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那彷彿是有一支無形而巨大的手在這一刻拿起了整座高塔,並且狠狠地上下摔動。

劇烈搖晃很快使得腳下失去平衡,無比狼狽的趴倒在地,我睜大了眼睛,驚悚瞪著那堵進來時被撞得坍塌大半的牆壁之外,天空漸漸開始傾斜。

不,不是天空而應該是這個房間,甚至整座高塔正朝著一側緩緩倒塌。

地板下方傳來綿綿不絕的低沉轟鳴,伴隨著令人心驚肉跳的咯吱作響,無數道裂縫飛快擴張變大並且朝四面八方延伸,碎木與小石子雨一樣落下,一切都在崩潰。

相信用不了多久,這座高塔就會撞到地面徹底化為廢墟,而此時,最頂端這個房間恰是囚/籠,除非能從撞塌大半的那堵牆壁逃出去,否則一定會被砸成肉醬。

突如其來的災難不僅僅擊倒了我,更也讓那個少年有些狼狽,只是他反應非常敏捷,腳下微微踉蹌,頃刻間又找到平衡感,飛快穩住自己的同時竟能再次掠出一段距離。

先前撞擊后產生巨大破洞的牆壁,此時離他不過幾步之遙,他安全逃走的結果毫無懸念,我卻被鎧甲壓得動彈不得。

…………

幾次努力掙扎又幾次失敗,我死死盯住唯一的逃生出口,身不由己隨著沉重金屬拖拽,朝地板的傾斜弧度底端慢慢滑動,內心一時無比沮喪。

然而就在這一刻,映在鋼鐵頭盔那一線空隙視野當中,正要離去的那個瘦小身形腳下驀地一頓,晃動與塌陷造成的聲響混亂而劇烈,少年回過頭似乎喊了句什麼,我根本聽不清。

又一陣細碎粉屑灑下,飛揚的塵埃隨著氣流捲入頭盔之內,被細小沙土/刺/入的不適感,霎時間狠狠刺激到淚腺,蒙蒙水汽遮去的眼前依稀滑過几絲流動線影…

下一個瞬間,身體往下滑落的速度猛地加劇,復又倏然停滯…

狠狠眨掉浮滿眼眶的生理性熱淚,我透過一線視野驚訝的看見那少年近在咫尺,正是他攥住我才阻止了加速的下墮趨勢。

他竟放棄逃出生天的機會返身折回…

我瞪圓了眼睛,頓時什麼都忘記,不過相信,即使我開口道謝,對方也沒心思理會,因為此時逃命才是當務之急。

…………

金屬鎧甲密密包裹的沉重身體,被這少年看似纖細的手輕鬆拽起。

很快,我被他帶著逃離充滿死亡威脅的坍塌現場,轉眼間兩個人就出現在半空,緊接著————他在無處借力迅速下墮的前一秒,將我朝某個方向用力拋出。

…………

高空蹦極是怎樣的體驗,我不知道,但是…高空疾速跌落的體驗現在有了。

什麼瀕死前腦子裡走馬燈似的滑過一生所有回憶,那都是騙人的,我只有刷屏的,無聲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失去重心飛快墜落之際,應激反應會讓人思維模糊,連驚懼這種情緒都完全失去。

最後,無處著力的身體砸入一片水域,濺起大片大片水花————高塔附近有一灣小小湖泊,想來我的落點恰是它。

從天而降,砸碎湖面,沒入水中毫無停滯下沉…

一直,一直,一直往下沉…

就象個壞掉被扔掉的廢棄物,渾身僵硬的被水流糾纏著拖往湖底。

除了上方那一線漸漸遠去的光,眼前更多的是黑暗,冰冷湖水沿著鎧甲縫隙漫卷了進來,冰寒刺骨也沿著皮膚扎入血肉,凍得我直到指尖都生疼。

真冷啊…

我一直很怕冷,和哥哥同一個身體時,由我掌管控制權的那點少得可憐的時間裡,總會下令點燃無數燭火,燒起所有壁爐,讓昏暗的宮殿亮成一片溫暖燈海,可即便那樣也還是覺得冷,更別提現在整個兒沉入湖中。

真冷啊…

…………

下墜感終於停止,急速丟失的體溫讓意識產生恍惚。

水底的世界無聲而靜謐,遠遠的高處,清澈水波間有燦爛日光傾瀉而下,緩緩流動的金碧輝煌,搖搖曳曳匯聚成模糊的詭麗影像。

可真象…我微微睜大眼睛,看著上方的湖面,心頭某處忽然細細密密的疼了起來。

真象…很久很久以前,某個日光正好的上午,穿行在鏡廳迴廊時透過眼角餘光偷偷瞥見的,神性界絢麗至極的陽光親吻著哥哥的髮絲那一幕呀~

哥哥似乎瞥見我的偷窺,沐浴在極致光輝之中的他唇稍輕輕勾起,那是唯一一次,我們透過鏡子倆倆相望時,沒有彼此仇視彼此詛咒,溫暖得就象太陽一樣。

後來,我們離開至高天,追隨路西菲爾魔王陛下退入黑暗,躲在至深的地獄深處苟延殘喘,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陽光,哥哥的亮麗璀璨金髮,矢車菊藍的眼睛,也不知在什麼時候被侵染成夜色似的墨黑。

電光火石間,沉澱著無數時間的深淵浮起吉光片羽碎片,那些褪了顏色的舊事隨著彷如冰山一角的畫卷揭開而重新變得鮮艷如新。

所有過往都成灰燼,唯有記憶不老不死。

…………

沉沒於湖底的身體經由記憶引發的疼痛,攪得五臟六腑彷彿都收縮絞緊。

含在唇舌間的最後一縷空氣,隨著下意識張開的嘴而緩緩溢散…

細細小小氣泡升騰破裂,這一片透澈無聲的世界驟然流水捲動,一道自高處躍下,直/插/入湖水的黑影攪得波光翻湧,擊碎瑰麗幻境,星星點點淺金碎芒盪開在漣漪間。

印在視網膜里,入水的瞬間就找到躺在湖底的我,此時飛速接近的人有一張年幼的臉,折射日光的湖水中恍如游魚…

瘦瘦小小,古怪的長相,瞪著人的目光極度不友善。

不過————

將我從坍塌的高塔房間救出又凌空拋下,此時再次入水尋找的少年,眼神看似兇惡,到底還是攥著我沒有放開。

時隔不久,險些溺死的我被他救上岸,又被隨手丟到岸邊一處平整地上仰面躺倒。

…………

…………

鎧甲中灌滿的冰冷湖水慢慢開始滲出,我急促呼吸,貪婪吞咽著重新注入的空氣,身體無法自抑的冷得發抖。

片刻過後,逐漸恢復的聽力首先接收到那少年的聲音,「你居然不會游泳?」語調莫名的有種嫌棄感,雖然還是個沒變聲的小男孩,卻讓我覺得自己被全方位的徹底看不起了。

先前丟下我就走到一旁去,此時人折返回來,透過頭盔一線視野我看見他正居高臨下俯視,整個兒濕漉漉還在滴水的模樣,慘白中隱隱透青的臉色讓他顯得森冷陰鬱。

而他剛剛的問題,我不想回答。

因為溺水才救回來,此刻,心跳節奏正在朝病發的趨勢狂飆,我完全沒有精力搭理任何人,無論是這個救了我兩次的『恩人』,亦或者別的誰。

就讓我這樣躺到地老天荒吧…

很可惜的是,我打算安安靜靜,少年卻明顯不願意,問完之後等了會,隨即拿腳尖輕輕踹了踹鋼鐵鎧甲包裹的一側手臂,彷彿有些不耐煩,「還活著嗎?」

這個問題,我依然不想回答。

之後他又等了會,沒有等到答案就蹲下,湊近,眉心皺起,似是自言自語的開口,「不會真的淹死了吧?真是太弱了…」

「佩洛斯大哥和克力架哥哥,怎麼可能允許如此無能的部下存在?」

口中一邊嘟嘟囔囔,一邊伸出手————我察覺到少年很快扯開了頸甲和頭盔之間的幾處暗扣,接著又扶在頭盔兩側,他可能是想將它取下以便察看我是死是活。

然而剎那間,斜地里卻忽的傳出聲音:

「蒙多爾——」

年輕男人的聲音自帶萬年不滅火氣,是夏洛特.克力架,話音未落,行進間的腳步已經停在極近的位置,沉默一瞬又問道,「她怎麼了?」

被喚作『蒙多爾』的少年似乎有些驚慌,手下動作跟著重了些,我只覺得…猛一下有點疼,鋼鐵頭盔就被拔掉,視野瞬間亮起來。

「呃~克力架哥哥…」半跪在身側的少年被火燒著一樣猛地將頭盔丟到一邊去,之後,結結巴巴的開口,「我,我只是…」

言語間他慌亂的眼神下意識轉到我臉上,頃刻又驀的安靜下來————直勾勾盯著我看,一副張口結舌的模樣。

幾秒鐘后,慘白慘白的臉龐漸漸浮起紅暈。

我:…………

…………

被放倒在地躺屍,我就以奇怪的視角,默默和這少年面面相覷,不知為什麼,他目不轉睛的視線,直看得我漸漸不自在起來。

隔了會,始終等不到有誰開口,或者做點什麼,我只好轉了轉眼睛,目光投向另一邊。

站在我的另一側,年輕男人,夏洛特.克力架。

此時他弟弟魂歸天外不知何處,而他居然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樣,手持那支寬劍,正半低著頭,眼神還是那般極度嘲諷,咧開的嘴角,笑得格外不懷好意。

只是他到底沒有開口冷嘲熱諷,當然更也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三個人的靜默延續片刻,另一道攸然曳長的聲調終於姍姍來遲,「蒙多爾,我的弟弟,見到你平安無事,大哥我真是太高興了呢perolin~」

一身花俏絢麗裝束,彷彿是前來參加萬聖節狂歡的夏洛特.佩洛斯佩羅,慢悠悠出現在我的視野範圍之內。

邁著不疾不徐步伐緩緩走到近前,隨即繞過半個現場選擇在他『蒙多爾』弟弟身側停下,年長些的男人不察痕迹打量了身邊的弟弟幾眼,顰緊的眉心微微一松,之後方才將目光一轉。

看清視線落處,神色頓時一怔,「怎麼讓小公主躺在地上,實在是太失禮了~」

說話的同時俯身,象個騎士那樣單膝跪地,手中那支恢復原狀的聖誕糖果擱置在一旁,笑眯眯的探出手。

他輕鬆的將我攥得半坐起身,姿態與神色都是無懈可擊的彬彬有禮————只要不開口。

「高塔忽然坍塌,我的心臟都快停止跳動,幸好,小愛麗絲你平安無事。」

「我的小幸運星,你又一次救回我的弟弟,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謝意呢perolin~」

「哎呀~果然還是被嚇壞了嗎?你的臉好冰——」

…………

瞬間打開話匣子,嘮嘮叨叨的同時,居然沒有耽誤他在我臉上摸來摸去,「我的小可愛落水了?會冷嗎?」

帶著薄繭的指腹撫過耳垂,指尖勾起黏在臉頰上的髮絲,將那幾縷被浸透過後濕漉漉的頭髮挽回耳後,接著手腕一轉,開始解除那些壓在我身上冰冷沉重的鎧甲。

「現在徹底安全了,這些鎧甲也該解除,它們對小寶貝來說太沉了perolin~」

「小可愛乖乖的別動,讓我幫你解開它們。」

嘴裡絮絮叨叨,手裡的動作行雲流水般順暢————不多時,包裹上身的金屬組件被逐一解開,拋到邊上。

之後暫時停下,慢吞吞打量一遍,細細確認一番,夏洛特.佩洛斯佩羅方才露出,彷彿如釋重負般神色,「沒有受傷呢~太好了perolin~」

我木著臉,內心十二萬分唾棄這男人的自圓其說。

沒有受傷————個鬼!找不到外傷也不代表完好無損,相信,我的內傷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

這口蜜腹劍的混蛋!別以為這樣事後的殷勤體貼就會讓我遺忘,之前究竟是誰把我象個棒球用力擊飛出去!

從遇見他那一刻起,恐怖血腥,危機四伏,命懸一刻,沒有最可怕只有更可怕。

愛麗絲的身體居然沒有因此散架,到此刻還能呼吸還有心跳,絕對不是別的緣故,而應該就是愛麗絲這姑娘身強體壯!

…………

忍了忍,又忍了忍,到底忍無可忍。

岌岌可危的理智,被這男人又一次開始摸來摸去,摸得徹底崩斷。

豁然抬手,一把拍在碎碎念個沒完,偏題偏到九霄雲外的男人手腕上,緊接著,解除鎧甲立刻被風吹得瑟瑟發抖的我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閉嘴!』————那句呵斥瞬間化作氣音。

呆愣幾秒鐘,回過神來時怒氣就此潰散,我的注意力不可避免的被轉移,因為手腕被他反手扣住,並且伴隨一個疑問,「咦?小愛麗絲你拿的什麼?」

聽他這樣問我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死死抓著一枚手鏡,是在高塔里反射石化光線的救命之物,先前那樣慌亂都沒有丟失。

而方才氣到極點揮掌而去,連帶將手鏡一起拍向他————

電光火石間,悄無聲息的再次瞪一眼,順便內心真誠祝福他一輩子單身狗。

之後,我趁著這男人,夏洛特.佩洛斯佩羅眼中的好奇化為行動之前狠狠甩開鉗制,收回手卻又無意間手腕翻轉露出鏡面。

鏡面倒映的影像在視野中一晃而過…

我的目光驟然凝固。

鏡中…

鏡子里的…是哥哥?!

…………

頃刻間,所有外物俱被拋諸腦後,連呼吸都忘記,眼睛里只剩下鏡中的哥哥。

十六歲的哥哥。

墮天之前的哥哥。

…………

受到創/世/神/寵愛的有翼種族,誕生於神性界的天使們,每一位都有著無懈可擊的美貌。

哥哥同樣有著絕世姿容,日光下鎏金璀璨的長發,如新雪般清冷無暇肌膚,五官輪廓精巧靡麗,眉梢眼角略微挑起,瞳色是矢車菊藍。

美麗得琉璃般易碎,冰冷如同刀鋒,曇花一現的微笑往往出現在競技場之內,那樣驚天艷地的笑容釋放出太多血腥。

以殺戮掩飾痛苦瘋狂,哥哥的笑容越盛,殺戮越激烈。

————鏡中的人不是哥哥。

我捧著手鏡細細端詳許久,極端的失望油然而生。

鏡子里的這張臉即使相像,淺金的長發,矢車菊藍眼睛,同樣盛極的容色,卻不像哥哥那樣,冰冷與暴虐糅雜,濃郁而罪惡,誰都模仿不來的致命魅力。

鏡中人不是哥哥,哥哥才不會做出如此姿態。

如此…天真軟弱,蒼白又狼狽,受了驚似的咬著嘴唇,微微泛紅的眼角殘餘著淚意,神色懨懨的,帶著說不出的殘敗哀艷。

哥哥才不會這樣。

我的哥哥,他可是追隨魔王陛下,向創/世/神宣戰,即使一開始就知道毫無勝算,即使最後退入黑暗,也依然無比高傲,絕對不會屈服於命運的暗天使,地獄七君主之一。

恐怖公.阿斯達羅特。

鏡子里的人真是無恥,竟敢…擁有和哥哥相似的容貌!

…………

極端失望過後,心口泛起的疼痛漫向四肢百骸,一時恨意徒生。

指間一點一點收緊,我試圖毀掉這片承載著仿冒者的器物,咫尺間卻傳來聲音,「小愛麗絲你在看什麼看得這麼入神?」

濕滑甜膩聲線,言語間呼出的熱氣噴在耳廓,夏洛特.佩洛斯佩羅毫無預兆開口,剎那間驚動了心頭處正在悄然凝聚的黑暗。

「這是什麼?讓小可愛你忽然發起呆?」

修長有力手指不輕不重扶在我的手腕上,隨即挨到我的耳邊,生生將他自己的小半張臉擠入鏡中倒影,「這只是——鏡子嘛~」

垂低眼帘,他從倒影中找到我的眼睛,「小愛麗絲你是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居然看得呆住了?真可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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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葵[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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