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明月高掛,清輝弄影,不遠處傳來噼啪的聲音,是蘇紫軒的牛皮大帳外兩支碩大的火把發出的聲響。
天氣炎熱,古平原越想越是心煩,一骨碌翻身爬起來西安這一個夏天出奇的熱,古平原一路勞頓,先是睏倦而眠,但很快就被夜裡的暑氣逼醒了,這一醒就再也難以入眠消息是,眼下西安城裡陳兵十五萬,這些兵大爺每日在城中橫衝直撞,衙門的人根本就不敢管,以至於市面壞極了。這裡面有五萬是蒙古親王僧格林沁的馬隊,人吃馬嚼,每天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這筆錢都落在百姓頭上,簡直不堪其擾,日日盼望他們拔營。可是大軍進駐西安已經三個月了,卻遲遲不能開拔髮兵。
並不是僧格林沁不願發兵打仗,事實正好相反,他恨不得肋生雙翅飛出城去,把那些在城邊縱馬飛馳,不時小股侵擾的捻軍殺個落花流水。僧王生平最厭漢人,但自從洪楊亂起,長毛叛軍席捲長江以南,塞尚阿被授以「遏必隆刀」統兵平亂卻大敗而歸之後,旗人里就再沒帥才可以擔當方面之任,十幾年下來兵權幾乎盡歸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等漢人之手。對此僧格林沁極為不滿,認為不是滿蒙鐵騎無能,而是朝廷里親貴耳根子太軟,被漢人哄了去。他一心想要在西北立威,重振滿蒙鐵騎的赫赫威名,沒想到偏偏天不盡如人意,就在他集結大軍已畢,躊躇滿志地準備點將發兵之際,忽然出了一場絕大的變故。
西安城西有一片荒地,傳說是秦皇阿房宮的遺址,因為地基猶存,特別適合劃地,被採辦此次軍需糧草的商人用來當作倉庫所在,誰知上個月一個悶熱的午夜,忽然起了衝天大火,火勢如流雲飛瀑一般無法撲救,據說當時西安全城都被映紅了。所有的軍糧和馬草都被這場火燒了個精光,一同遭殃的還有放在一個大場里的馬車、被服、火藥、傷葯等輜重物品,都被火神娘娘收了去,光拉車用的騾馬就燒死了一千多頭。
「是意外,還是……」古平原對當地的事情也知曉不少,知道僧格林沁是來剿捻,那麼糧草被燒,莫不是捻子動的手。
「不知道,沒逮到人。不過這下子,陝西的商人可倒了大霉了。」
朝廷對於大軍虛靡軍餉卻不能出兵剿捻很是不滿,頻頻下旨來催,把個僧王氣得火冒三丈,軍中日日都行軍法
僧格林沁帶了多年的兵,深知缺糧斷水誰也帶不起兵,就算成吉思汗再世,忽必烈復生也沒用,別說打仗,不出三日非嘩變不可。軍餉可以欠,兵糧卻欠不得,還有戰馬,要是不上草料,蹄子就軟,更是上不了戰場。看起來非向眼前這個人低頭不可了。他忽
第二天入了城,古平原把如意和常玉兒主僕送到泰裕豐西安分號住下,事情安排已畢,便攜王熾一同來赴宴。蘇紫軒說得不錯,這家同盛祥老飯莊真是名聲在外無人不曉的百年字型大小。古平原只稍一打聽,便在三晉會館不遠處尋到了這家起了二層半樓的大飯莊子。蘇紫軒與李欽早已等在樓下的散座,眾人寒暄幾句,便一同入了二樓的雅座包間。
這幾個人其實都沒什麼胃口,心裡各自打著主意,李欽的臉色陰晴不定,古平原也是直犯嘀咕,王熾更是一頭霧水,只有蘇紫軒談笑風生,讓四喜當提調,不斷招呼夥計上著好酒好菜。
酒是本地特產的西鳳酒,產於陝西鳳翔,故此得名,鳳翔就是唐玄宗避安史之亂,暫以此為都的「西京」所在。同盛祥財大氣粗,把當地產高粱的柳林鎮上最好的酒窖都包了下來,號稱要喝最醇的西鳳酒,非到同盛祥不可。蘇紫軒倒也不怕花錢,用一百兩銀子買下來一壇乾隆三十二年的陳釀,來表示自己敬客之誠。果然,泥封一啟,真箇是聞香十里,連樓下來
往的行人都直抽鼻子。
「這是本店收存最久的一壇酒了。」跑堂的夥計無不嘴皮子利索,越是大飯莊越要雇能說會道的夥計來拉住顧客,此時見蘇紫軒是豪客,夥計打疊精神伺候著,一邊給眾人斟酒,一邊嘴上不停誇著西鳳酒的好處。
「西鳳酒陳釀有陳釀的醇,新釀有新釀的香,滋味不同各有妙處。幾位老客,您要是喝了老酒還想嘗嘗新酒,也要到我同盛祥來,實不相瞞,如今西安城中,也只有我們家才有新釀的西鳳酒。」
曉之以理已見成效,接下來便動之以情。
「大哥,你這些年攢了多少銀子?」
「我不吃空,全靠那點餉銀和賞錢,大概有一千多兩吧。」
「太少了。」古平原毫不客氣地說,「起屋賣田倒是夠了,可是想讓老太太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一大群丫鬟僕婦伺候著,好幾個兒媳孝敬著,兒孫繞膝,走到哪兒都做首席,只怕是遠遠不夠。」
「那是自然,要想像兄弟你說的那樣,除非有幾萬兩銀子在手裡。」
「這一次,大哥和我搭夥做這一筆生意,事成后可以分兩萬兩銀子的紅。」
「多少?!」鄧鐵翼一口酒險些嗆在嗓子里。
「兩萬,只多不少。」
鄧鐵翼腦子裡登時就浮現出古平原方才描繪出的那一幅畫面,他把酒咽下去,「想不到我們鄧家還有這一天。」
她唇中吐出兩個字:「合作!」與此同時,出現在古平原眼前的東西也讓他瞧呆了。
厚厚的一摞銀票,都是同等數額,每張兩萬兩,看樣子足有四五十張。被請的人也糊裡糊塗,不明所以,等到一進了古平原住的客房,這人先就腿一軟,咕咚一聲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望著眼前。
眼前是一堆小山一樣的元寶,二十兩一個的足紋京錠,一共一百個,層層碼在桌上,閃著釉面青光,活脫脫勾人的眼睛。
不!你要是答應了,現在就把這些銀票拿走。」
「古平原也不禁怦然心動。他一邊思索一邊把銀票往前一推,「事情可以慢慢談,錢財不易露白,請蘇公子先收好。」
現在?」古平原愕然。
「對,只要你說一聲願意與我們合作謀利就行。」
「古某人一句話居然能值這麼多錢?」古平原笑了,有些不敢置信地搖了搖頭。
蘇紫軒凝視著他,「我信得過你。」
古平原心頭一震,也回望著蘇紫軒,只覺得她目中並無欺瞞作偽之色,反倒是一片誠摯。
古平原心頭一震,也回望著蘇紫軒,只覺得她目中並無欺瞞作偽之色,反倒是一片誠摯。縱有千金又如何,還不是枯骨千年,瓦礫成堆。都說做生意是為了錢,就算真的賺到了帝王一樣的金山銀海,然後呢……也修這樣的大房子,娶天下最好看的美女,日日笙歌,夜夜縱情,這就是生意人最好的結局?
「這兩日又出花樣了。」掌柜的看樣子也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只是把聲音壓得低如蟻鳴,「聽說綠營的營官開始賣名額了。」
「什麼名額?」
「我也是聽說啊,說是給十兩銀子就能得一天押解的差使,很多城裡的惡少都爭搶去買呢。」
「有什麼用呢?」
「嗨,還不是做那傷天害理的事兒,方才那一幕想必二位也看見了,若不是眼下這情形,一個當兵的能摸到康家的二兒媳?那可是西安城裡有名的美人兒。」
,每日遊街之時,依舊會有官兵接著押解的便利調戲婦女,可憐這些女人在家中也有丫鬟僕婦伺候,一般的錦衣玉食,可是淪落至此,就只能忍氣吞聲受人欺,不然就只有像方才那少婦一般,一死全了名節。
「我要是這些商人,就到僧王面前告上一狀!」王熾聲音不知不覺變大了,把掌柜的嚇了一跳,四面看看沒人注意,這才放下心。
「沒用的,沒用的,僧王早就有話,說漢人都是陰柔狡詐之輩,商人更是漢人中的姦邪小人,他們的家眷活該才不過短短一霎,古平原的臉色已經霽和下來,他沖著王熾緩緩搖了搖頭,低聲道:「多說無益,這不是咱們眼下該管的事兒,照咱們剛才商量好的,各自辦事吧。」
王熾嘆了口氣,依言走了,古平原卻沒走,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望著那一隊「犯人」遠去的方向,臉上如木雕泥塑般,看不出心裡在想什麼。他是一個性格極其要強的人,既然決定從商,就要當一個頂天立地的商人,不被任何人瞧不起。
然而眼前這一幕給他帶來的觸動實在是太大了!西安是通州大邑,這裡又是城中繁華地方,眾目睽睽之下,商人的家眷可以被任意折辱,看樣子別說知府衙門就是督撫衙門也是默許了此事,也就是說在這些當官的眼裡,商人真的就是賤民!古平原心裡就像被針刺了一般滴著血。
但是古平原已經不是當初在關外貿貿然去找張廣發算賬的毛頭小子了,甚至也不是半年前那個被王天貴擺布得差點投河的年輕人了
古平原強迫自己暫時把這件事拋在腦後,理理衣裳沿街來到不遠處的三晉會館。空手拜客不成體統,好在會館外面就是一家南北貨店。他知道自己等會兒拜見的人都是金玉滿堂的財主,以自己身上這點錢,送什麼都入不了人家的法眼,索性只買了當地特產的兩籃子大石榴,一手提了一個。古平原將身上帶著的名刺,交給門上,說自己是泰裕豐的人,剛到西安,特意來拜會兩位掌柜。
別看就兩句話,可是效用不小,不一會兒大門敞開,管事的先一步跑出來,說日升昌的雷大掌柜親自出迎。古平原一聽立時動容,這個面兒給的不小,他還沒想好怎麼應對,大門左右一分,一個人款款邁步出來,笑吟吟說了句:「古掌柜,久聞你的大名,今日可算是見到了。」
晚了,急匆匆走進綢緞莊。這家莊子也是一條街上的大門臉,四扇排板門,一丈多長的黑漆櫃檯,櫃檯后一個個方格里整齊有序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布匹,有寧綢,有湖裡紡,有步雲紗,有萬縣錦緞,甚至還有一個用西洋玻璃做的櫥窗,裡面展示著各地的綉工,蜀綉、蘇綉、湘繡、粵綉各有幾幅,都是令人嘖嘖稱奇的精工。
一名夥計引著古平原穿過前櫃,沿著院落中的石板路走到第二重院看得出主人家也是一番苦心經營,鐵干銅枝的老樹遍布滿園,都是碧葉虯結,霜皮突兀,怒根出土。院中無明池卻有暗泉,但聞泉水滴答聲,聽久了心靜自涼,又能發人懷古幽思。
「好去處!」古平原不覺讚歎出聲。
「三百年的老園子,沒別的好,就是一絲火氣不帶,最是消暑。」陰影中有人邊答話邊走了出來。
一打眼間,古平原還以為出來一位地仙。就見這個人年紀比古平原大著幾歲,身穿藍綢衣褲,足登散底鞋,辮子盤兩圈甩在腦後,手中一把摺扇,雙目炯炯有神,臉上掛著一絲漫不經意的微笑。
見是這樣的俊雅人物,古平原不敢怠慢,抱了抱拳道:「在下古平原,敢問兄台高姓大名?找我前來有何事見教?」
「坐、坐,天太熱,哪能一到就談正經,先喝一杯大紅袍解解暑再說。」
那藍衣人一句不答,指了指樹蔭下的石桌石椅,請古平原坐下。「這人還真愛說話,古平原幾次想插嘴都插不進去,只好既來之則安之,聽他一個勁兒地往下說。
「你算是有口福,正宗的大紅袍樹一年只產八兩菜茶葉,自打乾隆爺那會兒被雷擊死了半邊,就只剩下了四兩。如今都在我手裡,輕易是不給人嘗的。」他這麼一通誇,古平原還真起了好奇心,端過沏好的茶水,用舌尖一點,又呷了小半口,慢慢地品,最後舔起一片茶葉在齒間細細嚼著。
「如何?」藍衣人帶著笑問。古平原注目於藍衣人,他卻宛如渾然不覺,只是向紫砂壺中注水,將一小塊白炭輕輕撥亮,動作就像新郎在撥開新娘子鳳冠上的流蘇,饒有興味又一絲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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