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與地被一整片薄紗般的柔軟粉霧籠罩,將空無一人的王城渲染成一幅溫柔靜謐畫卷。
微風拂過枝葉,盛極的玫瑰花叢幾片花瓣無聲墜落,幽幽的冷香氤氳在空氣中,彷彿細細密密將人包裹起來。
…公主…
沁人花香隨著風飄飄蕩蕩,若有似無的聲音也散開…彷彿無處不在…
…公主…
…公主…
…公主…
那不是一個人的聲音,而是許許多多的,有男人有女人,老人甚至孩子,寵溺的、溫柔的、和藹的、敬畏的…
一瞬間我彷彿置身在喧鬧人群中,數也數不清的人影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那些聲音模模糊糊說著什麼,隻言片語融合在一起形成巨大幹擾,卻始終聽不分明,側耳聆聽片刻竟被催眠般不由自主恍惚。
眩暈感忽如其來,意識模糊一瞬復又猛地清醒,心臟的一次劇烈跳動,讓一些不屬於我的情緒悄悄衍生。
由於違規操作的緣故,任務委託人的記憶始終無法讀取,然而此時,我卻接收到屬於她的,愛麗絲的情緒。
或許是胸腔內跳動的屬於她的這顆心臟,遺留了部分思考與記憶細胞,它們毫無預兆被喚醒,進而緩慢喧囂堆積,最終匯聚成洋潮,在腦海中掀起驚濤駭浪,催生出另一種陌生的東西。
極度的悲傷與渴求,深刻的懷念與絕望。
它們出現的瞬間,無形包圍著我的那些混亂雜音驟然消失,世界變得極度安靜,我『聽見』有人小小聲說話,是個女孩子,綿綿的音色,溫軟又寂寞…
『如果我有健康的身體,將來我一定要出海——』
『如果我有健康的身體,我會放肆哭笑,在陽光下瘋跑,參加一整晚的舞會,去森林裡尋找四葉草…』
『如果我有健康的身體,我可以立刻動身…』
『如果…』
『神啊…祈求您…』
『神啊…祈求您…』
混雜著渴望與希望的,小女孩美好的單純被現實毫不留情擊敗,她發出凄厲哭叫,在難以言喻的痛苦絕望中放棄對所信仰神明的祈求…
『…哪怕是惡魔也好,求求您…』
…………
這一刻,屬於任務委託人的情緒起伏太過劇烈,真實存在的疼痛驀的絞緊神經中樞,順沿著神經末梢橫衝直撞,最後找到宣/泄口,促使我發出一記尖叫。
疼——
手指不自覺攥緊,我試圖抓住什麼支撐物,耳邊卻恍惚聽見轟然巨響。
什麼東西倒塌了,衝擊波的震蕩隨著空氣傳導,捲起一陣疾風…有人在這一刻回握住我的手,偏低的體溫,修長有力手指…
「好了好了~別害怕~」低而緩的音色,帶著淺淺的安撫意味。
迷霧般困住意識的幻覺攸然散去,劇烈喘息中我緊緊攥住手中握緊的這一抹溫度,隨著它的引導回到現實。
時隔片刻,扭曲模糊的視野漸漸清晰,我睜大眼睛,看著映入視網膜的這張臉。
夏洛特.佩洛斯佩羅,他的手回握著我,視線卻落在距離不遠的他弟弟那裡,口中漫無邊際說著話,「克力架只是要打開城門而已,小寶貝你的膽子可真小啊~」
「王宮被玫瑰蔓藤重重包圍,不清除它們可不行,卡塔庫栗可是沉睡在王宮深處,我們需要去找回他呢~」
此時我才恍惚的意識到自己所經歷的,任務委託人引發的困境,身邊的人根本一無所覺。
夏洛特.佩洛斯佩羅沒有發現我的失控,或者該說,在他認為我的尖叫是被他弟弟嚇著…
看了眼根本沒留意到我的男人,視線在他臉上一掠而過,隨即找到在附近的另一個人,小男孩夏洛特.蒙多爾,他…似乎也沒有留意到,小小的個子站在他大哥邊上,從我的高度只看見那頂帽子…彷彿低著頭,也或許沒有隻是看著前方而已…
閉了閉眼睛復又睜開,之後,我轉開目光,注意力投向發出巨響的那裡。
年輕男人夏洛特.克力架手中握著那柄寬劍,站在百米距離外,他的不遠處是王城入口,那扇緊閉的門連同城牆都被斬開,盛放的玫瑰花牆此時枝葉狼藉,數也數不清的花朵摔落在地,被踩在腳下碾進塵土。
甚至攻擊餘波形成的猙獰裂痕沿著軌跡一路延伸而去,留下殘垣斷牆…
…你們…做了什麼?
不…住手!
突如其來的怒意讓我猛地收緊五指,隨即就聽得夏洛特.佩洛斯佩羅在耳畔嘶了一聲,「小寶貝你的指甲可真利…」
口中帶著淺淺笑意的抱怨,眼神卻落在別處,事不關己般看著他的弟弟大肆破壞…
閉嘴!
不許破壞我的…
一個名詞在下意識浮現的剎那徒然粉碎,我愣了下,眯起眼睛,只是來不及追索,在看見夏洛特.克力架又一次舉高武器的瞬間,不假思索的做出反應:
不是這裡!
鏡中映出的那個男人不在這裡!
都給我滾!
…………
夏洛特.克力架手中的鋒利鋥亮劍鋒在日光下劃出一線刺目冷芒,直直斬落的一剎那,整幕景象驟然發生扭曲…
象是壞掉的錄像帶,沉睡的王城,盛開的玫瑰,燦爛的陽光,花香與風,一切在瞬間消失。
凝固的力場中央什麼也沒有,我獨自置身於真空般,身側吉光片羽般掠過無數畫面,森林、小屋、城鎮、高塔、溪流、山澗…
無法計算時間,或許是一瞬也或許時隔良久,懸浮的身體重新受到引力吸引,猛地下墮幾秒鐘又砸在什麼硬物上,我倒吸一口氣,被落地時手肘撞到帶起的疼痛激得眼淚都快流出來。
好疼——
不過…幸好…
獃滯片刻方才神魂歸位,我摸索著坐起身,眨了眨眼睛,讓積滿眼眶的水漬肆意淌落,借著哭泣的不適感受著真實。
一瞬間,後知後覺的心悸與劫後餘生的喜悅,雙重情緒糅雜在一起。
失去身體的那種虛無,真的令人不寒而慄,我再也不想嘗試,沒有經歷過不會明白,前一個世界漫長的時間已經夠了,逃離的時候我就發誓,哪怕…
…………
「喂!你這白痴到底要坐在我身上多久?」
粗啞聲線,音色里有說不出的詭異感。
愣愣的轉過頭,一無所獲之後又將視線放低…透過覆在眼睛上的稀薄水汽,我看見…一張…臉…年輕男人仰躺在身/下…
呃~不…對上我的目光,他正慢慢起身,順勢探手攥住由於他坐起這個動作而險些翻下去的我,無比憤怒的低吼,「重死了!你這白痴女人!」
淺芋紫色頭髮,髮型是詭異的手指麵包款式,一張臉眉心皺緊,神色顯得兇惡…
呃~花了幾秒鐘才慢一拍反應過來,自己先前究竟坐在誰的胸腹位置,我猛地甩開手臂上的鉗制,朝前一撲…
「喂!」夏洛特.克力架,年輕男人驚愕的瞪大眼睛,順著衝力再次躺倒,「你…」
雙手觸及溫熱結實的人體,我居高臨下俯視他的臉,之後整個人朝前栽倒…
閉上眼睛,迅速溜進意識海————
『蛋蛋啊!』
…………
暴力踹開小黑屋的門,一把攥起團在角落的自家蠢系統,我陰森森微笑:『蛋蛋啊~我似乎找到不用完成任務也可以生存下來的捷徑了!』
『我們試一試吧!要試試嗎?』
『如果猜測是真的,就算永遠連接不上晉江伺服器,我們也不會能量耗盡消失啊!』
『高興嗎親愛的!』
『我真是太高興了啊啊啊——』
巨大的狂喜導致我有些語無倫次,抱著蠢系統團團轉幾圈,又把它塞進胸/溝,一瞬間只覺得自己充滿了幹勁。
『蛋蛋啊!我的寶貝!只要我再測試一次就能確定推測是不是真的,如果正確——』
『哦~這個新世界的法則真是太棒了!』
先前那些模糊預感,疊加那些幻覺,以及,愛麗絲的『特殊』之處,我想,我大概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如果猜測是正確的,那麼,任務委託人的任務根本可以置之不理。
我執著於任務是因為交換,她給我身體,我為她完成願望,哪怕完成任務原本該死去的身體同樣會消亡,此時能站在陽光下,短暫的存在也令我趨之若鶩。
我和蛋蛋相當於苟延殘喘的亡靈,能偷偷進入人間,已經非常幸運。
沒有失去過的人,根本不會懂得活著何等珍貴。
比起活著,哪怕是暫時,其它任何事都不重要。
可如果…能夠一直存在呢?用著任務委託人的身體,一直一直存在於真實世界?
那是巨大誘惑。
相信,處於相同境地的情況下,沒有誰能抵抗本能的渴望。
…………
在意識海里與自家系統卿卿我我許久才戀戀不捨離開,期間,哪怕蠢系統一聲不吭,我也不在意,因為太高興了嘛~
即使猜測目前還得不到證實,可是沒關係啊~去證實一下就好了嘛~哪怕最後得出的結果是錯誤,也沒所謂,大不了完成任務嘛~
懷著愉快心情,我回歸現實————
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年輕男人放大的臉佔據視野。
夏洛特.克力架,先前被按倒在地的年輕男人,這一刻正低著臉盯著我,似乎…是趁著我『昏迷』把我和他兩人的上下姿勢調換了一遍?
還未從喜悅中恢復過來的我,默默的眨了眨眼睛。
年輕男人似乎有些怔愣,不過頃刻間又醒過神來,猛地直起身,「白痴!」聲音顯得無比兇狠,微微扭曲的五官更是戾氣十足。
我:…………
所以說,你以彷彿要親吻的姿勢,為的僅僅是等我睜開眼睛罵一句白痴嗎?這樣,我是不是可以當作你惱羞成怒呢?
…………
靜默中,也或許是從我的眼睛里讀懂什麼,他被火燙著似的飛快鬆開手又向外一推————半躺在溫暖結實『坐墊』上的我直接摔在地上。
視而不見我無比狼狽的姿勢,自顧自拿起擱在一旁的武器站起身,這點短暫的時間裡,夏洛特.克力架,年輕的男人似乎調整好自己的狀態,先前那一瞬的失態幻覺般消失。
「喂!這裡究竟是哪裡?」聲音恢復了他先前一貫的暴躁易怒,並且毫無耐心,「回答我!佩洛斯大哥和蒙多爾被你弄哪去了?」
言語間他手中那支寬大巨劍指向我的喉嚨,微微眯起眼睛,眉宇間蓄著幾分冷酷與殺氣,「你究竟搞什麼鬼?」
冰冷鋒利的劍尖微不可察遞進,復又停頓,他冷著臉維持那個姿勢站在那,額角青筋暴起,彷彿是陷入掙扎,神色一時變幻不定。
時隔片刻驀地撤開劍尖,「該死的女人——」手腕一轉將劍尖猛地插/入地面,俯身,空著的另一支手微微張開,取代了兵器不輕不重扣在喉嚨上。
靜靜審視片刻,緩緩的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直到能讓我聽見他漸漸加速的呼吸才停下,帶著薄繭的掌心磨礪脖頸那一片皮膚,細細刺痛里混入另一種微妙觸感。
「你究竟想要什麼?要我也像佩洛斯大哥那樣嗎?」
背著光的臉在咫尺間模糊了神色,繃緊的聲線漸漸摻入痛恨,「而該死的!我竟然…」
隨著情緒波動,他一點一點收緊指尖力道,之後手腕猛地施力————不久前我對他做的此刻被他照本宣科————身體不受控制的向後摔落,狠狠撞在地面。
下一秒,脖頸被箍緊的窒息感消失,年輕男人鬆開了手,轉而借著劍柄支撐站立,迅速背過身,妥協似的說道,「你贏了,白痴女人。」
我:…………
所以說,這樣自導自演的劇目是怎麼回事?
除了知道自己險些被掐死,我根本不知道他發什麼瘋啊?!
…………
…………
發過一陣莫名其妙的脾氣,年輕男人就此安靜下來,頭也不回站在原地不動也不言語。
我仰躺在地上,除了無妄之災的憤慨,更有深深的憂慮感無處抒發。
當你在野外,身邊只有一個疑似患有間歇性狂躁症的男人,該怎麼辦?
答案是儘快遠離,或者儘快找到能夠讓其轉移怒火,或者注意力的目標。
…………
躺倒休息半晌,挨過背脊與脖頸的刺痛,自覺無法繼續拖延的我從地上慢慢爬起,搖搖晃晃穩住身形,之後默默的看了看四周環境。
入目一片荒涼,果然只有我和他,夏洛特.克力架兩個人,他的兄弟,夏洛特.佩洛斯佩羅與小男孩蒙多爾不知所蹤。
而我們兩人所處之地也是個陌生地方,附近仍然是森林,群山環抱的峽谷,我們站立的位置是一道…棧橋?或者水壩…橫在峽谷間,攔截了河流…
建造它的巨大岩石縫隙爬滿不知名植物,連同地面都長著荒草。
我的前方,水壩一側是地勢陡峭的山谷,乾涸河床一路延伸至遠處的入海口。
身後卻是一片湖,那些水被攔截,淤積在堤壩另一邊,水位不高,趴在築起的牆垛上,向下看能看見一片…
眯起眼睛,細細查看許久才勉強辨認出,緊挨著水壩的這處詭異建築,或許…是一艘船…只是破敗得厲害,幾支桅杆都折斷頹倒,整艘船爬滿蔓藤與雜草,一半沉入湖水,一半就如同堤壩,藏匿在荒草中…
依稀是甲板位置中央一個巨大破洞里,隔著參差野草與蔓藤,縫隙間被陽光照得漏出一線淺淺的象牙白。
隱隱約約能嗅見若有似無的花香。
清甜,冷冽…
靜靜盯著看了半晌,我忽的有所領悟…
那時候我心裡想的是什麼?從王城入口瞬移的前一刻,我想的是『讓他們滾』,因為『要找的男人不在那裡』,所以…出現在這裡是因為…
「你的哥哥在這裡。」
…………
想通關鍵的瞬間開口說出答案。
之後,慢慢撐著水壩邊緣的牆垛直起身,看了眼片刻之間沉默的走到身側站定的這個人,避開他探出的似乎要幫忙的手,我抿了抿嘴角,示意他看堤壩的下方。
「你的卡塔庫栗哥哥,應該在那艘船裡邊。」
「救出你的所有兄弟,你們就會離開這座島,對嗎?」
夏洛特.克力架的手懸在半空,短暫的靜默過後方才重新垂落在身側,眼中浮起怒意復又強自壓下,開口,回答了我的問題,「廢話!」
狹長眼睛直直盯在我的臉上,年輕男人沉默一瞬,眉骨輕挑,隨即咧開嘴角露出一個冷冷的微笑,且無比諷刺,「佩洛斯大哥答應過,你難道還擔心自己被拋棄嗎?」
「哪怕只衝著你這張臉,佩洛斯大哥也會把你帶走。」
言語間的若有所指帶著說不出的惡意,瞳眸內的譏誚濃厚得幾乎要滿溢出來,「既然是戰利品,當然會好好收藏著。」
「那麼好吧~」直接忽略這年輕男人話中那些一語雙關的內容,我點了點頭,朝著他伸出手,「帶我下去。」
我暫且相信你的承諾。
————救回最後一個失蹤的手足,你們離開這座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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