結結實實地撞上了我,再後來我們就擠成了沙丁魚罐頭。那種窒息的厚重感又在壓迫我的胸腔,這樣的大霧裡其實跟鑽汽油桶感覺是一樣的,唯一不同點是一個黑,一個白。
我聽到死啦死啦的聲音從左邊傳來,他扯著喉嚨嚷嚷,「累了吧,都坐下休息一會兒。」我驚詫於他的行動力,我記得自己是一直跟在他身後的,這主兒什麼時候蹦躂去了左邊?我越想越覺得後背直發涼。他的聲音聽起來卻異常輕鬆,好像被困在霧裡讓他很受用,站在地獄門口向里張望的是別人而不是我們自己。
我們就地擠坐一團,沒人說話,靠著彼此的呼吸和體溫慰藉恐慌。我向左邊靠了靠,「嘿嘿……」笑聲乍起,明顯故意拿捏出的鬼腔鬼調,除了這貨也沒誰了。他說,「煩啦,你以前不是總想離我遠遠的嗎?今天怎麼肯賞臉離我這麼近啊?」這混蛋永遠不會放過每一個挖苦人的機會,而我也正不爭氣地像膏藥般和他貼在一起。
真想掐死他算了,忐忑讓我並不想跟他掰扯,挖空了心思找到兩個字權當理由『暖和』。現在不管這貨說什麼,我也鐵了心不挪窩,至少在他身邊還能感受到些許安全。「也對噢,還是讀書人會想辦法。」
他的恍然大悟怎麼聽怎麼假,然後他開始吆喝,「大家都往一起靠靠,貼在一起就同心同德了,擠在一塊就鬼神不欺啦。」他一邊忙和著把我們貼成人糰子,一邊還不忘給我一下,「煩啦,美國罐頭給你吃都浪費了,這麼久了還是一身排骨,也沒長半兩肉,瞧把我硌的,你看人家克虜伯,怎麼靠著都舒服。」「你大爺的,小太爺省下多少糧食,都填了那位爺的坑了。」『咕嚕』我聽到一聲類似腸胃的鳴叫,「餓了。」克虜伯很及時地配合著我,我立刻沒了脾氣。在我那缺德團長的帶領下,不管是人渣還是精銳都笑得格外開心,我也開始乾笑,這樣的快樂竟來得恍如隔世。
霧來去如風,沒多久便消散殆盡,似乎從未光顧過,我都有些懷疑是不是我的錯覺。死啦死啦又帶著我們有如無頭蒼蠅一樣在林子中轉著圈,我的心裡也開始敲鼓。他做事從不無緣無故,但這個沒譜的混蛋,也經常毫無徵兆地發瘋。他絕不會害死我們,就算還要去尋死,他也會想盡辦法保住這些爛命,可現在他得瑟得如神漢似的,我的心也完全沒底了。
「團座,」我難得對他如此恭敬,他歪著頭看我,「孺子可教,懂得敬長官了,繼續保持。」我忍著想罵他的衝動,繼續低眉順眼,「團座大人,您副官跟您請教一事兒唄,這地兒您來過吧?」「沒有啊,跟你一樣第一次。」他認真地讓我沒辦法和他生氣,「那您老總有走出去的辦法吧?」「走著瞧唄。」「走哪算一站呢?」「走哪算哪啊。」還沒等我開罵,後面已經有一位抓狂了。
「龍文章」鄭義從隊尾卷到我們面前,他殺氣騰騰地瞪著我的團長,那副要吃人的表情把積存已久的怒氣顯露無疑。即使被人連名帶姓的一起吼了出來,死啦死啦似乎還完全沒有搞清狀況。「鄭連長,有事兒啊,別急慢慢說。」鄭義已經被氣成燒夷彈了,他瞪著通紅的眼睛,虞嘯卿的人似乎跟他一樣都有著易燃易爆的體質。
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阿譯剛想去勸解,被我用眼神逼了回去。張立憲則被我拉住,我在他耳邊低聲說,「想知道他怎麼想的就別過去。」張立憲疑惑地看著我,隨即有所頓悟。我們都有趣地看著他們對峙。這是炮灰團的習慣,對外保持一致,對內袖手旁觀。死啦死啦毫不在意的樣子徹底激怒了鄭義。「虧我以前還把你當成英雄,其實你他※媽※的就是個自以為是草菅人命的混蛋,你的固執會把他們都害死。」
「陣前惑亂軍心,視與日寇同謀。」死啦死啦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鄭義也許真氣瘋了,他竟沖著死啦死啦一拳揮了過去。我相信他已然忍得夠久了,甚至現在才祭出拳頭。拳停在了半空,一隻大口徑柯爾特,直直地指向了鄭義的腦袋。「海團長就這麼教你對待長官的嗎?」這下我們都慌了,事情正向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團座……」我們正想擁上去把他們拉開,死啦死啦左手的湯姆遜卻已對準了我們,「都滾回去,沒你們事兒,老實待著。」然後他又把注意力轉回了鄭義身上,「這兒連名字都沒有,是個早就被遺忘了的地方,因為大家都把它當成禁地。師座和你們進山的路看似一條實際上不完全是,你誤打誤撞地闖進來,只知道這裡的神秘和不確定,但你卻不知道這也恰恰是一條安全的捷徑。」死啦死啦玩味地看著鄭義的表情在急速的起著變化,滿意的收回了槍,「哎,把手放下吧,不累啊?」鄭義赧然放下了拳頭,「你是怎麼知道的?」他現在有些茫然,他的長官里鮮少會有死啦死啦這樣的人。
「團座,出發前在外野了一天,我還以為去會你的老相好了呢?」「閉嘴,孟瘸子找踹呢。」「團座,告訴你這事的人可信嗎?」張立憲有些懷疑,「沒有他們我們無法回西岸偵察,更別談打回南天門了。」他好像只跟張立憲解釋,實際上這話是對所有人說的,並且十分有效,大家的情緒逐漸穩定了下來。
「九十歲的老爺爺?」我忍不住插嘴,「不止,還有月亮婆婆呢。」他笑得壞壞的,再跟他鬼扯下去就又被牽著鼻子走了,我直奔主題,「你一次說完成不成啊,別再讓我們猜了成嗎?」「就是,團長別耍我們了,說點正經的吧。」余治也幫著我溜縫。「看來都想知道啊?」他掃視了一下周圍,所有的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他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就坡下驢,「好吧,我就讓你們死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